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背影

2009-08-11 04:24刘先国
安徽文学 2009年7期
关键词:师公堂屋相片

刘先国

到新宁出差,顺便回家看看。到家时,已近黄昏。太阳离雷公山北侧的山坡不足一竿高,站在坡上用力一跳,便能摸到。橙黄的光线,是从林子的树枝下面横穿过来的,把树干的影子投在墙上。大哥家的门是紧闭着的,只有东边的厨房门斜着一条缝, 就像疲惫得即将睡去的眼皮。我立在屋前的坪里,皱了一下眉头,又竖起耳朵,想搜到一点点声响。一片樟树叶,晃悠悠地飘下来,落在尿凼里,漾出几个半月形的涟漪,我仿佛听到微风的声音。

突然间,心情像踩了一脚紧急刹车,掉了个头。我心里空得慌,几乎害怕。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娘。”刚叫出口,就意识到我娘和父亲去年已相继过世了。我背脊麻了一线,麻向脚跟。

厨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大哥出现在门口。我叫了一声:“大哥。”大哥惊了一下,连忙笑着迎出来,接过我手中的行李。

我看得出大哥很高兴,陪我坐在堂屋门口,一直在笑,话语不多,偶尔嘣出几句话,问我儿子和妻子的情况。大嫂和两个儿子、儿媳都在外面,或参加工作或打工,仅留下大哥在家看屋。大哥的屋在中间,东边是老屋,是父母手上修的,两老过世后,老屋空着,做杂屋。西边是二哥的屋,为了供儿子根盛上大学,二哥领着妻子和大女、满崽到深圳打工去了。望着二哥家紧闭的门窗,我心里有点凄凉的感觉:“二哥没回来过?”大哥点点头:“嗯,一年多了,今年过年也没回来。”我鼻子酸酸的。大哥略有所思,轻轻说:“先武今年也五十岁了。”我惊了一下:“哦,二哥都五十了?”大哥想了一下,说:“我打算去个电话,叫他回来过生日,摆几桌。”“要得,我也请假回来。”说完,我眼眶湿了。

大哥做饭去了,我围着二哥的屋转了一圈。屋前的野草密密的,高过腰间,毛毛菜的枯杆儿,挂着几根枯花。大门上的对联,字脱落了多半,猜不出对联的原话;红色已经褪尽,变成了白色。窗户上布满了蜘蛛网。我推了一下窗户,推不动,明明知道看不见屋内的东西,却凑近去往里瞅。此时,我真希望二哥就在屋里,知道我来看他了,打开门,笑呵呵地迎出来,然后,做几个菜,像往年一样,仨兄弟一起喝几杯。

我怕呆久了,忍不住伤感,便离开二哥家,去了老屋。

站在老屋的堂屋中间,那种感觉,就像小时候走进深山丛林中,身边的伙伴突然消失,身上发冷,带着一点点恐慌。我最后一次见到这堂屋,是母亲的灵堂。那热闹了几十年的窝,随着灵堂的拆除,戛然冷却、沉寂,尘封起来。犁、耙、风车、晒垫、打谷机,横着,竖着,或卧,或立,或斜靠在墙上。我的家,我几十年的欢乐和牵挂,就像一颗甜蜜的糖,放在时间的水里,被溶化,稀释,冲刷,化着了眼前的凄凉。

堂屋正门的上方,挂着一面书本大小的镜子,镜面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有许多麻麻点点的污垢,映出瓦灰色的光,照在地上,比没有光更显阴暗,冷冷的,有点邪。上面顶格写了一个红色的“吞”字,我想,可能与驱邪有关。但我并不知道它的正确含义,只清楚地记得它与我家经历的一场灾祸有关。

一九七九年,我高中毕业,二哥复了一年课,与我一起参加高考,都名落孙山。娘说,再苦一年,送我和二哥去复课。正在为钱发愁的时候,县人民医院的诊断说,大哥患了癌症。父亲每天夜里坐在堂屋的门槛上,默默地抽烟到深夜,谁喊他都不理。母亲走完了全村和所有的亲戚,一面哭,一面求人借钱救命。

早晨,天阴沉得几乎要哭出来了。黑云压在雷公山头,快撑不住了。师公在我家堂屋门口,烧了一大堆钱纸,举起公鸡,对天连喝三声:“嗬,嗬,嗬——”受惊的公鸡“咯咯”地尖叫起来。师公杀了公鸡,一手抓着翅膀,一手捏着鸡嘴,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地上洒了一弧血迹。然后,师公一面念咒语,一面沿堂屋四周洒了一圈鸡血。最后,用手指从鸡脖子上醮着血,写了一个“吞”字,父亲帮助他把镜子挂在堂屋门上方。

完了,师公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很诡秘地对我父亲说:“有人在你家里弄了碍。”家乡有种传说,如果得罪了会施法的人,那人就会暗中施法,降祸于人,叫着弄碍。

父亲惊愕地望着师公,不敢相信:“我一生从未得罪过人哪。”

师公在堂屋里转了一圈,叫父亲把楼梯搬来。师公爬上去,取下用竹钉钉在梁上的黑布,再换成红布钉上去。师公拍拍手上的灰尘,神秘地看了父亲一眼:“现在好了,没事了。”

父亲直搔头皮,要信不信的样子。我心里狠狠地麻了一下,只觉得又神秘,又有一点 害怕。

母亲把公鸡煮了,一家人围在餐桌前,没一人动筷子。母亲用尼龙把鸡肉包好,交给刚结婚的嫂子。嫂子背着行李,陪着大哥到长沙治病去了。

送走了大哥,母亲把我和二哥叫到跟前,犹豫了好久:“崽啊,家里的情况你们都清楚,我做娘的为难哪。如果你们俩都去复课,不留一个挣工分,一家人都会饿死。”

我望望母亲,低下了头。

“你俩兄弟商量商量?”

我看看二哥,他坐在床沿上,也低着头。我坐到门槛上去,捡了一颗小石子,在地上乱划一气,脑里一片空白。

娘问父亲,父亲黏糊了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娘同父亲商量说:“先国小些,成绩又好些,今年只差九分了,就叫他去复课算了?”

父亲没吭声,点点头。

娘摸摸二哥的头,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捂着嘴走开,还没走出房门,就抹泪。

二哥来到屋后的木料上坐着。我也跟了出去,坐在他对面的石头上。我们都低着头,没说一句话,坐了一个上午。

在我上学的那天,二哥睡在床上不起,早饭也没吃。当我走出村子,到了龙颈口时,二哥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来,说:“老弟,要好好读啊,全家人都指望着你,为娘和爷争口气。”我们把父亲叫爷。

我一路走一路哭,走出三四里,回头看时,二哥还站在龙颈口,望着我。

今天,时隔二十六年,我站在老屋里,比当年哭得更伤心。我震颤的哽咽,几乎震落了梁上的埃尘。

老屋东头的几间房子是分给二哥的,二哥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他一直过得很拮据,瘦瘦的,是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的那种瘦,走在风中,担心他被吹走。直到前年,他东筹西借,才盖起了那栋新房,欠了一屁股债。老屋两年没住人了,失了人气,更显破旧。失修的瓦背,一个个窟窿,漏下的雨水,在墙壁上冲刷出一道道泥痕。门框由长方形斜成了菱形。门没有上锁,只插了一根柴棍子。我抽出柴棍子,斜了的门不用推,便“吱呀”一声,自动开了一半。我落了一头灰尘。

二哥以前的卧室里,其他东西已经搬走,只剩下一张旧床,床架已断了一边,实在不能再用了,才没搬进新屋的。床上垫着的草,被压得软软的,散着霉味,那是二哥因为垫被不够厚,才垫上防寒的。窗户上糊了又糊的报纸,没撕干净,残剩的碎纸片,小旗帜似的飘着。墙角一个小木箱,斜躺在墙上,箱盖掉在一旁,几本旧书掉在地上。我顺手捡起一本,是《高考数学试卷解答》,我翻了一下,书页已变黄,有些被虫蛀了许多小孔。书中间夹着一张黑白相片,是个女孩的半身照,漂亮,扎着辫子,胸前挂着“湖南大学”的校徽。相片背面,有一行钢笔写的字:“我等你,在湖大。”

我细细地看了看,污损的相片上,汗指印依稀可见。我视线越来越模糊,不忍再看,眼睛一闭,禁不住直流眼泪,打湿了相片。我忙把相片擦干净,夹进书里,连同另几本书,放进箱里,盖好。也许二哥已将它忘记了,也许二嫂不知道有它,既然已藏了几十年,那就让它还藏在这里。

我把箱子搬到床上。心想,床上隔潮,箱里的东西会保存得更久些。我发现箱子底下粘着一张卡片,揭下来一看,是二哥的高考成绩通知单,三百零一分,离录取分数线只差一分。我一直以为二哥不愿把分数告诉别人,是因为考得太差,怕丢人。

我异常冷静。我没流泪。我在冷静地想,假如二哥拿出成绩通知单,娘可能做出另一种选择。

我捧着二哥的成绩通知单,静静地坐着,低着头。就像那年一样,我想说些什么,却在心里,是无声的。

夜里,我和大哥谈得很晚才上床睡觉。我睡不着,心里有种牵挂,总搁不下。我起了床,沿着二哥的新屋走了几圈。我坐在他屋前的石头上,有点凉。天上没有月亮,星星像雪花似的,布满了。我的眼光像无力的喷泉,不能远射。我真希望有一轮月亮在天,供我望,我可以邀他,我的二哥。

一年多没见二哥了,那次分别,真像一颗钉子,将我钉在故乡的柱子上,成了一张底片。今夜,我期待相遇,心情却像那次相别。

“二哥,真要走吗?”

二哥点点头,说:“两位老人都老了,家里也没有什么牵挂了。”前天才把娘安葬完。十几年来,娘和父亲多病,二哥一直守在两老身边,从未提外出打工的事。

“你也快五十了,外边的活重,怕吃不消。”

“唉,不去不行呐,修屋欠了一屁股债,哪年才能还清,总不能进了棺材还拖累崽女。再说,二崽在读大学,正要钱呢。”

“别太累了,撑不住了就回来。还有我呢,能帮点。”

“做工的人都累惯了,没事的。”二哥惨然一笑。

已是深秋了,霜风冻骨,挟着雪的寒气。二哥在田中的泥路上,向外面走去,右肩上,一前一后驮着两个袋子,躬着干瘦的背。裤子有些单薄,风鼓进裤筒,往一侧飘。身后,跟着妻子、大女儿和满崽,都缩着脖子,想避开冷风。几个零乱的背影,被风越吹越远。

我打了一个寒颤,心想:如果当年换一种选择,那背影,肯定是我的。

责任编辑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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