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云
摘要:流散文学在新世纪的世界文学领域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它体现了本土与异国之间的一种文化张力:相互对抗又相互渗透。从女性主义的社会性别视角来看,西方主流社会对流散作家的种族歧视和偏见是以一种性别的形式将其女性别化、边缘化和文化他者化。使其一直以来都在经历着文化变形的生存体验。因此,流散文学文化身份的建构,首先应该是性别身份的建构,获得平等的国家身份和广泛的社会认同,这也是流散文学改变不平等的社会政治处境,获得平等权利的必要而有效的途径。
关键词:流散文学;女性主义;社会性别
中图分类号:1109.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1502(2009)04-0121-05
国外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就已开始了对流散现象的研究,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在后殖民研究中更成为热点问题。进入全球化时代以来,资本的流通不仅带来生产的全球性流动,并且也带来文化与人的全球性流动,这使得流散问题越来越引人注目,因为流散的经常化、全球化,使得它成为了一种文化现象,涉及历史、社会学、人类学、传播学、文学、文化研究等诸多领域。所以,伴随着世界性的移民活动的日益加剧,“流散写作”在文学研究领域也越来越引起人们的关注,对它的文化内涵、文化意义的探讨也就具有了不容漠视的价值。国内不少学者已开始对这一领域进行多元的文化透析与阐释,并取得了开拓性的成果。然而,从女性主义视角来考察这一发生在全球化历史进程中的独特现象还比较少见,这也是本文写作的主要目的。
一、流散文学历史溯源与发展
流散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中国学术界从西方引进的批评概念。“流散”:Diaspora,又可译作“散居”、“离散”、“侨居”等,源自东方古代犹太国亡于巴比伦之后,犹太人被放逐散居国外的历史境遇与文化选择。古代犹太人这种聚难散易的境遇大部分不是自觉主动的而是盲目被动的,他们总是处于因“失乐园”而不得不“飘泊”的状态之中,总想在现实中寻觅自己的物质和精神的家园。这种流散现象伴随着移民中作家的创作,就形成了流散写作或称流散文学。梁工教授的《古埃及末期的犹太流散文学回眸》一文对这一现象进行了极为详尽的阐释,梳理了当时特定历史时期流散写作的发展线索,对流散写作研究具有积极意义。
文艺复兴时期具有流散特征的文学还没有冠以“流散文学”的名称,而是用了“流浪汉小说”(pi—caresque novel)或“流亡作家”(writers on exile)这些名称。前者主要指不确定的写作风格,尤其是让作品中的人物始终处于一种流动的状态的小说,如西班牙的塞万提斯、英国的亨利·菲尔丁和美国的马克·吐温、杰克·伦敦等作家的部分小说,但并不说明作家本人处于流亡或流离失所的境遇中;后者则指这样一些作家:他们往往由于过于超前的先锋意识或鲜明的个性特征而与本国的文化传统或批评风尚格格不入,因此他们只好选择流落他乡,而正是在这种流亡的过程中他们却写出了自己一生中最优秀的作品。如英国的浪漫主义诗人拜伦、挪威的现代戏剧之父易卜生、爱尔兰意识流小说家乔伊斯、英美现代主义诗人艾略特、美国的犹太小说家索尔·贝娄以及出生在特立尼达的英国小说家奈保尔等。他们的创作形成了自现代以来的流散文学传统和发展史,值得文学史家和文学研究者仔细研究。可以说,出现在全球化时代的流散文学现象则是这一由来已久的传统在当代的自然延伸和发展。通过近年来流散文学的创作,可以说流散文学在新世纪的世界文学领域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流散文学的一个重大特征就在于它实际上不是“移民文学”这样简单化的称呼所能概括的,它体现了本土与异国之间的一种文化张力——相互对抗又相互渗透,从而体现了全球化时代的一种独特的文学现象。
二、女性主义与流散文学
20世纪后半期,西方的社会与文化运动引发了人们对社会思想和文化中的先在的理论、观念和预设的质疑和重新审视,也同时使人们认识到种族与性别因素的重要性。在这种社会文化和思想背景中,在西方女权主义者的积极推动下,“社会性别”(Gender)的概念及其理论研究产生并逐步发展。该理论的提出对试图独立于社会与文化因素之外,而基于男性与女性的生理差异解释男女不同社会地位的必然性观念进行了清理。社会性别是在西方第一次女权主义浪潮中出现的一个分析范畴,将传统的男女性别角色解析为生理性别(或称基因性别)和社会性别两部分,从而将性别差异的社会文化意义从其所依托的生物性载体中分离出来。社会性别是对人类性别从社会文化层面进行的界定,区别于生理意义上的生理性别。社会性别理论认为性别的区分是由社会文化因素造成的,强调文化在人的性别身份形成中的关键作用,强调两性之间的差异并不是建立在生理上,而是由社会建构的。社会性别概念的提出为重新思考性别问题带来了新的契机,使形成性别问题的文化因素和社会历史因素得以被考察。
20世纪70年代初期女权主义学者发展了“社会性别”的概念,指出社会性别是人类社会的一种基本组织方式,也是人的社会化过程中一个最基本的内容,任何文化中都有自己的社会性别制度。费仪·金兹伯格(Faye Ginsberg)和安娜·罗文哈普特·郑(Anna Lowenhaupt Tsing)将社会性别定义为:“一个社会把人们组织到男性和女性范畴里去的方式,以及围绕这些范畴产生出意义的方式。”他们指出,社会性别不是一个统一的范畴,而是多层次的、不断变化的;社会性别的内涵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具有再定义和再塑造的可能性。美国女权主义学术界强调社会性别观念在历史过程中的演变以及人们如何通过博弈来改变其既定的内涵。因此,社会性别内涵的不固定和多层次性,意味着不同的文化中有不同的社会性别制度,同一文化中不同历史时期社会性别的具体规范也会发生变化。
上世纪80年代末,美国历史学家琼·斯科特(Joan W.Scott)在其题为《性别:历史分析中的一个有效范畴》一文中用后结构主义理论对社会性别作了阐述。琼·斯科特认为,社会性别是基于能观察到的两性差异之上的,是诸多社会关系中的一个成分;社会性别是表达权力关系的基本途径,换言之,社会性别是权力形成的源头和主要途径。在这里,琼·斯科特强调了两点:第一,社会性别是社会关系的表现,而不是由生理性别决定的;第二,社会性别是权力关系的一种存在方式。作为表达权力的一种基本途径,社会性别同权力的观念和权力的构成联系在一起,因为权力的分配经常以社会性别观念为参照。把社会性别作为一种社会关系来考察,旨在表明社会性别像任何一种社会关系一样,其形成涉及到社会文化各个部分,对它的考察必须是历史的、具体的,而不能是超越社会历史的、本质主义的,社会性别概念只有用于特定条件下
的具体分析才有意义。
男性长期以来对社会权力体系的占据,使女性主义者长期致力于打破整个男权社会的霸权体系和揭示男权文化对女性的迫害。社会性别研究指出,男女性别的不平等并不仅仅是政治原因造成的,性别的不平等存在于整个社会文化体系,男性和女性都受到社会文化的规约,都具有被压迫的一面。美国女权主义理论家贝尔·胡克斯(Beu Hooks)认为,所有的人(无论男性还是女性),从出生到接受性别歧视的思想和行动都是社会化的一种结果。女性主义不是要反对男性,而是针对男性至上主义,旨在结束男性至上主义的性别歧视者的剥削和压迫。因此,把女性主义运动看作是女人反对男人是幼稚和错误的。男人和女从来就不是对立的敌人,“像妇女一样,男性也被社会化了。被动地接受性别歧视的意识形态”。贝尔·胡克斯从第三世界女性的利益出发进而指出,“反对男性的观点是一种反动的观点,它使女权运动看起来似乎是一种可以使白人女性夺取白人男性的权力,用白人女性至上的统治来代替白人男性至上的统治的运动。”美国社会学家鲍勃·康纳尔(Bob Connell,1992)也强调社会性别的研究应该包括对男性、性文化和性行为的研究。他认为,审查占统治地位的一方对于认识一种不平等制度至关重要。因此,社会性别研究中对男性的研究就如同阶级分析中对统治阶级的研究一样重要。康纳尔的贡献不仅在于他扩大了社会性别研究的范围延伸了社会性别的内涵,将男性、性文化和性行为纳入性别研究的理论思维和研究范围,而且在于他通过富有洞察力的分析,揭示了男性之间的差异以及各种男性气质是如何通过一种十分易变的社会性别关系结构交互作用并与女性相作用而形成的。
20世纪后半期西方社会运动和思潮,使西方少数族裔边缘群体意识到自身的种族身份和性别身份在整体文化观念中的严重错位。因此,处于边缘与弱势地位的女性和少数族裔,都对造成其遭受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的社会文化和思想文化中的既定观念系统进行了质疑和重新审视。就文化身份将文学研究导回文本与社会的关系、引向当代和历史的重要社会问题的意义而言,对文学中种族身份和性别身份的研究便是对此意义的回应。社会性别身份作为文化身份多重基体中的一个,因其重要的历史和社会意义以及与种族、族裔、阶级、性选择、宗教、政治等其他身份和差异形态的交织和联系,逐渐成为文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视角。
三、流散文学的女性地位
长期以来,东方一直处于西方强势话语的包围之中,东方不能言说自己,处于失语状态;东方处于“女性”的位置,听任西方去描绘、叙述和重构。因此,东方的文化、观念、理论、艺术都免不了打上西方人主观思想的烙印,失却了其真正的东方民族性特质。流散文学的作家都有一种失去文化母体而飘泊到异地他乡的“沦落者”的生存体验。他们前途未卜,寄人篱下,成为淡出主流文化的“失语者”。他们在生活中有超过生命之上的追求,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因此流散文学普遍潜在着一种悲剧感,一种重新进行文化选择时对个人境遇、命运无可奈何的情绪。
爱德华·赛义德在其理论奠基作《东方学》中考察了殖民权力背景下“东方”的命运:移民和殖民地的人总是处于从属的地位,没有发言的权利,被宗主国研究、书写、定位。殖民地的人、东方社会和文化是边缘,是属下,是臣民,处于被支配被书写的地位,是一个被人为建构起来的“他者”,是西方话语霸权下固定的观念的产物:“西方与东方的关系存在着一种权力关系,支配关系,霸权关系……之所以说东方被‘东方化了,不仅因为它是被19世纪的欧洲大众以那些人们耳熟能详的方式下意识地认定为‘东方的,而且因为它可以被制作成——也就是说被驯化成‘东方的。”
西方强势群体往往将一些假设或想象因素附加在弱势群体身上,其种族歧视和偏见采取的是一种性别的形式。以美国华裔为例,他们的身份长期以来一直是美国主流文化通过想象附加在他们身上的,认为华人是不同于白人种族的劣等族裔。强势族裔对弱势族裔的象征去势使华人的性别身份被严重地他者化。
美国从1882年到1943年实施了长达61年的排华政策,文学一直充当有效的排华工具,与美国公共舆论和法律共谋,使华人遭到美国白人的歧视和排斥。华人身份交涉中涵盖性别、种族等多种因素的复杂性。美国主流意识形态通过将种族他者性别化来实现对他者种族的边缘化和弱化。长期以来,美国白人对华裔最严重的、也是最令华裔愤怒的刻板形象,就是将华裔男性女性化,将华裔刻板为富有美感的、被动的、顺从的,总之毫无男性气概的种族,并将华裔的文化想象为从根本上缺乏勇气、自信、活力和创造力等所有男性的阳刚特质,以此使华裔成为其想象的弱势种族。赵健秀认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的整个时期,出自白人之手的种种法律、各色学校、白人文学名家、科学、连环画以及日日夜夜从不间断的电影和无线电广播把美国华裔男子女性化,并逐渐定型为概念化的刻板形象。就美国法律而言,美国主流文化所制定的针对华人的限制性和排除性法律,迫使华裔男性进入无权的、沉默的女性化主体位置。19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允许非白人获得公民权的《归化法案》,使得具有中国血统的男人,依然遭到性歧视,美国社会没有把他们当做男人。1924年美国种族主义的法律《移民法》又造成了美国华裔族群的男性化,出现了大批没有女人的单身汉。该法不仅拒绝和阻碍华人融入美国社会,实际上形同对华人进行阉割,使之无法传宗接代,企图造成华裔在美国的减少甚至是灭绝。
因此,美国华裔文学作品对母国文化的展示,并非是与白人主流文化的抗衡,也非一种融合的策略,而是把业已存在的文化差异以浓郁的异域情调和东方化的想象展示给他们的目标读者——西方社会中的白人,在有意无意中印证了白人对流散者“他者化”的权威话语。在许多美国华裔的作品中,中国被定格在处于前工业社会的落后时空当中,是饥荒和灾害肆虐、充满战争伤痛的苦难国度。中国文化是由巫术、神秘仪式、魔咒等原始意象和图腾崇拜包围的落后文化形态,作品中充满迷信与野蛮色彩的描写,迎合了美国主流读者眼中“神秘、落后的东方”的“刻板形象”,使许多白人读者信以为真。美国亚裔文学研究者黄秀玲指出:“他们展示的不同化,是极有选择性和表演性的,目的是讨好主流,并非威胁主流……是去除了有害成分、政治色彩,纯粹为娱乐消遣而提供的货色。”虽然黄秀玲的评价略显刻薄,但这恰恰反映了华裔作家在西方主流社会中遭受的歧视以及被动地、他者化的社会地位。以女性主义社会性别视角来看,流散作品的这些特征正是在社会主流文化的权力制约下一种被动的女性化的体现。
四、流散文学女性身份的解构
20世纪中后期,随着西方旧殖民主义体系的解体,欧洲中心主义一统天下的局面受到了空前挑战和质疑,一些来自第三世界国家的学者、作家开始重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