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 公正 人生

2009-08-04 09:21
山花 2009年12期
关键词:李健吾印象主义批评家

陈 悦

香港学者司马长风将李健吾列为1930年代中国五大批评家之一,而且指出:“他有周作人的渊博,但更明通;他有朱自清的温柔敦厚,但更为圆融无碍;他有朱光潜的融汇中西,但更圆熟:他有李长之的洒脱豁朗,但更有深度。”此论虽有溢美之嫌,但李健吾文学批评思想及文本的独特魅力确实是不容忽视的。尤其在重学理、轻体验的文学批评成为风尚的今天,李健吾的文学批评有着特殊的价值。

一、自我——批评的标准

李健吾被公认为1930、1940年代中国印象主义文学批评的代表人物。严格意义上的印象主义批评出现于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的英国。19世纪末至20世纪30年代,印象式批评兴盛于欧美诸国,并形成了一整套印象主义的批评理论。主要是为了反拨16世纪至18世纪新古典主义的规范批评和科学主义的背景式批评。1933年,李健吾留学归来后,发表了一系列文章比较全面地介绍了西方印象主义文学批评,从王而德的创作与批评同一说、圣·佩夫的批评“情操”说、黑兹利德的“艺术神采说”、雷梅托的“批评是印象的印象”说、法郎士的“灵魂在杰作之间的奇遇”说、古尔蒙的“印象形成条例”说,等等,都作过介绍。

正是基于对印象主义批评的全面了解,李健吾一开始就把握了印象主义批评的核心:“自我是印象主义批评的指南,风格是自我的旗帜”。李健吾将文学批评的本质视为表现自我的艺术创作,文学批评的标准是自我的存在。所以,在不同的文章中,他反复强调:“这样一个有自尊心的批评者,不把批评当作一种世俗的职业,把批评当作一种自我表现的工具。”“批评的成就就是自我的发见和价值的决定”、“创作家根据生料和他的存在,提炼出他的艺术:批评家根据前者的艺术和自我的存在,不仅说出见解,进而企图完成批评的使命,因为它本身也正是一种艺术”。这些话语都如同是在注解对法郎士的名言:“为了真诚坦白,批评家应该说:先生们,关于莎士比亚、关于拉辛,我所讲的就是我自己。”

但是,最值得注意的是李健吾既推祟“自我”在文学批评中的特殊意义,同时又警惕“自我”的随意性,由此保持了对印象主义批评的反思。我认为李健吾的《自我与风格》是一篇至今没有得到全面评价的文章,该文是研究李健吾文学批评的重要依据,常被研究者引用。但人们往往注意了文章的后半部分,故得出“李健吾在介绍法郎士、雷梅托等印象主义批评家的理论时,是极力推崇非理性、非标准、纯感性的批评的,这在《自我与风格》等文中表现得很明显。”事实上,这篇文章一开始介绍在法国有两种文学批评的对立:以学院派的布雷地耶为代表的依靠学问完成的批评和以法郎士和布雷地耶为代表的印象主义批评,在这两者之间,李健吾的立场是有些游移和暧昧的。李健吾指出了印象主义批评的哲学基础是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不相信客观、不相信绝对,所以他说“绝对死了”是印象主义最好的注脚,由此印象主义容易走向神秘。李健吾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文章的后半部分在表示不赞成依靠学问完成的批评之后却又说:“现在,假如我贸然告诉大家这样一句话:妨害批评的就是自我,你们会觉得奇怪吗?因为,话说回来,既然任谁也不见其就对,换一句话就是,任谁也对,如若学问容易让我们顽固、执拗、愚昧,自我岂不同样危险吗?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同情一下布雷地耶,虽说我们绝不赞同布雷地耶的见解。”

尽管李健吾明确表示不赞同布雷地耶的见解,并且明显的偏向印象主义的批评主张,同时李健吾是很清醒地意识到了印象主义批评潜在的危险。所以,李健吾又推崇圣·佩夫的话:“一个丰盈的批评的天才的条件,就是他自己没有艺术,没有风格。”布封说:“风格就是自我。”那么我们是否就可以推断,批评中要抛弃自我呢?李健吾:“如若自我是印象主义批评的指南,如若风格是自我的旗帜。我们就可以说,犹如自我,风格有时帮助批评,有时妨害批评。”他在评价《边城》中还说:“在批评上,尤其甚于在财务上,他要明白人我之分。”也就是要注意不能把自我作为批评的标准,要区分对象与自我。既然“自我”也会妨害批评,如何纠正呢?李健吾文学批评观中一个重要的原则由此出现:公正。

二、公正——批评的伦理

在《刘西渭是我的仇敌》这篇类似于报纸声名的小文里,开篇就标榜:“刘西渭相信自己是一个心平气和的读书人,他拿公平来酬报字句的分量。”公平是超越自我的力求客观的原则。主观的自我与客观的公正似乎是不可调和的两极,他有时似乎挣扎于二者之间:“批评最大的挣扎是公平的追求。但是,我的公平有我的存在限制,我用力甩掉我深厚的个性(然而依照托尔斯泰,个性正是艺术上成就的一个条件),希冀达到普遍而永久的大公无私。人力有限,我或许中道溃败,株守在我与世无争的家园。当一切不尽可靠,还有自我不至于滑出体验的核心。”

尊重自我、表达自我是实现批评的自由的重要条件,“一个批评者有他的自由”可以不伺候东家的脸色,不为别人而说话,“他知道个性是文学的独特所在,他尊重个性。”他“属于社会,然而独立”。也就是说,批评家有表达自我的自由,而且必须追求自由。然后,他又说“不幸是一个批评者又有他的限制”由于各种原因,批评家的理解能力是有限的,也就无法面对繁荣的文学面貌,还有左右爱恶的情感成分,也时时出来破坏公平。最后总结“他有自由去选择,他有限制去选择。二者相克相长,形成一个批评者的存在。”李健吾最终把自我与公正置于自由与限制这对辩证关系中来思考,使二者在辩证的统一中趋向平衡。

“自我”是李健吾批评的最终的依靠,公平则是批评在道义上的追求,大公无私是人类追求的至高的道德,尽管,无法真正实现,但可以对“自我”进行一定程度的规范和制约。在自我和公平之间游走,其实体现了李健吾批评理论的和谐气息。(在对自我的警惕上,李健吾其实是一个真正的怀疑主义和相对主义者)

这样的理论认识,为李健吾的批评带来了新的特点:

其一,“表现自我”的批评不至于走向极端的个人主义,将个人趣味作为批评的鹄的,像周作人那样。因此,李健吾把左翼作家也纳入到自己的批评视野中,并且表示出尽可能的理解。这是他想超越自我的限制,扩大自我的体验范围的努力。

其二,尽管整体上,李健吾的批评不重分析,但是我们也看到了他使用社会历史批评、传记批评心理学批评方法的运用。他并不排斥理性的分析和体验的提升。在论及萧军、叶紫等左翼作家时也顾及到历史处境和时代氛围对作者的影响,李健吾注重作者的生活阅历、气质和当时所处的时代。

李健吾充分认识到自我的局限,他要挣脱自我通向公平,但同时他依然反对外在的规律、学问,为此,他需要为“自我”寻找一个支撑或者说理由:批评能成为自我的表现的根据是人生的体验和人性的沟通。

三、人生——批评的根据

法郎士把印象主义批评生动地描述为:灵魂在杰作中的探险活动。“探险”充满了偶然、随机,且容易走向神秘主义。李健吾对此是警惕的,在李健吾看来,批评者与批评对象的遇合不是茫然的冒险,

这之间有一条桥梁,那就是人生。因为“一件作品……必须有以自立。一个基本的起点,便是作者对于人生看法的不同。”批评的“对象是文学作品,他以文学的尺度去衡量,这里的表现属于人生,他批评的根据也是人生。人生是浩瀚的,变化的,它的表现是无穷的”。文学是表现人生的,文学作品的面貌、表现的成败、作家与批评家的深层关系,均在于人生。因此“了解废名先生,我们必须认识他对于人生的态度,了解巴金先生,我们尤其需要认识他于人生的态度……所谓态度,不是对事,更不是对人,而是对全社会或全人生的一种全人格的反映。”李健吾的文学批评便呈现出了一条理性的思路:认识作品从了解作者入手,而了解作者,先要认识他的人生态度。李健吾仍然拒绝条分缕析的严密细致的分析,但李健吾似乎只是要为风格找到一个支撑的根基。一个人的人生态度、感悟形成了作品的风格,因此他才说内容和形式是不可分的。李健吾将印象主义的相对批评发展为一种方法论,在这种方法中,“深透的人生感悟”是对批评家的一个重要考量。

在西方文学理论家看来,印象主义批评是唯美主义的余波,但李健吾抓住的不仅是形式美的感受,更多的参杂了人生的体验。李健吾所谓“人生”包含了一种普遍的人文关怀和人类的同情,正是依靠“人生(或人性)”的尺度,李健吾实现他所说的“公平”,对自我的随意性进行某种程度的限制。李健吾与西方的印象主义批评始终是似而不同的关系。

综观李健吾文学批评的三个支点,核心精神是对批评主体和文学创作主体的充分的尊重和强调,批评不是面对一个封闭的僵化的文本,而是两个不同的主体间的碰撞与沟通,这种心灵的撞击是批评者保持鲜活的创造力的基础,也是批评能充满生命力的前提。当年李健吾对“自我”的强调并不是对他者理论的简单追随和偏好,而是自觉地立足于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建设,试图确立批评的独立性,“革新”中国文学批评现状。“拿自我作为批评的根据,即使不是一件新东西,却是一种新发展,这种发展的结局就是批评的独立,犹如王尔德所宣言,批评本身是一种艺术”。在李健吾看来,批评主体的丧失便意味着批评的独立性的丧失,在西方的各种思想体系充斥着我们批评界的今天,批评的主体性正面临着一定程度的缺失,由此,李健吾文学批评中这三个看似老套的关键词就有了新的意义,他提示我们重新梳理自身的批评传统、精神资源当时恢复批评生命力的一条重要途径。

作者简介:

陈悦(1967-),女,硕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现代文学,工作单位: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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