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

2009-08-04 09:21
文学与人生 2009年7期
关键词:胡家彩霞红叶

铁 头

1

被藏在镜子后的一九九六年的秋天,一个戴红领巾的少年孤零零地站在河滩上,当时从河湾处吹来的风里裹着芦苇的清香,那一缕味道撞在他白皙的脸上,就像水花破碎在下游的石缝中间,那些溅起的颗粒也早已经冰凉了他长长的睫毛。这个少年看见大河对面的那片鹅卵石上,几只白鹭迈着长长的脚悠闲地散步,他不耐烦地喊了一声,那些白鹭便抖着翅膀轻轻飞去。他看见那只铁皮小船终于从上游漂了下来,那个在船里慢慢摇桨的男人嘴巴里叼着一支烟。那个男人在面无表情地看他,仿佛又不是在看他,是打量他身后的那些歪着脖子的野树。少年看见男人的船帮上站着两排鸬鹚,那些鸬鹚东张西望,于是他就急切地冲那个站在鸬鹚中间的男人喊,陈叔!你家红叶不见了!

红叶不见了?男人这才认真地打量起岸边的少年,他显然是认出了他,他站在船里困惑地说,李小军,你说红叶不见了?

红叶不见了。李小军点头,我们谁都找不到她,她失踪了。

失踪?男人看起来晕头转向,她在家里做晚饭吧?

没有,她不在家里。李小军皱着洒满金色斜阳的脸说,我们放学后去铁道那边玩,她钻进了一片向日葵,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出来,我们去那片向日葵里找了几圈,但是找不见她的影子。

向日葵?男人觉得这个词太过生僻,什么向日葵?

就是瓜子。李小军解释说,课本上说它叫向日葵,它的头总是冲着太阳的方向,它能像人一样转动脖子。

转动脖子?男人垂下头咕哝,跟他爸一个德性,就爱胡说八道。

2

夏天的时候谁都想睡觉,谁都困,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困得睁不开眼睛,老师也困,但是老师能睡觉吗?老师不能睡觉,老师睡觉了谁教你们学习知识,李小军,我说话你听见没有?李小军!我主要说的就是你。牛老师敞着脖领,手里拿着一个硬纸板呼呼地往自己的胸口里面扇风,她用另一只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说,李小军,你要是再敢睡觉我就把你拎到操场上晒太阳,你为什么总是困?你说一说,李小军,你晚上都是几点睡觉?

我不知道。李小军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正在使劲地睁着自己沉重的眼皮,他尽量挺直自己的腰板,回答说,我每天都是看完《射雕英雄传》就睡的,我也不知道是几点。

10点。牛彩霞老师敲着讲桌说,你为什么不看完第一集就睡,第二集是你看的吗?陈红叶!我给你分配一个任务,你给我盯着点儿李小军,只要他睡觉你就掐他的胳膊,用你的手指甲使劲给我掐,不用怕他。

哦。陈红叶坐在李小军的身边,睡眼惺忪地望着牛彩霞。

老师!一个四方大脸的男孩把自己的胳膊笔直地举起来。

胡家俊,你有什么事?

老师。胡家俊笨拙地站了起来,挠着后脑勺说,我想要和李小军换座,我最近上课总是困,想睡觉,我想让陈红叶掐我的胳膊。

坐下!牛彩霞挥着手说,不行!这不是谁都能有的权利,李小军,你看见没有?这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待遇,你少给我把嘴撅得跟吊车钩子似的,身在福中不知福。

牛彩霞举起粉笔开始在黑板上写字,一边写一边龇牙咧嘴地嘟囔天气为什么这么热。她很快就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头晕目眩得已经到了写一个字就要看一眼课本的地步,最后她忍无可忍地把手里的课本扔在了讲桌上,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擦脖子上汗。牛彩霞一边擦汗一边用眼睛扫描教室里那些翻着白眼频频点头的学生,最后还是把目光放在了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李小军头上。红叶这个时候困得直摇脑袋瓜子,发现牛老师正看着自己这边,便挺起胸脯假装正在精神饱满地听讲。牛彩霞冲红叶诡秘地一笑,向李小军的方向努了努嘴。聪明伶俐的陈红叶立即心领神会,伸手在李小军的胳膊上毫不客气地来了一下子。

啊!李小军几乎跳了起来,他用左手捂着右胳膊的胳膊肘,冲着红叶愤怒地喊,你掐我干什么!

老师让我掐的,老师说只要你睡觉我就掐你。红叶得意洋洋地歪着脖子看李小军,然后举起手说,老师,我发现李小军又睡觉啦。

嗯,好。牛老师叉着腰严厉瞪着李小军喊,李小军!你到底怎么回事!

3

下午放学之后,像往常的每一个夏日一样,这些本地的孩子都跑到学校的操场上玩耍,有吵吵嚷嚷打篮球的,有蹲在围墙上抽烟的,有个别男生女生凑在一堆互相飞眼并且打情骂俏的,还有绕着操场一圈又一圈溜自行车的。胡家俊的心里有数,他知道陈红叶这个小丫头片子不爱搭理别的男生,就爱像跟屁虫似的粘在李小军的屁股后面,并且,他更知道李小军是个喜欢骑自行车的人,而李小军自己又没有自行车可骑,李小军家只有一辆他爸的带横梁的大二八式自行车,目前李小军的腿的长度使他骑在座位上暂时还够不着脚蹬子。所以,胡家俊就总是把自己的自行车慷慨大方地让李小军骑,而自己则美滋滋地与红叶坐在秋千上东拉西扯地瞎聊。

我觉得牛彩霞偏向李小军,今天她说的话就是证据,这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待遇,你好好分析分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胡家俊的眼睛扫了一下在远处骑自行车玩的李小军,低声对陈红叶说,你知道为什么吗?牛彩霞为什么偏向李小军?

我没觉得啊!红叶摇头说,牛老师还让我掐他的胳膊呢!

你这么分析就肤浅了。胡家俊把嘴巴凑向红叶,眼珠子滴溜溜转,神秘地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到处乱传啊!牛彩霞跟李小军他爸搞破鞋。

啊?红叶瞪大了眼睛,你是听谁说的?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是亲眼看见的。胡家俊得意地咧着嘴巴嘿嘿笑,有一天晚上,就是天黑之后,我在王小柱家看完《变形金刚》往回走,当时巷子里根本就没有人,我忽然看见老磨房旁边的角落里,有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在那里窃窃私语,我仔细一瞧,我就瞧出问题来了,原来是李小军他爸和牛彩霞,你想,黑灯瞎火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躲在没人的角落里,嗯,你明白了吧?

我不明白。红叶迷茫地望着胡家俊。

唉!也不怪你不理解,你还小。胡家俊感慨地说,然后猛地从秋千上跳了下来,他冲着西边的操场喊,兔崽子!

红叶扭过头,看见李小军和胡家俊的自行车一起趴在操场的中间。

4

李小军和红叶顺着一条大斜坡往下走,尽管李小军的右腿因为刚才骑自行车时摔破了皮,现在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但他依然走在红叶的前面。这个时候的天色都已经黑麻麻的了,头顶上有蝙蝠在兜着圈子飞来飞去。红叶走起路来总是慢腾腾的,跟不上李小军的时候她就小跑几步。现在她的心里正揣着一件事,她是个有责任心的女孩,她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李小军,让他赶紧想一想解决的办法,于是红叶就小跑了几步追上李小军,一口气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李小军,有人秘密告诉我说,你爸和牛老师搞破鞋。

什么?李小军拧过脸看红叶,他看见红叶瞪着两只天真的大眼睛,他说,谁搞破鞋?

你爸和牛彩霞。

我爸和牛彩霞?李小军指着自己的鼻子,然后愤怒地说,胡扯!你是听谁说的?

不能告诉你。红叶认真地摇了摇头,胡家俊告诉我说千万不要乱传。

连我都不告诉吗?李小军生气地说,你真不够朋友,连我都不告诉是不是?

那行,我告诉你。红叶忐忑不安地说,是胡家俊说的,他不让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跟他说是我告诉你的啊!

好,我不说,我又不是傻子。李小军气呼呼地点了点头。

5

第二天上午,下第一节课的时候,一个叫王小柱的胖子从二楼的窗口里探出大脑袋,冲着操场上的学生们放开嗓门大喊,打架啦!打架啦!所有的学生都像是被磁铁吸过去的小铁钉一样,呼啦啦地围在了一堆。在人群的正中心,李小军正骑在胡家俊的胸口上,双手掐着他的脖子质问:谁让你说我爸搞破鞋的?我没说你爸搞破鞋!我可不是那种人,胡家俊伸手去抓李小军的耳朵喊,你听谁瞎造谣?我没说。就是你说的,李小军的耳朵被抻得很长,他疼得龇牙咧嘴,红叶跟我说的,你还敢不承认。

谁打架?谁打架?牛彩霞举着一个大三角板子往人群里挤。她看见李小军正骑在胡家俊的胸口上掐人家的脖子,便一把揪住他的后脖领,把他往一边像拔河那样使劲地拽。李小军的屁股虽然被迫抬了起来,但他的两只耳朵还在胡家俊的手里面攥着,他疼得直冲牛彩霞喊,耳朵!耳朵!我耳朵……

说!为什么打架?牛彩霞跷着二郎腿坐在办公室里,她的一条胳膊拄在办公桌上,另一条胳膊垂放自己的一条大腿上。

他说我爸搞破鞋。李小军厌恶地斜了一眼胡家俊。

我没说!胡家俊立即还嘴,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的。

胡家俊,你把我给搞糊涂了,你亲眼看见李小军他爸搞破鞋的吗?牛彩霞忽然来了兴致,她亲切地拍了胡家俊的胳膊一下,你说说,你都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你和他爸在天黑之后躲在老磨房的旁边说话。

谁?谁和他爸?

你!老师。

6

傍晚的时候,人们看见陈黄山拎着一把镰刀在巷子里怒气冲冲地走,他穿着一双黑色的大雨靴,遇见每一个人都要停下来问一句:看见黄秀娟没有?很多人都在摇头,告诉他没有看到。一个抱小孩的妇女站在树下乘凉,她告诉陈黄山说自己看到了,说自己在上午的时候看见她扛着一把锄头去了田里。后来呢?陈黄山激动起来。后来,她去了田里,妇女说,我看见她往田地的方向走,然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她跟你说什么没有?陈黄山看见村民们都围了过来,这让他变得更加的愤怒。没说什么,她只是冲我微微地笑了一下,她怎么了?这位妇女尽管被陈黄山愤怒的脸吓得够戗,但她还是胆战心惊地问了这句话。她不见了!她为什么冲你笑?陈黄山抖了一下手里的镰刀,仿佛要在找到黄秀娟之后一刀削平她的脸。我说你下田干活,穿得这么整齐啊!她就冲我笑了一下。陈黄山暴跳如雷地喊,看见没有!她是早有预谋的!

陈黄山的老婆跟一个野汉子跑了。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第二天早上,一夜没睡的陈黄山还是没有找到黄秀娟,他似乎已经绝望了。陈黄山甩掉靴子,扔下镰刀,现在他的脸上已经不再有当时的愤怒。失去了愤怒的陈黄山就像一只瘪了的气球,他颓丧地坐在门口的一棵树下,勾着头,一声不吭。

陈红叶站在陈黄山的面前,她的脸上是已经风干了的泪痕,她犹豫了很久,最终她还是胆怯地说,爸,我今天还上不上学?

陈黄山仿佛从梦中惊醒,他抬起脸迷茫地打量着自己的女儿,他看着眼前的这张稚嫩而脏兮兮的脸,眼睛里面忽然变得湿润起来。他回想起自己昨天寻找黄秀娟时的情景,红叶一直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那时他忽略掉了这个小不点,但是现在他能够清晰地回想起来,当时的红叶一直是在揉着眼睛哭的。陈黄山一阵心酸,他拉住红叶的小手,轻轻地捏了一下,他说,你困吗?你回家睡觉去吧!

我不困。红叶摇了摇脑袋,快要上课了。

你都累坏了,今天就别去上学啦!

我不累。红叶又摇了摇头,她说,爸,我要迟到了。

那你就去上学吧!陈黄山说,回家取书包的时候,别忘了把脸洗了。

好。红叶转过身向院子里跑。

陈黄山看见她的女儿背着书包,在早上明媚的阳光之下,像匹小马那样一颠一颠地朝大斜坡的上面跑,他痴呆地望着他的女儿,直到她的女儿变成一条横线,最终消失在斜坡的后面。陈黄山又垂下了脸,他在树下沉默地坐着,过了一会儿他猛地抬起了头,他忽然意识到,他的女儿红叶还没有吃饭。红叶还饿着肚子呢!他跳起身手忙脚乱地套他的破靴子,因为站立不稳,他还在地上摔了一跤。陈黄山向大斜坡的上面奔跑,他想,我要给红叶买一个面包,还要给她买一瓶娃哈哈。

7

从那以后的每一天,太阳的光依然会从花坛里的鸡冠花耳边擦过,投在我的书桌上,投在红叶的脸上。每一天上课的时候,红叶总是坐在我的身边发呆,她的两只手放在自己的两条大腿上,身体微微前倾,像河滩上一棵失魂落魄的垂柳。她微眯着眼睛,仿佛窗外扭动的花影晃得她睁不开眼睛。现在的她变得不爱说话,放学之后也不和我们在一起玩了。我枕着自己的手臂,无聊地看着她那张假装听课的脸。

李小军!牛彩霞站在前面喊,你又睡觉了是不是?

没有!我急忙坐起身体解释,我一点儿都不困,老师。

放学之后,我骑着胡家俊的自行车驮着他在操场上绕圈。胡家俊把自己的两条腿叉得像船桨一样,他的两只手死死地抠在车座的后面,他对我说,红叶,是不是?真可怜,李小军,你应该带着我去找红叶,我们得安慰她。

好吧。我蹬着车子向校门口骑去,你把腿往里面靠点儿,门洞窄。

我知道。胡家俊在我的后背上絮絮叨叨地说,黄秀娟的心可真狠啊!女人,一定要看紧了,谁知道她们的肚子里都在想着什么,陈黄山也是的,一天到晚就知道打鱼,鱼比较重要还是老婆比较重要,他不如找一条绳子,系在黄秀娟的脚脖子上,不行,要铁链子才可以,每个男人,李小军,每个男人都应该有一条铁链子……

我和胡家俊站在红叶家的院子门口,我们一眼就看见了红叶,她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把小木头板凳上,她的双手捧着自己的脸蛋,她在发呆地看着什么。她家有没有狗什么的?胡家俊问我,我最怕狗了。没有,我告诉他。那她爸呢?她爸会让我们进去吗?她爸是打鱼去了还没有回来吗?她爸长得像电视剧里的高俅你发现没有?我最怕他爸了。胡家俊推着我的后腰往院子里面走。

你在看什么?我走进院子问红叶。

红叶看见我们愣了一下,然后她弯起眉毛微笑起来,欢快地跳起身体,她说,你们怎么来我家里了?我在看火。

看火?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靠墙搭建的小炉子,一口锅坐在上面,锅下面的炉口里透出火光,锅上面的缝隙里摇出白汽。

你在做饭?胡家俊说,现在每天晚上都是你在做饭?

红叶点了点头,她说,火,很好玩啊。

8

秋天很快就和落叶一起从树上掉了下来,一九九六的每一天都像白光从窗前飞过。我站在大河的身边,风贴着冰凉的河滩爬上我的双腿,被风吹动的红领巾摩挲着我发痒的下巴。我看见陈黄山驾驶着他的铁皮船,与他的鸬鹚一起从上游漂了下来,我便告诉了他关于红叶不见了的事情。陈黄山并不相信我的话,在土路上,他推着他的铁皮小船向家的方向慢慢行走,他宁愿埋着头欣赏他黏着水草的脚,也不愿意相信我说的话。陈黄山的鸬鹚朋友们悠闲地望着我,抖动着它们口袋一样的脖子。

你不去找她吗?我走在陈黄山的身边说,她走进了那片向日葵。

陈黄山停住了脚步,他皱着满是皱纹的脸看我,他迷惑地说,是吗!那她为什么钻到向日葵里面,你们没有问她吗?

问了。我说,我和胡家俊放学后在校门口等红叶,但是她却让我们俩先回家,她说她有事,我们问她什么事,她还不想说,后来我和胡家俊总是问她,她才说她要去铁道后面的向日葵那里,我们问她为什么去那里,她也不说,她说你们不要去,我有事,但我们就是要跟她去,她不让去也不行,所以我们就跟去了,她说她要钻进去,我们问她为什么,她没有回答,我也想跟着她钻进去,但是胡家俊说他怕有蛇,于是我们就没有钻。

我问你她是怎么说的。陈黄山开始在意这件事了。

她说再见。

她说再见?陈黄山迷惑地望着我,她为什么说再见?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9

人们说,第一场冬雪应该很快就会来到,人们仰头看天,觉得心口压抑,所以人们都这样肯定地说。光秃秃的枣树从围墙的后面伸出枝丫,抖着面目狰狞的脸看一个呆坐在大树下面的酒鬼。风从巷子里诡秘地吹过,所有的墙壁都变得灰蒙蒙的,阳光一晃而去,又使墙壁白得发亮,像土层里洗衣粉一样的破碎的白骨。陈黄山把后脑勺靠着树干上,他什么也不想,有一些静止的瞬间,你会觉得他很惬意,就像那些上了年岁的暮年美人躺在竹椅里晒着初春的太阳。但是初冬的风硬得像砂纸一样,不但摇乱了陈黄山稻草一样的头发,还把他的脸摩擦得看起来很像是发皱的土豆皮。一个跑了妻子,跑了女儿,孤家寡人的中年男人,他余下的生活比不上那些被他卖掉换酒的鸬鹚。

陈黄山的大腿中间歪着一个空酒瓶子,他咕哝着一些咒骂女性的话,但当他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时,他睁开了眼睛,他看见黄秀娟拉着红叶的手站在眼前。陈黄山歪着脑袋,他一定非常迷惑,他不会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在做梦,我是一个酒鬼,他想,或者,我他妈的已经死掉了。

他们说你把鱼鹰都给卖掉了。黄秀娟说,你觉得我不会回来是吗?我才走了几个月,你就卖掉了那些鱼鹰,还有你的船。

陈黄山没有吭声,他歪着头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他没法相信这是真的。

爸!红叶嗫嚅地喊了一声。

陈黄山打了一个哆嗦,他把眼睛瞪得更大了,但他还是没有吭声。他听见那个女人激动地说,十多年前,我被人贩子卖到了这里,被关在院子后面的一个破烂的仓房里,你把我的嘴都给堵住了,那时我想剥了你的皮,把你千刀万剐,但是后来我怀上了你的孩子,当我躺在那间阴暗的屋子里,躺在那张破旧的老铁床上生下我的孩子时,我已经不再那么想了,因为我知道,无论如何,你是这个孩子的爸爸,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命,这种事情本来是我曾经在报纸里面读到的,但如今竟然活生生地发生在我的身上,那时我总以为这其实就是一个梦,我总是觉得等到天亮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这个噩梦就会结束,但我听见了红叶的哭声,我想,这就是现实,算了吧!那时我看你是一个本分的人,我就下定决心,打算跟你过完这一辈子。

可你还是走了。陈黄山终于咧了咧嘴角说话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小,仿佛他依然对眼前的这一切充满了怀疑。

但我现在回来了。黄秀娟说,有一天晚上,我走到磨房门口的时候,那时天都已经黑了,有一个人把我给叫住了,那是个陌生的男人,他把我吓了一大跳,他说老三,我是你哥哥,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又是在黑暗里,但我还是马上就认出了我的哥哥,他说他终于找到了我,我当时拉住他的胳膊忍不住要大哭一场,但是我哥哥把我给骂了,他是哭着骂我的,他说你要是哭我掉头就走,他说你不能哭,他说家里人都想死你了,你要回家看一看的,你为什么不回家看一看呢?或者给家里去一个消息,你都能在村子里自由走动了,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我告诉他说我不想离开,我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并且,我的丈夫不会让我离开,即使我向他保证我很快就会回来,他也不会放心,他死也不会让我离开。为了我,我的丈夫连班都不去上,他选择打鱼,这样,当路边的村民看见我离开这里而跑到河边告诉他时,他就会很容易追上我。

黄秀娟说,那天晚上,我哥哥来到我们这里,我想谁也不会知道,他是从南山那边翻山过来的,他穿过一片向日葵,就是杜少良种的那片瓜子,他来到这里,然后他也是这样离开的,而我也是这样离去的,我回到了家,见到了我的父母,我的哥哥和姐姐,弟弟和妹妹,还有他们的孩子,我告诉他们说,我打算与一个叫陈黄山的人过完这辈子,他们都泣不成声。我还告诉他们说,我有一个叫陈红叶的漂亮女儿,他们都想看红叶,于是我哥哥就再次翻山来到了这里,他刚钻出那片向日葵,就看见红叶和李小军他们站在铁路边玩,他把她喊了过去,他悄悄地对她说了一些话,然后,在一天下午,红叶走进了那片向日葵。

就是这样。黄秀娟说,现在我们回来找你了。

10

李小军,你的变化太大了,我差点认不出你,你看我,还是这个样子,我们小学时的那些照片你不也是有的吗?胡家俊的嘴巴里叼着一根烟,眯缝着一只眼睛,他伸手向那面斜吊在墙壁上的大镜子的后面摸。

我的那些照片早就不见了,是在我家搬家的时候弄丢的。我从胡家俊的手里接过那些照片,迎着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仔细地瞧。红色的二层教学楼立在阳光之下,三排学生站在操场的中间面朝阳光,与牛彩霞一样,我们所有的人都被太阳照得睁不开眼睛。我端详着红叶那张皱着鼻子闭起眼睛的脸,仿佛时间一下子倒流到一九九六年的夏天。

她结婚了没有?我指着照片里的红叶问胡家俊。

你是说红叶?胡家俊吃惊地望着我,你在说什么?

我问你她结婚了没有啊?陈红叶。我点着照片里的红叶的头说。

她结婚干什么?胡家俊迷惘地盯着我的脸,她都死了很多年啊!

她死了?我吓了一跳,你是说陈红叶死了?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呢!她确实是死了啊!就是她走进向日葵的那天,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了,当时我们还找她来着,你去大河边找的陈黄山,你怎么就忘了呢!然后我们村的不少人都出来寻找红叶了,但是没有找到她,其实,她是穿过那片向日葵去翻南山了,我以为你知道呢!对,你家很快就搬走了,那你也应该听说过的嘛!发现她是在你们家搬走之后,有一天,杜少良在南山后面的一条石头沟里找见了她,那时红叶都已经摔死在那里好多天了,她的脑袋漏了,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真的假的?这怎么可能呢!我几乎是大叫了起来,我妈说其实黄秀娟是很多年前被拐卖到这里的,后来她家里的哥哥找到了她,在老磨房的门口,他们见面了,然后她就钻进了那片向日葵,翻过了南山,回到了家里。

对呀!胡家俊说,是这么回事啊!黄秀娟是被拐卖到这里的,这谁都知道。

她回家之后又准备把红叶接回家,好让她的家里人看一看她,所以她的哥哥有一天又来到我们这里,他钻出向日葵时还看见了我和你呢!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胡家俊说,他告诉红叶钻进向日葵,再翻南山,然后他应该在南山的后面等着她吧,其实我们是这样猜测的,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们怎么会清楚呢!如果是这样,那他应该是没有等到红叶的,可能红叶那时候已经摔死在山下了,但他没有发现。

但是我妈说,黄秀娟后来拉着红叶的手回到这里找陈黄山,他们又重新在一起过日子了。我仰着一张僵硬的脸望着胡家俊,不是这样吗?

要是这样就好了。胡家俊说,黄秀娟从来没有回来过,从那以后,谁也没有再听到过她的消息,她怎么会回来呢!她又不傻,她应该明白,如果她回来,陈黄山至少会打折她的腿。现在陈黄山已经有了孩子,他后来与一个镇子里的女人结了婚,那个女人的丈夫在市里打群架的时候被人拿刀子给砍死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妈在骗你吧?胡家俊说,一定是这样,因为我没有骗你,我们这里的人都清楚这件事,不信的话你可以问一下他们,你妈大概是怕你伤心吧!但你都是这么大的一个男人了,你妈也真是的,还是把你当成小孩子。

嗯,我倒是快要结婚了。然后胡家俊又补充说。

铁头:原名刘帅,1985年生。在《萌芽》、《佛山文艺》等杂志发表小说数篇。获首届青春文学大奖赛短篇金奖和银奖(《肉》和《水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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