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圣宜
郑观应的《盛世危言》启迪心智、唤醒国人。无论光绪、李鸿章、康有为、梁启超,还是孙中山、毛泽东,都被这本书打动、激励过。其中孙中山与郑观应为同乡,在思想上视郑观应为名师。
《盛世危言》震动朝野
1895年,正当中日甲午战争战火渐熄而举国上下因为泱泱中华上国败于蕞尔小国日本而悲愤莫名之际,光绪皇帝下发给每位大臣一本书,命其阅看。这本书竟然是一个民间学者商人郑观应的著作:《盛世危言》。《盛世危言》指出中国落后的根本原因,提出全面改革的设想,使得处于内忧外患中的国人极为震动,它所谈论的问题一时成为人们纷纷议论的中心。
郑观应在书中提出:政治上,变君主专制制度为君民共主的君主立宪制度,澄清吏治;经济上,集资兴办新式工商业,增强市场竞争力;军事上,训练兵将,培养现代军事人才;外交上,与列强举行修改条约的谈判,捍卫国家主权;教育上,普及教育,提高国民素质;财政上,开源节流。其它关于改造颓风陋俗、兴办社会慈善和救济、妇女教育等等主张,思想解放,观念创新,开一代风气。这部著作唤醒了千百万沉睡的灵魂,影响了近代中国的几代伟人,其中著名的就有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和毛泽东。
《盛世危言》因为文字浅近,一般读书识字的人均能阅读,销路甚畅。它对后来发生的戊戌维新运动和清末预备立宪运动产生很大影响。坊间书贾为了适应读者对变法思想和理论的渴求,大量翻刻该书。郑观应著书的目的是为了警世,不求钱财,任人翻刻,所以此书版本多达20多种,近年更有新版问世,可见其生命力之长久。
孙中山与郑观应同为香山县人,具同乡之谊,孙比郑小24岁,属于晚辈。1887年~1892年间,孙在香港西医书院求学,毕业后在澳门行医。其时郑在澳门养病,两人多有往来,相谈甚欢。改造中国与研习医学是他们共同的话题。1894年,孙中山想北上投书当道,一白其救国报国之志。行前撰写《上李鸿章书》,把《盛世危言》中的一段话加以引用,认为“人尽其才,地尽其利,物尽其用,货畅其流”是富强之大经、治国之大本。批评洋务派只求“船坚炮利”,是舍本而图末也。由此可见,孙中山早期变革中国的思想主张受郑观应的影响很深。1906年,13岁的毛泽东辍学在家务农,但没有停止读书,他最爱读的两本书是梁启超编辑的《新民丛报》和郑观应著的《盛世危言》,并对《盛世危言》介绍的新式学堂极为向往。后来,他不顾父亲反对,从家里跑了出来,考进湘乡县东山高等小学堂,开始了新的生活道路。这一年,毛泽东16岁。
《盛世危言》在晚清林林总总的变法言论中为什么特别受到注意?因为它全面而系统地谈及几乎所有领域的改革主张,条分缕析,说理精辟,切实可行。它也是一部当时中国变法思想的集大成之作,大量收集了当时仁人杰士的名言伟论,向读者提供多方面的解决中国问题的思路。更值得一提的是,郑观应对时代变化有敏锐的观察,认为“当今之世,非行西法无以致富强”,改革中国的一切弊端都应当参考西法。鲜明地阐述了“向西方学习”的时代命题。
创办企业首倡商战
郑观应生于1842年,广东香山县(今天的中山市)雍陌乡人。17岁离开家乡到上海谋生,进入外国洋行,从杂工升为买办,后被英商太古洋行聘为总买办,也曾自己开办公司,较早接触外来事物,眼界开阔。1878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与李鸿章相识。由于别人的举荐,时任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的李鸿章,委任他为上海机器织布局会办,参与创办中国第一家使用机器生产的棉纺织厂。郑观应得到李鸿章的赏识是有原因的。首先是他具有经营近代企业的经历、知识和才干;其次是他力排众议,主张引进机器生产,发展先进的生产力。当时很多权威人士认为机器与人争利,使人失业,反对使用机器。
在发展近代企业的过程中,郑观应力主商办,他与官僚和官僚体制格格不入。在创办机器织布局时他和总办彭汝琮产生矛盾,彭是个官僚,办事虚假夸诞,任性妄为,长官意志第一。按郑的意见,办厂的第一步要筹足本银;第二步要邀请殷商富绅集议核算,制定有利可图的方案;第三步是拟定招股章程;第四步根据集资情况决定办厂规模。无疑,这是一个条理精详、稳扎稳打的做法。而彭汝琮却自搞一套,完全不按章法办事,在资金没有到位的情况下,贸然订购布机800台,高价购入地皮100亩,厂房设计宏大壮观,以求耸动视听。结果购机合同无钱支付被洋人日日催索,信誉迅速下降,投资者闻风止步,入股者毁约退股,眼看织布局无法维持,郑观应愤而提出辞职。第一次涉足官场办洋务就挨了当头一棒,这使他对官僚办企业毫无好感。后来李鸿章撤下彭汝琮,委任郑观应为总办,向他放权。郑通过报刊招股,民间集资,终于为中国第一家机器织布局的开创打开了局面。
1881年,中国的洋务大企业上海轮船招商局向郑观应发出邀请,聘他为帮办,专管轮船揽载事宜。英商太古公司总经理冷士则对郑极力挽留,许诺“在太古工作20年以上,年老退休准给半薪养老”。是去是留?对于年过40的郑观应来说,是个艰难的选择。李鸿章为了挖走郑观应,亲自出马,上奏朝廷,恳请把郑观应之父郑文瑞及郑氏全家的赈灾事迹写入广东省志和香山县志,表彰其“一门义行”。光绪皇帝还御赐“乐善好施”四字,“以示优异”。这使得郑观应“感悚交集”,权衡再三,他最终选择了加入轮船招商局,为国效忠。不管个人的得失如何,他不再当买办为外国人服务,而是一心一意为了国家的富强作贡献。
郑观应把外国列强对中国的侵略手段归纳为兵战、商战和传教。认为商战(经济侵略)比兵战(军事侵略)有更大的隐蔽性和危害性。所以应该“以商战为本,以兵战为末”,“商战重于兵战”。同时以工翼商,即把发展民族工商业提到国家生死存亡的高度来认识。
既然提出与外人商战,而中国力量又很薄弱,如何战胜对手?郑观应很清醒地意识到,要用保护国家主权的办法使自己处于有利地位。比如,对于长江等内河的航运权,与其开放让外国船进入长江与我争利,还不如订约时把长江航运权收回,自己“独擅其利”。他提出商战的三个战略是:“中西可共之利,思何以筹之;中国自有之利,思何以扩之;西人独擅之利,思何以分之。”
轮船招商局是当时首屈一指的洋务企业,唯有这个企业有力量与外国轮船公司在中国的江河海面上一争高下,为中国航运业挽回一些权利,可以说它是与外人商战的一个重要阵地。郑观应进入轮船招商局时,正值招商局与怡和、太古两家外国轮船公司削价竞争白热化之际。两家洋行大减价,低价招揽客户,招商局生意被抢去不少。受此打击,招商局股票急剧下降,100两白银一股的票面跌至30多两。郑观应一入局,就面临着解救这个困局的难题。他使出浑身解数,倾力协助总帮办唐廷枢与洋人谈判。谈判主要是实力和智慧的较量,洋人不是容易对付的,三方讨价还价,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整个过程是艰难曲折的。从开谈到最后达成协议,经历了近两年时间,1884年初终于签订了为期6年的齐价合同。这个齐价合同使招商局在摊分水脚中占了较多份额,生意稳定了,股票由此大涨。这次谈判成功地使招商局摆脱了困境,免于被外国公司打垮的命运。郑观应又拟定了招商局救弊章程16条,对整顿内部也卓有成效。由于他在经营企业方面的卓越才干,1883年12月,他被李鸿章任命为招商局总帮办,登上了事业的颠峰。
在郑观应的一生中,他曾三进三出招商局。每次入局,都是解救危难,每次出局,都已是局务大发展。他是招商局的功臣,直到80高龄,仍被股东们选为招商局的留任董事,1921年病逝于任内。
郑观应一生经营实业达60年之久,曾在多个洋务企业中担任要职。他是洋务重臣盛宣怀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凡遇到难题,必急电召之。他们一同创办了中国近代的电报业、钢铁联合企业、铁路和煤矿。盛宣怀把郑观应视为救危扶倾起死回生的能手、出类拔萃的企业奇才,而郑观应则把振兴中国工商业的希望寄托在盛宣怀身上。但是,振兴中华的志愿都未能及时而偿。作为中国第一代企业家,郑观应的功绩,不仅在于他卓有成效的经营实践,还在于他具有远见的发展民族经济的思想,这是同时代的其他企业家无法企及的。
议院民权思想先驱
在中国近代,称得上企业家的,大都是儒商。他们好读书,关心国家民族的命运,郑观应就是一个典型。他处身于“花月之光迷十里,笙歌之声沸四时”的上海滩,但萧然一无所好,唯知以圣贤豪杰为安身立命之本,胸怀大志,嵩目时艰,取“杞忧生”为笔名在报刊上连续发表经邦济世之言论。
在1884年的中法战争期间,郑观应从上海来到广东处理电报局事务,正值兵部尚书彭玉麟在粤督办军务。报国心切的郑观应致信彭玉麟,献上一条“假虞灭虢,围魏救赵”的奇谋,并自告奋勇前往暹罗、西贡、新加坡等地侦探敌营,密约内应,颠覆法军之老巢。虽然这次谋划因为清廷对法妥协而中止,但在南洋的经历,与南洋华侨的接触,使他痛感清廷与人民之间的隔阂殊深,民心丧失,更觉得自己对很多问题的看法不够透彻。他在1884年7月11日的《南游日记》中写道:
“余平日历查西人立国之本,体用兼备,育才于书院,论政于议院,君民一体,上下同心,此其体;练兵、制器械、铁路、电线等事,此其用。中国遗其体效其用,所以事多扞格,难臻富强。”
这段话指出,中国之所以难于达到富强之境,是因为学习西方不得要领。西人立国的根本在于育才和论政,建立书院和议院,实行民主议政制度。而中国在“中体西用”的原则之下,只学习了西方的皮毛,而不知道西方国家富强的根本,这是一个很大的偏差。一个企业家,能跳出商战思想的局限,领悟到中国改革更深层次的问题,并最早向国人提出“开议院”的政治改革主张,表明郑观应通过实践中的观察和思考,思想产生了提升和飞跃。他说:“政治不改革,实业万难兴盛。”这预示着,中国的改革必然会出现新的篇章。
1900年八国联军侵略中国占领北京,义和团运动蓬勃发展,策划“东南互保”的盛宣怀曾有一函请教郑观应,问“变法何者为先”。郑观应说:“中国病根在于上下不通,今欲除此病根,非顺民情、达民隐、设议院不可。18省各选派二人为代表,士农工商公举三四人,即可组成国会。”
但是实行这个制度需要相应的社会条件,不少人觉得中国的条件不成熟,还不能进行这个改革。郑观应则认为应该积极创造条件尽快进行。所以他又提出一系列的相关改革。首先,要有公开政务和发表舆论的阵地,多办报纸。第二,要建立官吏公选制度,他说:“国之盛衰系乎人才,人才之贤否视乎选举。”第三,精简机构,改革吏治。使官员精干、廉洁,提高行政管理效率。
郑观应还把立宪法、开议院作为逐步使国家从“私产”变成“公产”的途径,利用民主制度对权力实行制约。因为有了议院之后,“昏暴之君无所施其虐,跋扈之臣无所擅其权”,议员为国人所举,“贤否难逃公论”。开议院还能使臣民从国家得到自己的权利,从而乐意承担对国家的义务,上下齐心,共图富强。郑观应首发“开议院”的民主建言,洞见治乱之源、富强之本,开启了国人心智,成为近代改革思想的重要代表人物。
中国近代的思潮走得飞快,并不断产生跳跃。晚年的郑观应有点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他坚持君主立宪的温和政治立场,反对激烈的暴力革命,认为中国非民主立宪之时。但是,对于袁世凯复辟帝制的作为十分不齿,他的政治态度是十分鲜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