刘寄奴

2009-08-17 09:53李集彬
当代小说 2009年6期
关键词:表舅天井汉子

李集彬

1

那几天,不知为什么,寄奴做啥事情都慌手慌脚的,像丢了魂似的。娘叫她去割猪母菜,她应了一声,挎上竹篮出门去,走到小水潭边,捞起猪母菜就要割了,这才发现没带镰刀,慌慌的又折回来拿;到溪边去洗衣服,洗着洗着,衣服悄悄滑进水里,小船儿似的向下游飘去,也没发觉,回到家里要晾晒了,这才发现衣服少了一件,匆匆又跑到溪里去找;这一天,洗碗的时候又摔破一只碗,这不,就遭娘骂了。

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娘说过几天小表哥要来,交代寄奴:把家里收拾一下,城里人爱干净,免得人家说咱乡下人不讲卫生。家里养着许多鸡鸭,经常大大方方踱进院门,厅堂上、天井里、廊檐下四处走动、随意拉屎,弄得很脏。也许习惯了,也不去驱赶,它们越发肆无忌惮了。第二天起来,一定要拿扫帚去扫,还要这里那里留下一大片污迹。娘去过城里表舅家。娘说,那地板哟,镜子似的,光滑得可以照见人影哩。又说,城里人就是清闲,咱乡下人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娘让弟弟跟她睡,吩咐她把东厢房腾出来,把房里擦洗干净。

那个厢房,有东西两个花格子窗,门朝天井,通风透气,是老屋里最舒适的房间了。原先她住,后来让给弟弟。娘最疼这个小儿子了。然而不知为什么,才四岁,娘就让他自己睡,说他长大了,床太小,睡不下。她才不信呢,那是家里最大的一张眠床了,就是四个人也睡得下。也许弟弟睡相不好,嫌他碍手碍脚吧。可娘那么疼他?她就想不明白了。娘让弟弟跟她睡,她才不要呢,一个人睡多舒服;然而客人来了,也是没办法的事。乡下人虽然穷,然而好客,有客人来,总要拿出最好的供奉,惟恐伺候不周了,何况一个房间呢。娘把弟弟的房间都腾出来,可见这个客人非同一般了。她可不愿意让人说道,说她不懂事。那时候,只好答应了。

吃过早饭,她忙活起来了,拿一把扫帚把家里每个角落清扫干净,又提一只木桶到井里去打水,冲洗一遍。跨出院门是一个石埕,东边一口水井,很方便。她爱干净。每逢夏日的傍晚,夜色降临,她就要提上那只小木桶到井沿上去,把自己从头到脚彻底洗个干净。村庄前面有一条溪流,溪水清澈得可以望见水底。以前她经常要到溪里去洗澡,钻进水里,一个人仿佛变得透明起来,那时候多么快乐;然而渐渐长大,却不敢到溪里去了。不知怎么她那么喜欢水?也许水可以把所有烦恼都洗去。以前她是没有那么多烦恼的,不知怎么,越是长大,烦恼越是多起来了,而且说不清楚为什么?真是恼人。

小表哥是表舅的儿子。娘的娘家就这个表舅有出息,在城里工作,自小和娘在一起,经常走动,很是亲近。小表哥从未到这里来,早就听说乡下有一个表姑,很想到这里来走走,这一次放了暑假,就吵吵嚷嚷要到这里来。表舅想,到乡下去走走也好,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也长长见识,才知道生活的艰苦,再说到表姐这里来他放心,也便应允了。这一些,都是从娘那里听来的。这个小表哥,她听娘提起过:大她三岁,像表舅。说起表舅,娘就骄傲起来,说他可是她们娘家的美男子,当初多少姑娘被他的模样给迷倒,不知怎么娶了那么一个丑婆娘?说着说着不满起来。又说,幸好坏竹出好笋,这孩子像他爹。表舅她是见过的:高大,英俊,只是有些发福了。娘说,小表哥身体不是很好,也许整天读书吧。因为这一点,表舅更希望他到这里来走走,或许对他的身体也有益处。

家里经常来客人,可是都是一些大人,从来不曾有一个和她一般年纪的人。家里的孩子,除了那个榆木脑壳的大汉子哥之外,就是还穿开裆裤的弟弟了。娘这一说,她对这个陌生人的到来就有些憧憬了。

2

说起来话长,寄奴不是这一家人呢。寄奴是娘收养的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那时候,乡村里经常可以见到乞丐,一拨一拨可不少。那些人看上去光头整脸,也不见得落到日子也过不下去的地步,不知为什么跑出来乞讨?时间一久,就听人们议论起来,说他们是北方哪一省下来的,那地方比这山里还穷。然而有熟悉内情的人说,我知道那地方,并不是很穷,而是祖先便是乞丐,有乞讨的习惯,一代代延续下来,把小麦种下了,举村出来乞讨。一些人提出怀疑,哪会有这样的习惯?然而确实,很多人身体健壮,看不出忍饥挨饿的样子。那些人再来,一些人家就不愿意施舍给他们了。可是娘说,没有难处,谁愿意抛头露面,低三下四沿街乞讨?

那一天,就有一个妇人牵着一个女娃来了。那时已是冬天,山地里风刮得正紧,看那女娃子一张脸冻得发紫,娘心里就有些不舍,让她们进来,给她们吃食。候了许久,那女娃脸色方才缓和过来,看上去挺秀气的一个女娃子呢。娘心底竟有些喜欢了,便多给了她们一些东西。也许乡村里行走的乞丐都知道人们的嫌恶,从不走回头路:这一家来过,决不走第二次。然而那妇人似乎不懂得这许多规矩,第二天又来。娘并不计较,照样给她们吃食,含着笑把她们打发走。没想到第三天又来了。这一次,娘给她们食物,母女俩却不走。犹豫一会儿,妇人说,大嫂,看这样的天气,怕这娃子太小,受不了这许多苦,想把她寄在您这里,容我过几天天气好些再来领走。这可有点过分。可是娘想想,还是点头答应了。

这女娃虽然单薄,然而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打扮起来,决不会比村庄里哪一个闺女逊色。不知是喜欢,还是出于怜悯,娘留她下来,给她最好的吃食,又用自己的旧衣裳为她改做了一身衣服。娘手巧,这点事情难不倒她,衣服穿上去还挺合适。那时候大汉子哥才九岁,也挺喜欢她,和她一起玩耍,为她做各种玩具。别看他整天沉默寡言,手可巧,会做麦笛,吹起来好听哩,又会做小竹人,夹在手指缝里,模仿戏里咚咚锵锵舞动起来,逗得她高兴。两个娃子在一起欢欢喜喜,看上去真像一家人了。娘说,干脆把她留下来,给大汉子做小媳妇吧。爹以为娘在说笑,没想到这话竟真应验了。

过几天,妇人没来。娘想,也许路上耽搁了。过了一星期,妇人还没来,娘着急了。不知道她的名字,哪里去找?问过路的乞丐,也只是摇头。娘每天到村口去眺望,哪有她的踪影?看来那妇人真把这女娃撇下了。娘埋怨起来:天下哪有这么狠心的娘呢?问那女娃子,说不清楚,一味哭。看她哭,娘就有些不忍心了,心里想,干脆把她留下来吧,也只有这办法了。问爹,爹说,就你多事。娘说,你忍心啊?爹就不说话了,轻轻叹了一口气。娘说,该给她起个名字。爹说,叫寄奴吧。娘想,这女娃,就像卑贱的刘寄奴草,也好,就叫寄奴吧。从此,她就叫寄奴了。

说起来也奇怪,这女娃哭过几天不哭了,爹娘叫得亲切,一点儿也不生分。长大起来,倒也勤快:扫地、煮饭、洗衣服、割猪草、喂牲畜,样样肯干。娘省心许多,渐渐把她当作亲闺女看待:这样好的女娃子,娘还真舍不得放她走。看她长得那么秀气,一村子的女娃子数她出落得好看;又那么聪明,什么事一学就会,哪里去找这样的好娃子哟。

大汉子长大起来,越来越像爹:健壮,沉默。只是对这个妹妹怜惜得有点过分,处处让着她,反倒让那小丫头片子变得张狂起来了,处处给他难堪。这小男子汉也显得大度,从不去计较,那之中却又看出几分柔情来。这为娘的看在眼里,难免就要浮想联翩了:想当初和他爹不也这番情景吗?那时候,心里便有撮合这一对小人儿的意思了。

乡人们看这女娃子一天天长大起来,出脱成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喜欢起来,心里难免要有非分的念想,想托人把她说给自己的娃。那时候一提出,这为娘的就一口回绝了。有意无意,也透露出想让她做大汉子小媳妇的意思。这小丫头鬼精得很,哪能不知道?只是装作不懂得而已。她想,大汉子哥倒是个憨厚人,只是憨厚得有些过头,然而总算一个可靠人。生活那么美好,乡村田野,到处洋溢着生命的活力,一朵花、一棵草、一点露都要引发她的遐想;每天还要帮娘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她可不想让人说道,说她是个负心人。所以那时候,也无暇去想那些事情了。

3

这时候,另一件事情吸引着她:那个城里来的陌生人,该是怎么一副模样?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一个人吧。娘描绘的城里人大多这样。照娘那样说,该是戏里的白面书生了。想到这些,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娘说,他书念可好,以后该考状元。那该是和大汉子完全不同的一个人。想到这里,也就更深的引起她的好奇了。

屋里屋外收拾好,剩下这个房间了。娘把这件事情看得很重要,反复交代:小表哥难得来一次,不能让他受委屈了。给她一整天时间。她便可以很从容地去做这一件事。这件事情并不难,只是要把它做好,做到自己满意,那时候就要花费一些心思了。比如她把一个屋子弄得整洁利落了,又把窗户打开,让日光照射进来,清新的空气弥满整个房间,被单也洗过、晒干了,散发着新鲜的阳光味道,一个人清闲下来了,坐在床沿,把整个房间来来回回又看一遍:一切符合她的心意,只是似乎还缺点什么?可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小表哥明天就要来了。想到这里,在那里着急起来。一着急就在心里骂起自己来:这个小老太婆。小老太婆。想起这个词,觉得好笑又忍不住笑起来。笑过之后,坐在那里,望到天井里去。天井里有一个花坛。她喜欢花草,月季、茉莉、绣球、玉兰满满栽了一天井。花季来临,芳香把一个老屋弥满。她想起来,城里人大概也喜欢花吧。于是站起来,到天井里去,把一盆开得娇艳的月季搬到窗台上来,看上去还挺别致。然而想想,小表哥是个男孩,怎会喜欢花呢?又把它抱到天井里去。这时候她真犯难了:到底缺点什么?坐在那里,茫然失神。

娘说,小表哥不但长得俊、学习好,还会画画,不但会画花草、山水,还会画像,他画的像可把人画活了。听娘这样说,她想,到时候一定也叫小表哥为她画一张像。娘说,小表哥这次要带画夹来,难得有一个机会到乡间来,乡间没什么好,然而花草、树木哪一样不比城里鲜活?他那样喜欢画画,怎肯放弃?她想起来,那时候小表哥一定需要一个导游。娘是没空的。派那个榆木脑壳的大汉子哥肯定不行。到时候娘如果派她去,她一定轻快地应一声:嗳。那样子似乎又不妥当……这些问题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要在这一方面显出一点能耐,那时候,非但娘同意她去,就连小表哥也要认为她去才合适。然而怎样才能显出这一方面的能耐?她必须拿出最擅长的一面。那大概只有剪纸了。她不是不会画画,只是画的是一些刺绣的图样,花鸟虫鱼什么的,这些在小表哥那里就看不出什么稀奇了,倒不如拿出连小表哥也不会的手艺,那就只有剪纸了。

在心里确定下来,她到自己房间去,取来剪刀和红纸。这些东西家里一直备着。村里常有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到家里来,说了许多好话,央她剪一个窗花,或者一个鞋面的图样。东西取来了,坐下来,定一定心思,把红纸折叠好,横横斜斜剪起来。这对她来说是信手拈来的事。这方面她似乎有特别的天分,娘一教她就会,而且渐渐剪得比娘还好看。一说到剪纸,娘就要骂,这鬼精灵的丫头。脸上显出骄傲的神色。心里想着那些事,手中的剪刀并没有停下来。剪下来的纸片儿长长地垂下来,落进怀里。剪好了,拿起来一看。不看倒不要紧,一看吓得一跳:你剪的是什么呀?鸳鸯戏水。身上的血呼一下往上蹿,一张脸烧起来,就像手里的红纸。捂住自己的脸:羞死人了。把剪好的纸片儿慌慌地掖在衣服底下,跑到自己房里,掩上门,打开衣服箱子,藏到箱底下去,安置妥当了,盖上箱盖,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然而还是扑通扑通乱跳,脸上的烧也没有完全退去。

回到这个房间里来,坐在那里,候了许久,把一颗心重新安定下来,她想,剪什么呢?绝不能像上一回,一点儿也不稳重。对了,剪个喜鹊闹梅:那样喜气,显出欢迎客人的意思;小表哥是尊贵的客人,也显得隆重。于是再次叠好红纸,拿起剪刀。喜鹊闹梅是农家常见的图样,她不知剪过多少次,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一会儿就完成了。拿起来看看,一切符合她的心意。于是,又到厅堂里取来浆糊,把它贴到靠天井的那一扇窗户上去:那样,小表哥从厅堂下来,一走到这里就可以见到。贴好了,又站在那里,反复细看:是那么一回事。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了。

4

七月的田野,金黄的稻谷一大片一 大片退去,留下褐色的土地,栽上地瓜秧子,庄稼地里再次绿起来了。人们忙了一夏,终于可以停歇下来了。剩下来这一段时间,他们便可以四处走动,访亲接戚,做一些平日无暇顾及的事。

天黑了,娘从地里回来,到水井旁边去,洗去脚上的泥,走进院门——地里的活儿做完了,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一张绷得很紧的脸终于舒展开来了。晚饭早已煮好。月亮上来了,把清辉洒满天地间,屋外石埕水一般清亮,他们坐在月光下扒饭。

吃过晚饭,一家人坐在那里,一边去望美好的月色,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那时候,娘再次提起小表哥要来乡下度假这件事。娘把屋里检查一遍,很满意。她想,接下来娘该说谁陪小表哥的事了。然而娘说了许多不相干的事,惟独不提这件事。她有点失望,想提醒娘,却又不敢说出来,只好在心里干着急,坐在那里扭来扭去。又说一会儿话,娘说,去睡吧。山里人就这样:吃过晚饭,再无事做,坐一会儿,早早去睡。月光很好,她不想这么早去睡,说,我再坐一会儿,你们先去睡。然而,一个人睡寂寞,小汉子早想和她睡,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便很兴奋,歪缠着她:姐去睡姐去睡。这小孩可不像大汉子,难缠得很,就是娘也拿他没办法。她被缠得不耐烦了,只好说,去睡去睡。跟他进屋去。

到了床上,小汉子又闹一回,也许白天街巷里疯够了,也累了,很快睡去。月光从窗棂那边照射进来,天井里偶尔有蟋蟀的鸣叫,屋子里一下子寂静起来。小表哥明天就要来了……她这样想着,似乎有一种美好的东西在前面等待,很朦胧,说不清楚是什么。躺在床上,月亮站在窗外,小汉子睡得很沉。她是喜欢这个弟弟的,虽然顽皮,然而嘴甜,整天姐姐叫得你腻烦。这家伙可俊,看上去像娘,将来一定是个好小伙,只是睡相不好,老往你怀里拱。她原先是极讨厌他这样的,必要用力把他推开。这时候不知怎么了,似乎倒是盼望他这样,轻轻把他搂在怀里。然而这小家伙得寸进尺,愈发拱得深了。她并不反感,搂得愈发紧,嘴边挂着微笑,甜甜睡去。

5

第二天,她像往常一样一早起来,收拾完家务,吃过早饭,挎上竹篮往小水潭那边去。家里养着两头猪,每天要割一篮子猪母菜。小表哥就要来了,她必须尽快把这些任务完成了。以往她做事总是从容不迫,这时候显得那么匆忙,仿佛有谁在前头催促。

当她挎着一篮子湿淋淋的猪母菜急匆匆走进院门的时候,只见一个少年站在那里,仰着头,去看廊檐下的木雕和泥塑。那些古老的东西,人们早已看得腻烦了,从来不曾去清扫,蒙上厚厚一层灰尘,却经常有一些城里人,不辞辛劳远远跑到这里来,为了看它一眼。这个年轻人看得那么专注,大概也是因为不曾见过好奇罢了。她这样想着,正要往里去,一只脚跨进门槛,身体已经往里走了,这时候,那人喊,寄奴妹妹。她回过头去,那张脸看上去很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大概哪里见过罢。她问,您是……?他说,小表哥。她一惊,急急朝屋里喊,娘,小表哥来了。他说,姑知道,我来一些时候了。娘听见她叫,迎出来,说:这是寄奴妹妹。他说,姑,我知道。娘说,寄奴,你陪小表哥四处走走。她欢快地答应。原先盼望着娘不说,这时候娘自己说出来了,她怎能不高兴?娘含着笑说,你们玩吧。又关切地望了小表哥一眼,进屋准备吃食去。他说,寄奴妹妹这么大了。她笑说,你才大我几岁?仔细看他一眼:果然俊,像表舅,只是脸色比想象中的苍白一些——也许没有晒过日头的缘故,眉头微微紧皱,嘴边一个酒窝,似乎有一个微笑隐藏在里面。

他继续去望廊坊间的木雕和泥塑,一边走一边惊叹:这里竟有这么古老的东西。她说,老屋里多了去。他说,这可稀罕,城里只有画册上才可以看到,这次可以大饱眼福了。听他这样说,她又抬起头来去望那些东西。他说,那剪纸,姑说你剪的,很好。听他这样说,她不好意思起来,不知说什么好,低下头去,心里想,他终于是看到了。一张脸不知怎么就红起来了?等他看得够了,又引他到老屋里去。他好像对这些古老的东西有一种特别的兴致。那些东西,出于好奇她也去瞧过:也不见得有什么稀奇,不过一些花鸟虫鱼、人物故事;然而雕镂的功夫确实很好,时间这么久了,看上去还那么活灵活现。当初跟娘学剪纸的时候,想不起什么图案了,便到这老屋里去找,房檐下、梁坊间、门楣上、窗格里到处都是,看到中意的,记在心上,用剪刀把它剪下来,也渐熟悉了。

把老屋里的木雕、泥塑和彩绘一一看过,他啧啧称赞,意犹未尽。她说,下午带你到山上去,山上有更鲜活的东西。他说,是么?然而高兴了,望着眼前这个妹妹。他没有妹妹,听说乡下有个小表妹,没想到出脱成一个大姑娘了。这个表妹,比起城里那些女同学,身上似乎多了一层更生动的东西。

6

吃过午饭,歇息一会儿,天井里花坛下面倒出一大片阴影来了,出了院门,他们往山上去。

田野里地瓜蔓子伸展起来了,一棵棵有欲向四面八方奔跑的姿势。只要再过一小段时间,地瓜蔓子就要波浪一般蔓延开去。那时候,人们丰收的期望也就和藤蔓上千万朵紫红的薯花一起开放了。

一路行去,沟渠里流水淙淙,池塘里荷花开放了,一阵阵清香夹杂着芳草的气息钻入鼻息,让人心旌摇荡。她说,我们去看荷花吧。他点点头。他们便往荷塘那边去。好一个荷塘,水面那么宽阔,镜子一般明净。偶尔有鱼儿冒出水面,啵啵冒着泡。一只钓鱼翁悬停半空,大概望见鱼儿了,箭一般直插进水里去,叼起一尾银亮银亮的鱼儿,迅疾飞去。宽大的荷叶覆在水面上,荷花便从那田田的荷叶中间耸立起来,婷婷玉立。有几支已经开放,一瓣瓣鲜红环拥着一点嫩黄,优雅风致;有几支欲绽未绽,更显出一种活力。他似乎是陶醉了。这么一个好地方,难怪父亲要他到乡下来呢。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说不定病也好起来了。他的病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喜欢流鼻血,医生说大概是心气郁积的缘故。到这山间来,让他觉得心胸开阔,就连呼吸也顺畅许多了。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好妹妹?在城里,父母整天忙着工作,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想到这里,嘴边那一个微笑似乎欲要绽开了,很快又敛了去。

看过了荷塘,他们上山去。这样的季节,山上草木愈发苍翠,连石壁上的苔藓也新鲜起来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在岩石上冲激起浪花,空气雾蒙蒙的湿润起来了。他们一边走一边看山上的景致。山上景色果然美好:葱郁的树林,芬芳的野花,就连路边一棵小草也显出别样情致。尤其是岩石,风侵雨蚀,如斧劈,如披麻,一个个竟是绝好的图画。他停下脚步,寻一个地方坐下,支起画夹,拿铅笔在纸上涂抹起来。她蹲在那里看他作画。他说,这地方真好。她说,哪有城里好?他说,城里有什么好?真想在这里住下,不回去。她说,说什么傻话?他说,这么好的景致,这么好的人。她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撞击一下,望着眼前这个人,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让她一下子沉默。

画好了,他们继续往山上去。山路不好走,有几次他差点跌倒,她把手伸给他。那只手那么柔软、细腻。他紧紧握住,心里一股异样的涌动。

出了一身汗,上到山顶。穿过一片松树林,树林里一派静谧,偶尔有松果剥落、滚落脚边,捡起来一看,竟像一个穿着蓑戴着笠的农人呢;路边的黄枝花不是一株,而是一大片,结着硕大的花苞,有几朵已经开放,乳白而芬芳。过了那片松树林,是一块草地,走过去,躺下来,闭上眼睛:近处是泉水叮咚的奏鸣,远处是松林沙沙的细响,别样美好。

他陶醉在这美好的世界里。沉默一会儿,她说,听说您会画像。他说,会一点。她说,为我也画一张吧。他说,好啊。这正是他所盼望的一件事,嘴边那一朵微笑便从那里绽开了。

她坐在草地上。他选好角度,支起画夹,坐下来,一边望着她,一边拿铅笔在纸上勾勒。她不敢看他,把眼睛放到远处去,远处一片纯净的天空,偶尔飘过一抹被风扯开薄絮一般的白云。她的轮廓一点点在纸上呈现出来,没有一点生硬的线条。他惊讶了,说,寄奴妹妹,你真好看。她说,哪有你们城里那些女同学好看?他说,她们哪有你好看。她问,有多好看?他说,就像天上的神女。她说,我只是乡下的一棵草,卑贱的刘寄奴草。他的心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碰触,不再说话,那一朵微笑敛去了。也许劳累,鼻血渗出来,落在纸上,一点点洇开了。她一惊:你流鼻血了。他说,不要紧,常有的事。然而觉得自己脆弱了。她说,快躺倒。他顺从地躺在草地上。她递给他一块洁白的手帕。手帕里带着一种少女特有的甜润的香气。那种香气一直钻入到他的肺腑里去,把他的心弥满,让他沉醉。他似乎是舍不得拿这样的手帕来擦那脏污的鼻血了。她把手帕从他手里夺去,折叠起来,捂住他的鼻孔。血并没有止住。她急了,四处寻找车前子。乡间常有这样的做法:小孩顽皮,到街巷里去耍玩,蹭破点皮,一点也不用惊慌,找一棵车前子,揪几片叶子,塞进嘴里嚼碎了,敷在伤处,血一会儿就止住。她寻来一棵车前子。这个季节,车前子长得肥硕,青翠欲滴。她把叶片揪下,塞进嘴里,细细嚼碎,捏成一团,俯下身去,塞到他的鼻孔里去。她靠得那样近,几乎贴着他的身体,一种芬芳沁入他的鼻息。不知怎么,他一双手绕到她背后去,把她抱住。她一下子伏在他的身上,一张脸羞红得像天边的云彩。他试探着去吻她。这时候,鼻血突然涌出,似乎有不可遏止之势。

她一惊,坐起来,睁眼一看:阳光从窗户那边照射进来,小汉子睡在怀里。她轻轻把他推开,身下一摊血:娘!娘!惊叫起来了。娘急急忙忙从里屋出来:啥事啥事?惊慌失措。站定一看,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溢出来了:我的傻女儿哟。我的女儿长大了……

小表哥没有来,也不知会不会来。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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