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女,湖北人。若干文字见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文学界》、《创作》、《作品》、《青春》、《红岩》、《美文》、《海燕·都市美文》、《长江文艺》等。出版散文集《她们》。
A
单位前有两个大花坛,靠右的花坛紧挨着院墙,院墙外面是荒芜的丛林——曾经为两个单位争来争去,松树和桑树,还有一棵大樟树没有等来主人,却无法抑制地茂盛,盎然生机的派头,树木下一些野草野花适时枯荣,光阴不敌。大概濒于颓圮的院墙已经暴露了岁月的深远,花坛边角的豁口连接了花坛前的坡路,坡路被蔓延的藤类植物覆盖,绿意显得蛮横,而越过院墙的树木枝条有了底气,很不驯服围墙甚至人为的拦截,不管不顾地扩展它们的空间。
这样拉杂着说了些,都是为了铺垫一只猫的出场——当然,它只能是一只野猫。
但是,它漂亮极了,它的漂亮我早已经见识。去年秋天的一个午后,我上班时,看见一只纯白毛发的小猫蹲在我单位大门前的台阶上,一尘不染的毛发在秋阳里熠熠生辉,身子弱小了些,尾巴很俏皮,也显得修长。当它玻璃珠子般的眼睛和我对视时,我惊讶地叫出声来:天啊,它的眼睛就像湛蓝的大海。这样的蓝色配在纯白的毛发上,简直是艺术的创造。野猫纹丝不动,它不怕我。我经过它后,忍不住回头,白猫尾巴翘成一个小圆圈,它似乎还嫌它的毛发不整齐,用嘴巴啄着,左右梳理。我记住了它,一只漂亮的爱整洁的白猫。
现在呢,白猫长大了,身体可以称得上肥壮,它出现在花坛边角上,边角上蔓延的植物和坡路上的植物紧密纠结,但毕竟没有树木之类的遮挡,阳光充沛。哦,猫是喜欢晒太阳的。白猫正蹲在花坛边脚上晒太阳,不止它一只猫,还有三只小猫,它们肯定偷偷爬上靠院墙的一棵大桑树,然后攀越院墙,再经过花坛前一堆挨挨挤挤的藤萝,寻找这样的晒太阳场所,怡然自得。白猫做了母亲,它的胆子更大了,可以称得上胆大妄为,公然带领它的孩子晒太阳。我忍不住朝它们喝令一声。白猫的孩子到底胆小,马上被我的喝令吓退了,它们朝藤萝里钻去,然后不知所终。白猫很恼怒,它朝我翻起上嘴唇,两颗钉耙般的门牙露在嘴唇外面。而玻璃珠子般的眼睛瞪得如同灯笼,我似乎看见里面腾跃的火苗。
不得了,我也有了怒火。跺脚,大声呵斥。白猫的肩膀抖动了下,两颗大门牙再次展示了钉耙的锐利,它准备随时扑上来。我左右寻找木棍什么的,又看见白猫龇牙咧嘴了下。眼珠子因为凸出,我轻易地瞧见里面苏醒的鬼魅。
是的,一只过于美丽的东西,突然有超常之举,就落入精怪的窠臼。我这样称呼它——妖精,我絮叨着诉说妖精的凶狠和胆大妄为,毕竟,它只是一只野猫,它的对峙和对我的打击,让我的语言带着愤怒。我这样结束我的诉说:我回头时,发现这个妖精竟然还蹲伏在那里,走的是我,不是它。妖精胜利了。
果然,我的同事附和我,一只野猫呗,管它呢。
B
喜欢独居,偏好阴暗的地方休憩。它是爱整洁的、警惕性很高的动物,即使休憩,也半睁着眼睛,一半睡眠一半清醒。它的步伐款款有致,前后爪子错开,尾巴俏皮地翘起,充满了性感魅力。然而,它又渴望太阳,选择晴朗的日子晒晒太阳,寻找适度的温暖,无法避免地,它经常暴露在人的眼皮下,毋宁说它孤单渴望友爱。可笑的是,这些不足以造就它的清傲,它和它的伙伴似乎一律贪婪,贪婪常常使得它们的行为具有偷袭的嫌疑,而偷袭促使它们习惯黑夜。
这无疑适合对一种动物的描述——猫。我津津有味地读着这段文字,回想起我见到的白猫妖精。
第一次见到白猫时,它来到世上还没有多久。
冬天是出奇的冷,超过往年的低气温,而且持续多日的暴雪增加了凛烈。我原本对第一次的相见没有多少印象,但我必须说到它,它在冥冥中推动一些事件的发展。
我办公室库存着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报纸,临靠荒芜的丛林,前后窗户边都是茂盛的桑树。年代久远,偏于一隅,陈年纸张的堆积使得办公室充满灰尘和时间的霉味,我上班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前后打开窗户,让空气对流,哪怕这样寒冷凛烈的暴雪天气。
猫们可能就是在窗户洞开的白天悄悄藏身我办公室里,栖身在一堆旧报架下面,因为报纸太多,旧报架下面也堆放了一些报纸,报纸的空隙处倒成为猫们的床铺。毕竟那里比外面冰天雪地要干燥、温暖、清洁。是的,猫们,不是一只猫,而是一只母猫,黄色的毛发,肥墩墩的猫身下,左右窝藏着两只小猫,一只白猫在右,一只杂色猫在左。
我循着气味找到它们。我还没有开窗户,但我嗅到一股怪味,气味似乎刺激了我的五官,我的眼睛马上看见地上的毛发,然后看见掩藏在报纸下的猫们。
一切是安静的。我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在头脑里马上盘算,猫们是如何进来的,它们的步伐这样轻,从窗户外的桑树跳到窗台,然后迈着猫步在我办公室里寻找床铺,没有任何声响。我脑海里又闪现出它们行走的模样——一只猫妈妈带着它的孩子,前后爪子错开,款款而行,即使带着偷偷的意味,依然做到了雍容万分。
但气味马上中断了我的思维,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尤其地上的毛发多少给我污秽之感,我几乎是冲到窗户前,八个窗子,我想依次洞开,让户外的空气涤荡办公室气味。在我开第二扇窗户时,嗖嗖嗖——黄猫在前,两只小猫紧跟在后,猫身收起,刹那间,跃过我刚刚打开的窗户,跳到窗户前的大桑树上。我再次定睛时,它们已经不见踪影。
很快,我又和白猫再次相见了。
晚餐后,我从酒店回家,正常路线是上团结路,再上国道,再折回家。但我一眼看见单位旁边荒芜丛林里的雪白,很厚重的雪白,平整了丛林的杂乱无章,也清洁着我的眼睛。我想穿过这片小丛林到国道上去。一脚踏进去,积雪马上掩盖了我的脚面,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寂寥的丛林里异常清脆。丛林主要是松树,笔直的杆,伞形的枝叶,一丝丝绿色在白雪里隐约闪现出来,又在旁边夜灯下投影出小片黑影,然而小片黑影太单薄瘦弱,立即被浩大的白吓倒,它们紧贴着树根,若有若无的,不过是露出点色彩,要人马上识别,一棵棵树木而已。
就在一棵松树的枝丫间,一只猫被白胶袋系了脖子系在其间,尾巴如同一根竹竿,僵硬死板地耷拉着。是一只黄猫,它已经死了。它的脖子被系在松树枝上,是冻死了被多事的人用胶袋系了挂在上面,还是它惹烦了容易烦恼的人,被人卡了脖子吊死在上面?无论是哪一种,都属于非正常的死亡。
我心里涌起内疚。我清楚我的内疚从哪里来,起码,此时我在一具冰冷的尸体前承认,一只野猫也是一条生命,也有自己的尊严。随意剥夺,是对生命的不恭,也是对造物主的亵渎。我不想沽名钓誉地标榜自己什么,我仅仅心生内疚,掏出钥匙环,上面挂着修剪眉毛的剪刀。我向下竖立剪刀,生怕碰着死猫皮毛,分别剪断了系着猫脖子的白胶袋和系着枝丫的白胶袋。
砰——黄猫尸体栽倒在雪地上,声音很沉闷,也许根本就没有“砰”的声音,完全是我的臆想,但我耳朵里确实充斥了很沉闷的声音,我吐出一口气,一只白猫兀地从我背后跳出,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白猫已经没有踪影了。雪地的白已经包裹了白猫的影迹。我在瞬间的凝望里,蓦地悟到,这小白猫是大黄猫的孩子,它在这里看见了什么呢?又注视了多久?它看见自己的母亲被谋杀在树枝上,那么,它会不会以为是我丧心病狂地谋杀了白猫的母亲?
我可不愿意被误会——一个谋害母亲的杀者,这个被误会出的罪名让我想起残忍、杀无赦之类的词语。我心跳加快,手脚也慌乱了。如果我把黄猫的尸体放倒在雪地上是出于心底的怜悯,那么我现在要以我的行动去消除偶然的误会——我蹲下来,把皮包放雪地上,戴着手套扒拉着积雪和冰块,再捧着积雪和冰块堆积在黄猫尸体上。我相信,那只小白猫并没有跑远,它用超人类的视力在某个隐蔽的地方瞅着,它想看自己的母亲,想知道自己母亲的最后归属。我不停地扒拉、堆积,直至我面前出现一个小山包,让雪去覆盖吧,让雪去封存一只猫的气息,让冰雪去清洗一个冤死猫的毛发、身骨、怨愤……腐烂的气味会延缓,甚至复仇的灵魂也会和解。
冰雪在丛林里堆积成了一个小山丘。
C
猫有特异的眼力,即使黑暗也无法妨碍它良好的视力,或者说,能够穿越黑暗,以宝石般的光亮照耀远程的动物,就是猫。这样的特性,促使猫更习惯黑夜,谙熟遮人眼目的生活。
看到这里,我不禁感慨——黄猫恰恰葬送于它谙熟的黑夜,白猫也葬送于黑夜,雨水浇灌的黑夜。
今年秋天,雨水太多,连续四五天的暴雨,噼里啪啦地下个不停。
单位旁边的小丛林在连续的暴雨袭击下,几乎都站在水洼里,成了水上树林。特别是沿着单位院墙一带,地势较低,很深的积水在鼓点般的暴雨冲击下,竟然冲垮了隔离丛林的院墙,两三米高的院墙从根基到顶部全部倾覆,积水的丛林一览无余。
院墙倒塌的具体时间究竟啥时,没有人知道。大家都估计是夜晚,而且是凌晨时分——那一阵暴雨紧密,雨点硕大如拳头,一直延续到第二天天亮,才稍稍减弱。而第二天上班时,我们看见,倒塌的院墙下,一条白色的尾巴异常醒目。近看,才发现,白猫妖精大半个身子被压在砖墙下,玻璃般的眼睛毫无神采,却睁得大大的。奇怪,白猫身上和身上的砖石没有一丝血迹,而妖精的尾巴和裸露在砖石外面的身体一尘不染。
同事骂道:“该死的妖精,肯定是爬院墙时把院墙弄塌了。”
我诧异——她怎么也称呼白猫妖精?
我有点惋惜,白猫妖精此时背负罪名,才被称呼为妖精。按说,白猫与院墙倒塌也没有根本联系,如果院墙根基牢固,院墙的寿终正寝必然是被人摧毁,诸如推倒、拆除,这属于正常死亡。而非正常死亡,恰恰是因为它的根基不牢固自行倒塌。这与动物,我看见的猫亡正好相反。
一只死在砖墙下的白猫,它的尸体在残垣断壁里尽管僵硬,还是很醒目。此时,它属于意外死亡。当它承担了院墙倒塌的罪名时,“该死的妖精”使它的死亡适得其所、理所当然。
天晓得,我赠予白猫的妖精称呼与此无关。只是,我和同事提起“妖精”时,称呼一致,意义各异,甚至我们说起院墙的坍塌,为“妖精”起了争执,我马上附和了同事的意见——不过理解有差异,谁担保自己没有误读误传?
在我读到下面一段文字时,忍不住笑出了声:……小时候,我家养了一只小猫,它的左右眼珠色彩完全不同,右眼是黄色的,左眼是蔚蓝的,好笑的是,黄眼珠竟然被一条蛇咬伤了,而且竟然是在晚上,要知道,晚上,猫的眼睛可是最亮的,是宝石般的贼亮,这只猫可能太小太弱了,竟然上了蛇的当,它的眼珠淌着血,它会死去吗……
我随手在文字旁写下四个字:死于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