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 当
女人在临睡前碰了碰男人的手机,发现上面有一条新的短信。
“隋遇,”她叫着他的名字,“你过来。”他刚刚洗完澡,正在吹头发。他的头发很短,根本用不着这么可劲儿地吹,然而他似乎陶醉其中不能自拔。那嗡嗡的声音在卫生间里蹿动,像是一个重金属摇滚乐现场。声音突然静止了,是女人把电拔了。
“隋遇你过来。”女人拉着他的胳膊,走在前面。女人穿着长长的睡衣,他感觉她几乎是半飘浮在空中。
“来,”她引他到床头桌边,看上去不动声色地把手机递给他,“怎么回事?”
他的心里咯噔一下,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他尽量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平静地看了看那条只有两个字的短信:想你。
“这有什么,发错了呗。”他说着,就把手机关了,回到卫生间继续吹头。心里却在想:她要是再问,我怎么办?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她跳上床来,钻进他的怀里,温柔得像一条毛毯。在平淡无奇的性爱过程中,他再次感到负罪。半夜醒来,妻子睡得正香。他在黑暗中盯着她看了半天,似乎想看她梦见了什么,结果看到的只是团团云雾。随后,他爬了起来,溜到书房里,回短信:对不起,我刚看到。现在想必你已熟睡,好梦!
初冬的早晨,城市笼罩着一层薄雾。天还蒙蒙亮,他就坐上了上班的公车。单位在二十公里外的开发区,班车提前一个小时从城里开出。他在车上昏昏沉沉睡了一路,直到下车才醒。进了办公室,他打开手机,里面很快地跳出一条短信——“太阳照常升起”。
他知道这是一部已热播的电影的名字,只是没看过。他猜测这则短信的意思,大概她看过这个电影,也许她说的只是此刻的情景,太阳确实像往常一样升起了,他看着玻璃窗外的那个火球,心里有些茫然。他没有再回她的短信,而是给妻子发了一条,告诉她自己到单位上班了。过了老半天,妻子平淡地回答:知道了。
他能清楚地想象到妻子送孩子上学回来,又去了一趟菜市场,然后回家收拾屋子,洗衣、做饭。这是她每天的工作。太阳照常升起,日子没有任何的变化。他想,这对谁都一样。
几个月前的一天早晨,也是在上班的公车上,他倚着车窗瞌睡。每当紧急刹车,他就会被弄醒。尽管这样,他还是做了好几个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迷恋上了在车上做梦。这样的梦自然很短,像影视剧的一段片花,或预告片。他摆弄着这些小梦,酷似一个透过万花筒看世界的孩子,满是欣喜和惊异。他下意识地想,大概是工作把自己给毁了。那天早晨,在穿越城市上空的高架桥上,他居然梦见了和自己的妻子做爱。后来,不知为什么,妻子把他从她身上推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妻子并没有推他,而是车辆从立交桥上绕行下来,产生的离心力将他抛出了梦境。这使他有些怅然若失,因为他感到那个梦里有他们生活中未曾有过的温暖。
他的手机,在闪着晶莹的蓝光,这才想起昨天晚上忘了关机,但愿不是什么烦恼的工作找上门来。自从有了这小小的一官半职,没完没了的会议、加班,就山一般压了过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经常感觉自己马上要崩溃,就要崩溃,可第二天还是好好地活着。他盯着手机半天,才有勇气去看上面的内容。有两个未接电话,是一个客户打来的,时间是在晚上十点一刻,大概是叫他喝茶或洗脚。有四条短消息,一条是某楼盘的广告,一条是订阅的手机报,告诉他美国很有可能出兵伊朗,还有一条是某个同学下周结婚(二婚)的通知,最后一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像一枚竹签插进了他的眼睛:我要死了。
他的心里猛地一紧,看看发信时间,是凌晨一点四十分。当时,他已经睡着了。这个人是谁?是男是女,他(她)为什么在深更半夜给自己发这样的短信?他在脑海中飞快地检索自己的记忆,试图寻找到些许蛛丝马迹,但很快就全部排查干净了。这条突如其来的短信给他一个自省的机会,他发觉自己是一个清白的人。这条短信,想必是发错了。一个人,在深更半夜里说他(她)快要死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事情。直觉告诉隋遇,这条短信极有可能出自一个女人之手。他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一个女人在垂死之际,给她生命中某个极其重要的人发出了最后一条短信,由于手在颤抖而输错了电话号码。隋遇想象着那是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她极有可能是割腕,像电视上报纸上那些司空见惯的报道,那些走上绝路的女人。她不大可能在深更半夜爬上某处高楼的楼顶,如果是服安眠药自杀,就有足够的时间留下一封遗书,而不至于把一条如此重要的信息发错。她一定是喝醉了酒,无法自控,才做出如此决绝之事。她看着自己的鲜血汩汩地流出,身心沉浸在疼痛和轻松交织的快意中。我要死了,或许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发出的最后的声音。
隋遇想得激动起来,他颤抖着拨出了那个电话号码。无论那人是谁,面对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发出的求救或告别,都不应该置之不理。不出隋遇所料,打了很长时间,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听。他看看表,距离收到短信已经过了八个小时,那人大概已经死了。到了中午,他又拨打了一次,电话关机了。似乎是心有不甘,他发了一条短信:愿上帝保佑你平安无恙。这条短信也如泥牛入海,一去无回。
此后的一段时间,隋遇特别留心关注自己周围的亲戚朋友和同学,等待着某处风生水起,揭开这个谜底。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没有听到任何熟人发生意外的消息,唯一的一个死者,是单位一把手九十岁的老母亲。他参加了葬礼的全过程,直到把老太太的骨灰护送到乡下入土。整整忙了一天,众哭声散了,太阳已落山,他的头上、身上满是灰烬,心中一片索然。他拍打完全身,跟着一帮同事回城大吃大喝。可能是太累了,喝得有些高,临走时把手机落在了桌子上。服务员叫着“先生”,追出来递给他,那个年轻善良的女孩让他心生好感。
“谢谢。”他接手机时被电了一下。静电无处不在,他嘟囔着,将手机揣进兜里,手被一束蓝光割伤,他惺忪着眼睛,辨认屏幕上的文字:谢谢你,我没事了。
你是谁?他在心里问,突然明白过来。心头蓦地一阵惊喜,眼睛竟湿润了,急不可待地给对方回过去:没事就好。他感到高尚盈满心间,像是做了一回救命英雄。
不知怎么,隋遇没有把这事告诉妻子。晚上临睡前,他特意没有关机。第二天早晨,没有收到任何意外的短信。上午,他坐在洒满阳光的办公桌前,想想这事有几分荒诞。他几次拿起桌上的电话想拨,最后都放下了。这个人会是谁呢?或许是什么人的恶作剧,但对方能从这个恶作剧中得到什么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有个奇怪的预感,这个人一定不会就此消失。
到了第四天,他终于忍不住,用手机给那个神秘的号码打了个电话。对方没有接。过了很长时间,他收到短信:你找我吗?
他想了想,输入:我想见你。
那边没回应,他又发了一条:怎么不说话?
又过了很久,那边回答:我不想。
这一来二去,隋遇明白了,对方一定是把他当成了某个跟自己有过千丝万缕关系的人。他已经可以完全肯定对方是个女人。他琢磨着,用一种温和、宽厚的语气回复道:好吧。
对方的再次回复令隋遇心里一惊。三个字,明明白白:我爱你。
妻子的冷静让隋遇不知所措,他甚至觉着有些不可思议。依他对她的了解,大吵大闹不可开交是很难的,最起码也要追问个究竟,岂是他一句“发错了”就能轻易打发掉的?十几年的夫妻生活,隋遇原本以为一切都驾轻就熟尽在掌握,现在,妻子的面孔突然在他心里陌生起来。外面下起了雨,这本该下雪的季节,却下起了雨。他看看街道上慌慌张张的人群,感觉一切都莫名其妙。他拣起桌上的一张不知从哪儿来的扑克牌,折来折去。那是一张梅花Q,他把两个手持蔷薇花的阿金尼王后对倒、重叠在一起,又小心翼翼地把她们分开,从缝隙里偷看她们的表情。
突然,他的手里空了,抬头一看,是单位的司机小王。
“哈哈,折坏了还怎么玩?”小王笑嘻嘻地拍出一包中华烟,看他那得意的样子,隋遇就知道他昨晚赢了不少。
小王拉着隋遇去了趟联通公司。隋遇骗他说是查一个骚扰电话,他知道小王有个同学在那里当运营经理。小王的这个同学看看隋遇写在纸上的那个号码,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这是我的部长。”小王示意同学不要原则性那么强。
“不是我不帮您查。”那人一解释,隋遇才明白,这种号码属于不记名用户,在街上随便哪个报刊电话亭都能买到,即充即用。
“那万一手机丢了,号码还能补办吗?”
经理摇头:“不能。”
“那什么样的人会用这种卡?”
那位经理介绍说:“一般本地有固定工作的人很少用,主要是外来打工的、学生什么的。他们图便宜,打完了一扔,也不需要销号。”
走出联通公司大厅,隋遇不由眉头紧皱。小王开着车跟他开玩笑:“男的怕什么骚扰,怎么没有骚扰我的呢?我倒巴不得有人天天给我打电话呢。”
隋遇就骂:“你这个熊毛孩子,对象都没有,知道个屁!”
小王点点头,装深沉:“是啊,万一被嫂子看见,那还得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嫂子不看紧点也不行,您这英俊倜傥才华横溢的,哪个小姑娘不惦记着……”
他的话还没说完,隋遇突然喊“停车”,小王一愣,放慢了速度:“有事?”
隋遇点点头,小王就没再问,将车停在路边的行道树下。他看见隋遇大踏步向对面的大众商场走去。
隋遇在大众商场一楼拐角电梯旁的美甲铺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一名年轻时尚的美甲师,正在给她的顾客涂净手液。
“你还认识我吗?”隋遇的话让美甲师一愣,她看看眼前的这个男人,正待露出礼貌性的微笑,却忽然明白,这个男人原来不是在跟自己打招呼。桌子对面,两个穿着酒店制服的小姑娘面面相觑。
“不记得了?那天我在你们那儿吃饭,手机落桌子上了。”这个男人对着其中一个十指修长的女孩,急切地发问。
小王吃惊地看着部长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食品上了车,他显得十分兴奋,仿佛这么一会儿就年轻了十岁。下车时,小王提醒他别忘了提东西,他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看那堆塑料袋:“放你车上就是!”
“我爱你。”
隋遇轻轻把这三个字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觉着有些陌生,继而又有些欣喜,最终忐忑不安起来。他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路人,捡到了属于别人的珍宝,却不舍得归还,反而小心呵护着,时不时拿出来擦拭一番,然后又把它秘密藏在箱子底下,不为人知。汉字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如果你盯着一个字一个劲儿地看,就会觉着它非常怪异,越看越不像一个字。这天夜里,隋遇瞒过熟睡的妻儿,蜷缩在书房的沙发上,亮出那闪闪发光的三个字,他竟然一个也认不出来,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他有多少年没见过或没听过这三个字了,更不懂得这三个字什么意思,那只是三个远古的象形文字,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的夜晚,照亮了黑暗的房间。他拉开窗帘的一角,向着外面的世界窥探。外面街道冷寂,没有一个行人,风追逐着落叶,一直追出很远。
“在这个世界上,我一定要找到你。”隋遇像一个地下电台工作者,朝黑夜中发出密码。
然而,无论隋遇如何邀请和引诱,那个人就是不同他见面。
“你有那么恨我?”
“不知道。”
“要怎样证明你才相信我?”
过了很久,隋遇看见了回答:“时间。”
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他悄悄潜回到妻子身边,将她抱紧,就像从未离开。
那个女孩名叫沈阳,今年二十一岁,老家是湖北,在茨城教育学院念了两年旅游管理大专,毕业后就留在茨城打工。她长得很秀气,但是没有什么特点。她长着一张近乎完美的脸,白皙、光滑、细腻,没有酒窝,没有虎牙,没有雀斑。
“这样的地方我还没来过呢。”她好奇地打量着咖啡馆的内设,脸上露出腼腆的微笑。
几乎在一瞬间,隋遇突然怀疑起自己约这个女孩来这里的目的。仅仅是因为联通公司那位经理提供的关于那种电话号码常用人群的分布情况,就认定这个女孩是那个神秘的号码的主人?这也太荒唐了。或者是为了表示对那天晚上她拾手机而不昧的感谢?
他问她要喝点什么,咖啡还是奶茶?她笑笑:“咖啡吧。”
“哪一种?”服务生好奇地看了看这个女孩。
她看着茶单上满满的照片,一时不知所措,胡乱指了其中一个:“这个吧。”不料,服务生却说:“对不起,这个没有了。”
女孩的脸一下子红了,他假装没看见,把茶单拿过来,点了两杯摩卡,然后又点了几样小点心。
咖啡馆里响着王菲哀怨的歌声,隋遇一时恍惚起来。他记起好几年前,他和妻子来过这里。就是在《香奈儿》的音乐里,妻子低声说:“咱们回去吧,这里多贵。”那时,他还是个普通的办事员。现在,王菲也老了吧。
他的嘴角不由露出一缕微笑:“你是哪里来的?”
“湖北,”沈阳笑了,“你已经问过一次了。”
“哦,对不起。”隋遇抱歉地拍了拍脑袋,“我忘了。”
沈阳看来属于那种话很少的女孩,隋遇不问,她也不说。隋遇摸出烟来问她要不要,她依然笑着,摇了摇头。
抽了半支烟,咖啡和茶点也上来了。沈阳小心翼翼地转动着手里的杯子,隋遇的眼睛突然一跳。
“你的手腕怎么了?”
他猛地抓起了沈阳的手,沈阳“啊”了一声,咖啡洒了出来。隋遇看到沈阳的手腕上系着一条红色的丝线,上面还缀着一个小玩意。
“啊,对不起。”他出了一身冷汗。
沈阳的脸红了,“没什么。”她说,“你要看我的招财猫吗?”
她扬起手腕上的那个小玩意给隋遇看,那条红线在隋遇眼中荡来荡去。
“戴这个有什么用?”他装出好奇地问。
“招财进宝啊。”她笑得灿烂起来。
隋遇看见那是一只豌豆大小的塑料小花猫,小花猫还举着一只前爪。
“这有什么讲究?”
“讲究可多了,”女孩变得神采飞扬起来,“这个猫呢,举左手是招福,右手是招财。举右手的是郎猫,招财;像我这个,举的是左手,是女猫,招福!”
“如果两只手都举起呢?”隋遇像一个无知的小学生那样问。
“两只手都举?财和福就都有了。”女孩欢快地笑了起来,隋遇也笑了,接着,又陷入了沉默。
音乐换了一支超级女声的快歌,气氛变得轻松起来,隋遇问:“你在想什么呢?”
女孩笑笑,不语。隋遇又问了一遍,她才说:“我在想,要是能在这里工作该有多好。”
隋遇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这个女孩真的很可爱,他望着她皎洁的额头,心里不由得想,要是跟她发生一段爱情,也不一定是一件坏事……
“你有男朋友吗?”他突然问。
“我?”她看看他,摇了摇头,“没,没有。”
“为什么不找一个,你这么漂亮,应该有不少人追求你吧?”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身体由前倾改成了仰靠在椅背,慌里慌张地说:“没有就是没有嘛……”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不是他的。女孩从兜里掏出一只小巧玲珑的手机,瞄了一眼,站起来,红着脸到露台上去接电话。他听见她嘟囔了一句“我在外面”,后面就什么也听不清了。他看看自己的手机,木偶似的站在铺有绿色桌布的台面上,纹丝不动。他感觉整个世界都把自己遗忘了,包括自己的妻子,也包括那个从未露面的人……
女孩清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隋部长,”她彬彬有礼地叫着他名片上的称谓,“时间不早了,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而可怜。
“明晚是平安夜,你能陪我吗?”她在短信里说。
收到短信时,隋遇在北京出差,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正在和客户做最后的洽谈,准备后天周一会上向老板汇报。
“哦。”隋遇心里一动,她终于要现身了。一直很忙碌,其间虽然也收到过几条客户发来的祝福短信,但都没仔细看。如果不是她的提醒,他还真不知道后天就是圣诞节了。一年就这样忙忙碌碌到头了。
他抑制着内心的激动,想了想才回复:“我在北京出差,最早明天下午才能回茨城。”
“好吧,我等你。”她说。
他受了感动:“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
晚上,客户邀请隋遇参加了一个盛大的宴会,随后又硬拽着他去蒸了个桑拿。他知道对方如此的盛情,只是为了让他回去替他们向老板美言,所以接受起来也心安理得。回到酒店房间,已经是午夜。隋遇辗转难眠,打开已经关掉的手机,试探着询问:“你睡了吗?”
没有想到,刚刚过了一会儿,就有了回复:“没。”
“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
“能和你打电话吗?”
“不行。”
“为什么?”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他在。”
那个女人的形象一下子变得鲜明起来,那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而自己,是她隐秘的情人。那个睡在她身边的男人长得什么样?他想象不出。
“好吧,明天晚上在哪儿见?”
“随你吧。”
他想了想:“索菲特可以吗?”
那边犹豫了一下:“可以。”
他脑海中一阵冲动,借着残余的酒劲追击:“明晚你就不要回家了,行吗?”
那边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他能想象到她的内心在挣扎在搏斗,他的心也怦怦直跳起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感觉彻底没戏了,开始后悔自己不该说刚才那句话。他知道女人做事常常会后悔,这个要求确实有些过分,说不定她会连见面也一起取消。他犹豫着,想给她再发一条短信,收回自己刚才的话。就在他按动键盘的瞬间,她回复了,多少苦苦挣扎凝成斩钉截铁的一个字:“好!”热血涌上隋遇的心头,他觉得为这个字,做什么都值得。
第二天下午五点,飞机在茨城机场落地,距离他们约定好的见面时间刚好还有一小时。他给她发短信说,自己已经到了,索菲特顶层旋转餐厅准时见。刚刚发出,就收到一条短信。他惊异她这次怎么回复如此迅速,打开以后才发现,那是妻子发来的:你什么时候回来?隋遇没有马上回复,他看着窗外流逝的街景,感到这个城市起了变化。尽管今天不会下雪,这个圣诞节也与往日不同。汽车驶入拥挤的旧市区,驶过大观园商场和红星影院门口,拐上树木遮天的马鞍山路,他看见了儿子读书的小学,看见了不远处位于一幢六层灰色公寓顶层的自己的家,以及阳台上晾晒的衣服。这是平生第一次过家门而不入,他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了古代治水的大禹,有些滑稽,有些不安。他记起妻子的短信,掏出手机匆匆回复:明天。
那个女人一直没有回复,这让他多少有些失落。最后,他把这理解为她没有收到,就又发了一遍,这次她很快就回了:知道了。虽然只有淡淡的三个字,但已让他安定下来。他能想象到她正在做出门前的化妆,对他的催促有些不耐烦有些难为情。
隋遇在酒店前面二百米的地方下了出租车,以免遇见熟人不好说话。然而,接下来看到的一幕,立刻粉碎了他的自得。一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和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突然从旁边咖啡馆里走了过来,他赶紧转过身去,装作欣赏路边的广告牌。他盯着广告上女人的大腿足足有一分钟,才缓缓地把目光移开。那一对小青年并没有向这边走来,而是进了地下过街通道。他想到这个女孩向她的男友讲述几天前,自己是如何在这家咖啡馆里力拒一个动机不纯的老男人的诱惑,想到那番关于招财猫、招福猫的扯淡谈话,心里既好笑又悲凉。最好笑和悲凉的还不是这个,而是那个男孩,隋遇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正是自己的下属司机小王。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对于隋遇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已经到了索菲特大酒店门口,他却突然丧失了进去的勇气。酒店前的广场上伫立着一棵十几米高的圣诞树,上面覆盖着棉花做的白雪,缀满各式各样闪光的铃铛、卡片。戴着圣诞老人帽子的迎宾为他开门,微笑着对他说“圣诞快乐”。他不得不停下来吸了一支烟,吸到一半又狠狠地掐灭了。活了四十岁,隋遇想自己应该有了直面任何命运的勇气。于是,他怀着近乎悲壮的心迈进徐徐敞开的电梯门。随着电梯的飞速上升,他的身体里竟然有了一种无比轻快的感觉。
电梯在56层顶楼停下,隋遇步入华丽的旋转餐厅,映入眼帘的同样是一幅庆祝圣诞的热闹景象。以前,只是陪客户来过这里。今天不同了,自己生命里奇特的一天,要在这里度过。隋遇沿着环形过道,走向昨天预定好的位置。远远地,在鲜花装饰的落地窗边,坐着一个女人。她的脸孔有着岁月漂洗过后的宁静,随着餐厅的旋转,像一朵行将枯萎的百合,决然地开放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