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静
《潜伏》刚在地面频道播了一轮,就已经悄悄火起来,4家卫视联合买下其首播权,北京台更是指望依靠这部谍战剧收回他们在《我的团长我的团》上打擂的失利。和《我的团长我的团》评价的两极不同,《潜伏》在网上的口碑几乎众口一词,它的“粉丝”叫“潜艇”,认为它甚至超越《暗算》。有人评论说,就因为《潜伏》是真好,反而没有讨论的必要。
1962年出生的导演姜伟并非新人,他执导过《青鸟的天空》《浮华背后》《让爱做主》,也曾是《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浮华背后》等热播剧的编剧,目前是北京电影学院的教授,《潜伏》的另一个执行导演付玮就是他带的研究生。但姜伟接受起采访还像个新人,木讷寡言,他对记者提了个一般导演不会想到的要求:“能不能发一张我和1岁女儿的生活照。我想为她留个纪念。”
“我以前的戏在上海播得都特别好,恰恰这戏一般。天津只能说播得不错,并没有预期那么好。”姜伟评价起自己的作品没有矫饰和自得,他告诉记者,由于2004年起广电总局限制警匪剧在黄金时间播出,便出现了谍战剧这一奇怪的变种,过去只有在“冷战”时期,表现“北约”和“华约”时才有这种类型。《潜伏》就是一部披着谍战外衣的情感悲喜剧。
《潜伏》的特点是没有一颗“闲棋”,每个人物都栩栩如生,有几位是以往影视剧中不曾出现过的形象。余则成对上司恭顺隐忍,心思百转千回,对左蓝和翠平有情有义;站长深谙为官之道。身处乱世明哲保身;李涯作为国民党死忠派特务,敬业精神却赢得了观众的同情,明知大厦将倾,他还在溃败之前献上“黄雀计划”,为在大陆安插特务积极准备;中统雇员谢若林是情报贩子,他做生意不仅为了钱,更为一份“成就感”;不问时事的晚秋一心想当余则成的小妾,哀怨地说自己这个偷心贼是不偷,只惦记。
其实姜伟过去的思路就不是非黑即白,他的戏里很少使用道德框架。早年的《让爱做主》就曾经引起过很大争议。徐静蕾扮演的第三者娄嘉仪理直气壮,当她情人的妻子找到她父母挑明真相时,她冲上门质问:“一个女知识分子,怎么可以去骚扰别人的父母”《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中,对妻子实施家庭暴力的医生安嘉和同时是个非常优秀的医生,对病人亲切,对弟弟宠爱。在姜伟的作品中,灰色是主色调。“一个正面人物。就没有很小人的时刻吗?拿到道德框架中,有道德对错,拿到政治框架。有政治对错。任何一个砝码,搁在其中都有对错。为什么要框他们呢?你用哪种道德去框他们?思想解放那么多年,我们前进了一小步都称不上,挪那么一下,自己的观念都不解放,还抱怨什么?”姜伟说。
《潜伏》就是这样,当李涯调查余则成反被殴打时流下眼泪,当他向站长申辩自己为工作两年里都睡在办公室,当他向人表明干事业的目的不是为钱为女人,只想让“孩子们能好好上学”,你很难去质疑他那一刻的真诚。有观众说:“编剧和导演在塑造人物时都是站在‘人的立场,在有限的画面里尽最大可能表现其人性的一面,我想这点也是《潜伏》能火的另一重要因素。余则成只身击毙军统叛徒时,画面多次切换到那个叛徒的老婆和孩子,妻贤子孝,随着一声枪啊,都结束了。这样的镜头处理绝对要比单一的一枪毙命给人留下的印象深刻,叛徒也是人,也有家人和孩子。”《潜伏》里没有一个人可以用简单的对错去判断。
《潜伏》小说作者叫龙一,原著只有1万字左右,余则成的对手戏也只有两人——翠平和老马,匆匆总结了余则成的一生。他对翠平是相敬如宾的冷淡,而电视剧中俩人是“革命的爱情最浪漫”。“单薄不是障碍,越单薄发挥空间越大,很细腻很完备的长篇未必好,比如《红楼梦》。”当投资方买下小说后,姜伟说他刚开始并不愿接这个活,他的原则是不拍古装剧和年代剧。恰好此时有公司在拍同类题材,如果搁置,这个项目就要黄掉,和投资方长期合作的姜伟只好点头。他翻看了沈醉、黄康永的回忆录,以及军调资料和重庆进步团体资料汇编,有用的部分做下记号。
强调戏剧性的《潜伏》营造出一个极其逼真的军统氛围,山雨欲来之前猢狲们的百态,而余则成,就因在浑水中摸鱼,才能屡屡化险为夷。剧中的站长叫吴敬中,而军统天津站的站长恰恰也叫吴景中,也有观众查阅当年历史,附会军统站的副站长李俊才就是李涯的原型。姜伟说:“吴景中只是借用了名字,李俊才和李涯毫无关系,有人会做极端的推敲,写剧本时会写不下去,会被真实性所束缚。”
身为导演系教师的姜伟总喜欢讲两个层面:技术层面和情感层面。“我做戏有个简单的原则——好看、向上,从不想丢弃这个原则。既然要向上,就要有积极的主题。我一直有一种感觉:建立一个有价值的情感、一对有感情的夫妻,人们不希望他们分开,是因为认可这种关系,再让它坍塌。而隐藏在下面的主题是关于信仰。”
60年代出生的姜伟受苏联文化影响很深,《潜伏》片尾曲在《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和《春天的十七个瞬间》中均使用过,原曲叫《神圣的战争》,男主角施季里茨想象着红场盛大的庆祝场面,极其高昂。“我特别讨厌小男人小女人哼唧,当时坚定地要用这个,可惜没有欧洲嗓和那么大的合唱团。”
三联生活周刊:其实《潜伏》很像一个侦破剧。余则成的3个对手给他设置障碍,他要不断地破局自保,再设局把那些人装进去。
姜伟:有一个任务是余则成最终必然是胜利者,无论对手如何高明,他们最后还是愚蠢的。你把他们写得很精明,但余则成更精明,最后观众还会得出结论:他们真愚蠢。当然跟传统反面人物相比。他们既不简单也不愚蠢,只不过他们被余则成掌握、玩弄了。
兰联生活周刊:我看完的感觉是,不是拳涯之流太恿蠢,而是国民党内耗杀死了他。
姜伟:国民党政府当时政治之腐败。今天的年轻人无法想象,那个年代共产党在政治上非常先进,在政治上的胜利超过军事上的胜利。马歇尔曾在回忆录中说。他军调了一段时间,回国时很悲观。劝告美国政府不要再为国民党付出。没有希望了。当时军统内部多少人要借蒋介石的手扳戴笠,没有抗战,军统壮大不到这个程度。戴笠的敌人很多,内斗非常激烈。戏里有段台词,戴笠打电话时说要回南京参加八人会议。结果这个会议上有人要把他驱逐出国民党的安全系统。
三联生活周刊:很多人说《潜伏》像办公室教科书。可以从中学到如何钩心斗角。
姜伟:年轻人对那时代不认识,对现代有认识,把联想转移到现代,网上年轻人多,一股脑地都拿到现在。孔孟之道多少年,为什么今天还存在?国民性是有传承的。为什么当年国民党会被西北那一角打得丢盔卸甲?如果你看到紧张、夫妻间的幽默也可以。看到那个历史阶段、斗争方式也可以,有个写剧本的专家说我很正面回答了为什么有了共产党才有新中国,把深藏的概念挖出来了。在这个戏里谈信仰不到IO次,
算是很低了。
三联生活周刊:余则成有一个信仰的转变。他因为信仰左蓝而潜伏。左蓝死后,他的信仰破灭了,你怎么重建他的信仰?
萎伟:左蓝牺牲后有一场他读《为人民服务》,那是为他确定坐标。他懵懂地走上这条路,但上路后,引他上路的人死掉了,把他放入尴尬境地。他可以逃跑,拒绝合作。共产主义斗士是种口号,让他看到有信仰的人。他看到左蓝。看到秋掌柜为了掩护他咬舌,而另一方是站长和戴笠揽私活,这都是为了重建他的信仰。
三联生活周刊:站长是不是早就知道余则成是峨嵋峰。只是为了利用他敛财。又感觉国民党大势已去,一直不揭穿他?
姜伟:这是很幼稚的想法,怎么可能呢?站长只不过是年纪较大,看得比较透,他年轻时是什么样的人?北伐国民革命军!那是什么气质?燃烧的是什么?最后到抗战,他们建设的东西有很大的变化,站长是很多人的心理写照。他的信念灭了。他年轻时爱好哲学。一个爱好哲学的人是最非物质的,但他最后变得最物质。所以他说,“凝聚意志、保卫领袖”他研究了十几年,结论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三联生活周刊:你是一开始就想到信仰这个命题了吗?
姜伟:从头就想到了,我想到什么写个提示在一张纸上,放在电脑边上。有个提示是“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片头是女孩子穿着非常时尚的服装在树林里郊游、打闹,看到一个老战士站在墓碑前肃立。有人问这是谁的墓,剧本从这里开始,等所有人牺牲后,年轻人再拿着鲜花来到墓前。在那个时代,这是很巧妙的说教,它提出的课题是很有意义的,余则成对翠平说,我们要生很多孩子,我们的故事要有人去听,我们为了胜利,有些事在所难免。这都是巧妙的说教。
三联生活周刊:用广播传递密电,这个创意是来自《春天的十七个瞬间》和朝鲜的《无名英雄》吗?
姜伟:我家在济南,小时候听广播,“0527号同志,请您接受,祝您和家人平安”,就知道这是台湾特务在发送信息,现在我知道有些是假的,为制造紧张空气。这种传递信息的方式非常普遍,一点也不新鲜,是极传统的手段。它不是《春天的十七个瞬间》独有的,《无名英雄》的俞林接受情报应该也是这样,有的像《永不消逝的电波》中的李侠那样,不需要获得情报渠道,需要有送出的渠道,通过电台就可以完成。
三联生活周刊:你有没有想过要颠覆“007”那种闻谍的固有形象,还原真正的间谍?
姜伟:“007”不属于间谍。简单一翻资料就知道,“007”是偶像剧,它是用更加幻化的间谍生活推出—个全球偶像。我看过—个苏联间谍在德国外交部工作,长期往返苏联、瑞士之间,矮小而秃顶。
三联生活周刊:余则成在离家前只带走了翠平的照片和结婚证,烧掉了左蓝和晚秋的相片,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感情的天平已经偏向翠平?
姜伟:这3个女人合在一起就是当时理想的革命者完美妻子的形象——革命者、传统妇女、小知识分子,从外表到内在都要区别,和余则成的关系自然也区别开,用不同的方式和这个男人产生联系,她们代表中国稍稍有进步思想的女性的集合。这样写有两个层面:技术层面,有抒情点的寄托,一个物件反映一个小主题,人物的内心命运,从这点讲要保留照片的长期存在,要让下一节里翠平再看到有感慨;另外,在当时讲,戏中3个女性,那时他身边只有一个女人,就是翠平,左蓝已经牺牲,晚秋还是未知的。不谈他多么爱翠平,至少他珍惜两人生活的时间。他不会轻易忘掉。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当他奉命和晚秋潜伏时,他会不会也忘记翠平?
姜伟:当他和翠平到最后,已经忘记左蓝。你为什么不追究这个问题?如果再写20集,他和翠平团聚,晚秋望眼欲穿在海峡那边抱着孩子,你会不会希望他回去?晚秋无非是第二个翠平,翠平是第二个左蓝。
三联生活周刊:李涯说,他是为了孩子们能好好上学才干革命,这话是真诚的吗?
姜伟:当然真诚,这是他的理想。我写这个人物时就在想:余则成有多么忠诚,李涯就有多么忠诚;余则成有多么执著。李涯就有多么执著;余则成有多么坚强,李涯就有多么坚强。他流泪因为他孤独、委屈,逢人都会有这种感受,不是说一个坏人就不孝顺父母,不遵守交通规则,就无恶不作,不会的。
三联生活周刊:谢若林所说的情报变易市场在当时确实存在吗?
姜伟:当时天津有情报交易市场,有利益的就有生意,很安全的。《无名英雄》里也有类似的交易市场,谢若林是情报掮客。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把剧中人物放在今天,你认为谁的处世哲学最成功?
姜伟:我们现在对成功者太宠爱了,我们经常轻易地用民族英雄这个词语去赞扬成功者,在我看来,英雄和成功关系不大,和牺牲有关系。
三联生活周刊:结局是很多人既接受又不能接受的,翠平永远不能和丈夫相见。你是为了让余则成逸过各种运动而安排这样的结尾吗?
姜伟:这都是无稽的推测,我想把故事讲得完满一些。对一个戏来讲,结局是戏剧高潮,特点是情感的高潮。动人或是出人意料的结果,形式上推向高潮,我认为目的上我达到了,结尾是非常难写的,拍戏这几年来,这是我最满意的一个结尾,很完美。如果我写大团圆,会有更多人站出来说不对。很多资料没有解密,从公开资料看,有些人结局非常好,比如李克农、熊向晖,有些人很惨,这是这一行一代人的结局,信手拈来大团圆,对得起这些人吗?
三联生活周刊:但也有人说,余则成在台湾也同样会因为地下组织被大清洗而牺牲。
姜伟:还是会有生存下来的,网上的东西且看且听且别信,很多东西是搜索出来的。而不是资料馆档案库封存的。大清洗是一知半解的人用肯定的语气回答一个不甚了解的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结尾时。分别向翠平和余则成宣布命令的上级,有观众认为其态度太冷血了。翠平向组织上交了27根金条,却被安排一辈子不能迈出那个小镇。余则成迫切想知道翠平的下落,上级却告诉他,即使找到也不能相见,否则会影响潜伏任务。
姜伟:你们都是职场上混的人,你们领导怎么和你们说话,你们不知道吗?
三联生活周刊:但我们不涉及生死、骨肉分离这么严酷。
姜伟:先不管他们知不知道,上级对下级布置任务是什么口气?我当然知道观众接受的是那种嘘寒问暖的、循循善诱的,给一点温暖,但你想想军队中上下级是什么样的?什么叫命令?什么叫执行?他们所习惯的方式是什么样的?我们已经和平了60年,安逸了60年,中国历史上很少有这么长时间,你觉得太冷血了,太残酷了,是因为现在的人对自我的热爱程度提高了,对委屈有最最保守的接受,你是用现在的感受在套过去。看过去的电影中连长对小战士苦口婆心、娓娓道来,我觉得不舒服,军人不会这样。
三联生活周刊:组织上安排晚秋和余一起潜伏,是贴心的表示还是巧合?
姜伟:我的理解是巧合,有句台词我没写清楚。“你去台北参加国防部招商会,有个日本航运协会的董事长,他的女秘书是我们的人,一会儿她会经过这个地方,你一定要看准她的模样。”我漏掉了“她的模样”这4个字,显然是不认识的。大家理解成故意安排,好像山里的组织和广州的地下组织每天电话联系似的。我犯的错并不太多,挺在意这个地方,做后期时才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