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记忆的鳞片

2009-08-12 04:57
草地 2009年3期
关键词:汶川县羌族汶川

雷 子

这些日子,故乡的云影像深深浅浅的脚印在我的脑海里穿行,往事里的冬眠者如经历了惊蛰之后突然复苏,它们像猝不及防的震波时时撞击我的记忆之门。呵,汶川!

这里的天很空,空得足以让我仰望的生命无法触及到尽头;这里的山野苍苍,宛若被生生揭开裸露的伤口。尘与埃呼吸得很急促,风的引力将我的思绪带向远古。

一、远古的文明

在距今7000年前的一个秋天,阳光正好,天空如水晶般湛蓝,山峰上的积雪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那是高贵、宁静、超然的神山。山峰绵延相连如巨大的臂膀将苍穹搂入怀中,彩色的原始森林被云烟涂抹成一幅五彩斑斓的油画,挂在枝头的是红与黄的清香野果。飞禽啾啾、憨态的熊猫在嬉戏、狼昂首阔步、美丽的狐狸蹑脚跑过、狮与虎偶会狭路相逢,仰天长啸谁是森林的霸主?还有一群穿着兽皮头戴花环的人们举着棍棒、拉开弓驽追逐着猎物,高高的山坡是他们繁衍生息的家园,生命的华章在日月轮回的节气里展开,谁在阳光明媚下闭目即是享受最诗意的生活。

千年前汶川的地形像一把古琴,而岷江、杂谷脑河则是琴上的两根琴弦。琴弦不知被谁拨动,横断山脉就摇荡出一曲惊心动魄的旋律:高山峡谷、水湍、坡陡。从山坡到谷底相差数千公尺,让这群远古部落的人们行走与狩猎的过程都不敢轻心大意,两江水流如猛兽,远古的先民常有被江水卷走的噩运,水是福亦是祸。人们逐渐将原始的土石房屋建造在高半山腰陡峭的坡上,一则防兽;二则防水患。

十月是丰收的季节,也是先民祈祷神灵保佑、人们还愿的季节。筑起神圣的祭台,燃烧起熊熊的篝火,奉上美味的兽肉,用水纹的彩陶盛上果汁的美酒,众神啊,请归位!站立在巍峨山巅的山神、逡巡在森林深处的树神、端坐在火塘里的火神、隐居在大地深处的地神以及高高在上的日月之神,请接受族人最虔诚的膜拜吧!部落的首领用如歌的古语与神们交流,“感谢神恩赐我们水与土!感谢神恩赐我们智慧与猎物”,“神啊,让我们远离邪魔撕裂大地,保佑我们族人兴旺富足!”

当高亢的歌谣还在山谷里回荡、当原始的舞蹈还在身体的节奏里慢慢释放,刹那间山崩地裂、尘埃弥漫,一些人被抛入了河谷;一些动物被卷入地裂巨大的缝隙中,挣扎无助;彩陶与骨针、石斧与记忆、人与兽一道被湮灭。亡者去了,生者却还要在这块土地上坚韧地生活!

二、历史的烙印

找寻历史记忆的鳞片时,忧伤的羌笛在我的追忆里展开飞翔的音符。史料记载:“公元前31 6年,秦惠王统一巴蜀后,在岷江上游地区设置了湔氐道,氐羌人在此开垦,到了秦末汉初逐渐形成强大的冉(馬龙)部落,汶川属冉(馬龙)地,为蜀郡同冉胧交往的要道,也是后来中央王朝同吐蕃等少数民族争战的边关重地”。从文字可以追溯到关于汶川的记载是从西汉(前206-24年)开始的,司马相如出使西夷平定冉(馬龙)后,即在蜀郡北部冉(馬龙)地设置汶山郡,辖绵(馬龙)等5县。后经历了“东汉”、“蜀汉”、“西晋”、……“唐”、“宋朝”、“元”、“明”、“清”、“中华民国”,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

历史悠悠漫长又仿佛瞬间即逝,至今留在汶川的历史遗迹尚有几处:一:在绵篪镇有一巨石上刻有“禹生石纽”四个古老苍劲的大字,距石纽山远处即是涂禹山,在布瓦山上有一个巨大的碑,传说是为禹王而立。据说从前在禹的出生地刳儿坪建有禹王庙,文革被毁。后来在绵篪镇又建有禹王宫,至今姜维城山上的禹王庙里仍是香火不断。一个小小有县城有多处其庙宇,这在很多地方是不多见的。

遗迹二:姜维是三国风云里骁勇善战的大将,相传是羌族。在汶川县威师校背后就有座姜维城,传说是姜维为守关所建,城墙连绵起伏像是在陡峭的山脊上锁上了一组组钢铁的花边,城墙的土被夯得陨石一般结实,是什么赋予了黄土凝固如钢的坚定信念,可以让它们在山顶一站就千年。千年的弓弩已腐化、血腥的厮杀已在旧泥的往事中缄默。姜维城上曾有一块黄土夯筑的八九丈高的点将台,传说是姜维点兵时所用,我可以想像当年的他披着牛皮的铠甲在风中、在雨中、在漫天飞舞着雪花的天地间是如何威风凛凛,他手中的长剑冷凝着信念的光芒让他笃定地守望家国,他一喝惊风雨,再喝惊鬼神。三国的风云去了,孩童时代每当我站在点将台玩耍时,就能感受八面来风的飘逸,让心灵的手指去触摸远古的鼓点,梦的种子就可以绽放成一个春天飞翔的梦了。

在历经了“5.12”八级大地震之后,点将台被撕裂垮塌了。人们叹息,人们仰望,筑有姜维城的山叫什么名字,我和很多本地人都记不起了,一些人干脆将那座山叫做了姜维城山,铭记一个英雄,他就是一座永远不会倒下的山。

遗迹三:汶川烈士陵园处在离县城不远的高半山坡上。任何陵园都装不完世间有名的与无名的英雄,汶川县志载:“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英国侵略军攻陷厦门,占领定海、镇海、宁渡。清政府急从各省调兵增援。阿木穰率领大、小金川屯兵抗英前线。瓦寺土司索衍传奉调,派瓦寺土司守备哈克里,会同阿木穰率领的大、小金川屯兵等士兵千余人出征,在宁波与英军交战,敌虽有枪炮,但困于沼泽,被羌藏士兵斩获百余人。在道光二十二年三月初十,清军仓促进兵,想一举收复三城。英军已得情报并作好防御,四川屯士兵于反攻宁波城战斗中,争先奋勇攻城。瓦寺土司守备哈克里率士兵攻夺招宝山,揉升而上,抢入威远城,敌舰自金鸡山翦江至,用炮仰击,遂不敌而退,后亦殉难。士兵在战斗中皆‘矫健奋勇,战辄争先一”。但因不习水战,不适江浙一带气候,在长途行军和征战中,无数民族英雄英勇战死和染疾病故。在当年属瓦寺土司辖境的三江口,有为埋葬当年出征将士发辫的“毛辫坟。”

在汶川的烈士陵园里长眠着无数的英烈,他们来自祖国各地,为解放汶川,为建立新中国英勇献身。各族儿女参加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农红军,在1935年5月15日,红军在汶川打响了“雁门战役”,同年8月11日展开了非常惨烈的“马岭山阻击战”。在这次战斗中,红军打退了3个川军团连续进攻,胜利完成了阻击任务。红军在汶川共歼灭1个团5个营,缴获武器3000余件。但在战斗中牺牲的红军就有1000余人,被地方土豪武装杀害200余人……这是一片被热血浸泡过的沃土,雪山上的杜鹃花因此年年开得如此灿烂、如此凄美,因为那是用英雄的鲜血浇灌的。

在陵园里还躺着无数在“抗美援朝”、“黑水战役”以及为平叛土匪而牺牲的无数烈士们,他们为民族解放而英勇战斗过,走的时候他们是那么年轻,留给我们的仅有一行行曾经鲜活的名字。孩提时代的每个清明,我都和老师、同学们佩戴着小白花唱着哀思的歌缅怀他们,而今又有那么多官兵和自愿者为救汶川人于水火,悲壮地长眠在这块虽然受伤却得到无比关爱的土地上。每当想起他们,我的眼泪就开始狂奔,只能在心中燃起一炷心香深深地感恩与默默地祈祷。

三、史志流光

本以为走进记忆之门,我就可以顺着童年的脚印把许多风土人情和陈年旧事拿出来侃侃而谈,但我突然发现,以我生命的长度和阅历,无法丈量故乡的长度与厚度。故乡的往事是记忆河底游动的鱼,灵动的它们是不会被人一网打尽的。我选择从县志的脉络去了解我童年之前的典故,在震前我用自己多了的一本《茂汶羌族自治县县志》与朋友调换了一本《汶川县志》。恰好地震时这本书没有被损坏,我真是为之庆幸。阅读时,文字里的汶川就凸现在我的面前,从前扑朔迷离的概念竟渐渐地清晰。

志上记载:“1950年1月14日,中国人民解放军179师5 35团进驻汶川县绵篪镇,2月24目正式成立汶川县人民政府,隶属茂县专区。1952年2月将理县之威州、克枯两乡划属汶川。县址仍建威州(1951年9月开始迁址,1952年迁完)。1958年4月22日,国务院全体会议作出撤汶川县、茂县,设并建立茂汶羌族自治县的决定。县治威州镇。同时将原理县所属杂谷脑、米亚罗两区六乡一镇也划归茂汶县管辖。1963年2月,国务院第126次会议通过《关于恢复四川省汶川、理县的决议》,阿坝州人委通知茂汶县人委迁回凤仪镇。三县分置后,汶川、理县复名,茂县保留原茂汶羌族自治县。1987年阿坝藏族自治州更名为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茂汶羌族自治县更名为茂县。”

若没有县志的引领,我只能含糊地听着老人们不确切的回忆。当“汶川”因遭遇一场八级地震后,一个普通的县名突然变成让世界聚焦的动词甚至是倍受鼓舞和充满着凝聚力的形容词时,我想起童年时代。我曾经骄傲地在作文里写道:“我的故乡在汶川,这里有千年的姜维城在高山的云朵上蜿蜒;崭新的县城像一颗明珠嵌在岷江河畔,她是阿坝州的南大门……”汶川县通过多年的发展,她已成为国道213线上重要的旅游驿站,都汶(都江堰-汶川)公路成为阿坝州人民非常重要的一条生命线。童年时代,我想用美文为故乡画像,为故乡扬名。谁又曾想到,让其闻名于世的居然是一场极度惨烈的大地震,这实在是让我骄傲不起来。

四、跳动的文脉

追溯羌的历史,源远流长,“炎帝,姜姓,羌之始祖”。炎帝是我国农业文明的始祖,“乃始教民,播五谷”、“神农耕而作陶、女织而衣”、“神农尝百草”,“伟大的炎帝便是这个文明世界的使者”。

羌族自称“尔玛”、“尔麦”,西戎牧羊人。在羌人近千年的苦难流亡期间就有近百支羌的部落分支,皆以动物和地名地号或以父名为号。比如有:青衣羌、党项羌、牦牛羌、诺羌、广汉羌、白马羌、罕羌、且冻羌、虔人羌、东女国、巩唐羌、参狼羌等曾分布在整个华夏大地。部分羌人与其他民族混血形成其他民族;一部分羌人则流亡到异域。其中长达390余年的西夏王朝的建立者李元昊就是党项羌,虽是昙花一现但毕竟在历史的天空出现过。纵观华夏几千年历史,羌人的血液默默地滋养过泱泱华夏的文明。

在岷江、杂谷脑河谷一代的汶川、理县、茂县、黑水、松潘等地至今还居住着古羌人的后裔。羌人在历尽坎坷苦难的迁徙中丢失了文字,但他们依然保留着浓郁的、不同风情的古羌族文化。其中最具神秘色彩的则是释比文化,“释比”即是“许”,民间的统一称谓是“端公”。释比在整个羌区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自古以来,释比一职皆由杰出的长老担任,其诵的经书涉及内容众多,无书而播仅靠口传心授,有些则以梦的方式相传,充满了玄机。释比法器种类有二十余种,一切敬神、驱邪、治病、送穷、婚丧、还愿事务都由其操办主持。在羌区最重要的还是千年不变的祭祀活动,各地端公都会在特定的日子带领族人祭祀和祷告,在篝火升腾的烟雾中,羌人吟唱着古老的曲调、跳起原始的铠甲舞。你就会看见那是一段浮动在时间光影里的从不变奏、从未腐朽过的经典古韵,仿佛时间从不曾流走;仿佛战争的硝烟还未散尽,古老的勇士就会在那一刻复活,我曾经被那一幕幕祭祀活动感动得泪流满面,语言负载不起那份厚重。

羌族古唱经一般分为上堂经、中堂经、下堂经,经文内容分门别类,其内容分别侍奉不同的神灵。从阿坝州内的羌区中已收集的:《羌戈大战》、《木姐珠与斗安珠》、《赤吉格朴》、《大禹治水》的民间故事中,我们依稀能看到古羌的雏形以及华夏民族的童年。

至今在羌区还有很多流落在民间的瑰宝,特别是在经历了2008年这场特大地震后,随着许多释比和羌族民间艺术的传承人的去世,羌文化到了面临断代与濒临绝境的地步。庆幸的是“抢救羌文化就是抢救整个人类宝贵记忆”的行动,在全国乃至全世界得到了举世瞩目的关注。震后,国家拨了大笔资金来做此项工作,从碉楼维修到民间艺人的培训;从建立羌族博物馆到挽救羌绣;从发展民间羌文化“以奖代补”资金的兑现到培养羌区专业人才。这充满关爱的一个个项目凝聚了党和多少专家深切的关怀,作为一个汶川人,作为一个羌人,如何不感动,我们如何去感恩?

五、刻骨铭心

我从没有意识到童年的印迹对一个人的影响力有那么深刻。1976年,我六岁。有一天,父母把床单、被子抱到县幼儿园操场上用篾条和牛毛毡搭建的棚子里,我坐在地上抱着还是婴儿的三妹,父母忙碌着整理床被。所有的小孩子们都觉得特别好玩,因为脱了鞋就可以在地铺上随便地跑来跑去,晚上参加捉迷藏的伙伴也特别多,即使我们玩得久一点也不用担心父母老催促着回家。我问大人为什么住在外边,大人说:“躲地震”。我不知什么是地震,也没有人来讲解。我猜不出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也许是鬼吧?或者是有敌人来打我们,我们就藏起来,我不明白大人们为何不准备抗击的武器却家家户户都备有一把电筒?难道地震怕电筒的光芒吗?大人们对地震有如此之高的警惕,甚至对它有点害怕,我猜想地震会不会是妖怪要吃人呢?我的疑虑没有人为我解开。

躲了很久的地震没来,我不知我们全家是什么时候搬回家居住的。记得有天晚上,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坐在广场坝看露天电影《铁道游击队》时,正当看得精彩,我突然感觉自己没有坐稳,大地仿佛倾斜了一下又立即恢复了平静。有人说那就是地震。后来听说是唐山发生了7.8级的大地震,死亡26万多人,我的几个父辈们热血沸腾地想去唐山当自愿者,但却因各种原因被迫放弃了。

年幼的我从那时起恐惧死亡,死亡就是与潮湿和黑暗相伴?从此我恐惧地震来袭,但我真的无法想象在三十二年后的5月12日汶川县映秀镇竟然成了地震的震中。

汶川很小,它在中国的版图上只是小小的一个点,但这一点却是中国乃至世界的惟一,它承载着许多历史的时光也包容了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情感与理想。她如一本沧桑的书记录着我们厚重的过去、抒写着我们向死而生、从此崛起的现在,也必将勾画出我们更加美好的未来。站在这片走过无数生命的热土上,凝望汶川,她是如此深深地打动我。一如千年奔流不息的岷江在我的脉管中低回婉转、澎湃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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