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瑞文
内容提要:班固的“周室现”,是在两汉之际汉之德属之争的背景下形成的。班固有选择地接受了刘歆五行相生的德运观念,将汉的建立看作是对周的代嬗,从而形成了尊崇周宣并将之看作是汉室兴盛标准的“周室观”。班固的“周室观”不仅表现在《汉书》的写作中,而且是《两都赋》中坚持东都的一个思想资源。
关键词:五行相生周室现《汉书》《两都赋》
中图分类号:B23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8705(1009)03-19-22
在东汉初年的论都之争中,以班固为首的东都派获得了胜利,他们胜利的原因除了其主张符合汉初统治者的实际利益要求外,还和时人对都城洛阳的认识有关。洛阳曾是周王室带有天命色彩的都城,以天下之中的名义享受着诸侯的朝奉,作为一个不同于关中以地形而制胜的都城,周室洛阳对天下的统治是以仁德为基本要义的,这恰恰在形而上的统治思想和形而下的地理位置上,与东汉初年的情形构成了一种映照,因此,周室洛阳的仁德形象在社会舆论的宣传中,就成丁东汉政治统治中可资利用的历史资源。这种舆论宣传的实际操作是通过对汉之德属的确定来实现的。因此,东汉初年,社会上对光武帝统治拥护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时人对西周洛阳的认可。本文主要以班固为中心,来讨论周室洛阳的东汉映像及其对东汉王朝统治的积极作用。
一、刘歆五德终始的解释逻辑与班固“周室观”的形成
西汉统治者关于自己王朝的德属认定有一个曲折的过程。秦为水德,克周而来。“汉兴,高祖曰‘北時待我而起,亦自以为获水德之瑞。虽明习历及张苍等,咸以为然。是时天下初定,方纲纪大基,高后女主,皆未遑,故袭秦正朔服色。”但同样的事情在《汉书》的记载中却是另外一种情况:“汉高祖皇帝,著《纪》,伐秦继周。木生火,故为火德。天下号曰‘汉。”关于汉高祖时期汉之德属的记载,《史记》中的记载遵从的是五行相胜的原则,而《汉书》中则变而为五行相生的原则,同一个问题不同时期记载的不同,昭示了这一问题在历史发展中阐释的变化,《汉书·郊祀志》中对这一变化进行了详细地描述:
汉兴之初,庶事草创,唯一叔孙生略定朝廷之仪。若乃正朔、服色、郊望之事,数世犹未章焉。至于孝文,始以夏郊,而张苍据水德,公孙臣、贾谊更以为土德,卒不能明。孝武之世,文章为盛。太初改制,而儿宽、司马迁等犹从臣、谊之言,服色数度,遂顺黄德。彼以五德之侍从所不胜,秦在水德,故谓汉据土而克之。刘向父子以为帝出于《震》,故庖羲氏始受木德,其后以母传子,终而复始,自神农、黄帝下历唐虞三代而汉得火焉。故高祖始起,神母夜号,著赤帝之符,旗章遂赤,自得天统矣。昔共工氏以水德间于木火,与秦同运,非其次序,故皆不永。由是言之,祖宗之制盖有自然之应,顺时宜矣。究观方士祠官之变,谷永之言,不亦正乎!不亦正乎!”
西汉初年,张苍主张水德,公孙臣、司马迁主张土德,而刘向父子则主张汉为火德,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刘向父子对汉之德属的修改,目的是为王莽篡权提供舆论上的支持,这种变化将五德终始中“五行相胜”的运行逻辑改变成了“五行相生”,“这种改变跟王莽篡汉有密切的关系,相胜与相生本质的不同,正好适应得天下两种方法的不同。周继殷,是用征诛的手段;虞继唐,是用禅让的方法。王莽正是要效仿唐、虞的故事,‘五德相生的次序对他来说是最合适的。”正是出于这样的缘故,王莽才支持刘歆重新整理古史系统,将汉的德属确定为火德。刘歆五行相生的思想主要体现在《世经》中,正是这个《世经》被班固收录在《汉书·律历志》中,但是班固并非完全的抄录,而是在《世经》的基础上对部分内容进行了重新叙述,这种叙述的选择鲜明地体现了班固对刘歆五行思想的继承和扬弃。从《汉书》中的《世经》来看,王朝发展的五行次序为:
在这个五行运转的次序中,汉为火德并不是刘歆的努力所在,他所要强调的是王莽新朝的德屑问题,按照五行相生的次序,刘歆将新朝的德属确定为土德,也就是说刘歆所排列的这个五行相生次序,实际的指向是新朝代嬗刘氏汉室的合理性。但是班固在选录《世经》人《汉书》的过程中对王莽新朝的叙述却是:“王莽居摄,盗袭帝位,窃号曰新室。”这就等于否定了新朝存在的合理性。而刘、班两人的叙述分歧正是我们研究班固对刘歆五行思想接受的切入点。
刘歆在论述汉为火德时选择的祥瑞是“高祖被酒斩蛇”的故事:
高祖被酒,夜径泽申,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予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予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告之,妪囚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
从司马迁对这个故事的叙述来看,他并没有将之看作是汉之德属的祥瑞,而是为了突出高祖微时的神异性。因为司马迁是秉持五行相胜的观念的,他认为秦为水德,汉为土德,色尚黄,而非尚赤。
最早对光武斩蛇的祥瑞进行解释的是刘向父子,他们认为“帝出于《震》,故庖羲氏始受木德,其后以母传子,终而复始,自神农、黄帝下历唐虞三代而汉得火焉。故高祖始起,神母夜号,著赤帝之符,旗章遂赤,自得天统矣。”虽然刘向父子率先对这个故事按照五行相生的逻辑来解释,但是最终确定汉为火德却是到了光武建武二年,《汉书,郊祀志》注引“邓展曰:“向父子虽有此议,时不施行,至光武建武二年,乃用火德,色尚赤耳。”
光武帝在解决汉之德属的问题时,采用的是一种行政手段。我们可以从光武帝“宣布图谶于天下”的举动中窥知个中消息。图谶对光武帝来说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在一定程度上,“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的图谶宣传是东汉得以建立的一个重要的舆论支持,而当时流行的《春秋演孔图》中所说的:“卯金刀,名为刘,赤帝后,次代周”,这些图谶宣传不仅在王朝血统传继上为刘秀的称帝提供了舆论支持,而且在天道循环的符命上为刘氏王朝的中兴提供了“合理”的依据。刘秀对图谶的信奉,遭到了当时一些士人的反对,桓谭因“臣不读谶”而惹恼光武帝,“帝大怒曰:‘桓谭非圣无法,将下斩之!谭叩头流血,良久乃得解。”在这场较量中,我们可以看到图谶在王权的支持下得到了自己存在的合法地位,因此,当光武帝“宣布图谶于天下”时,《春秋演孔图》中所说的“赤帝后,次代周”的汉承周后的五行思想,便理所当然地获得了存在的合理性,而桓谭的遭遇,也表明了反对的声音在图谶甚嚣尘上的社会氛围中的无奈和微不足道。我们还可以从《白虎通》的记载中看出东汉初年汉的德属问题,已经得到了很好的解决。“五行所以更王何?以其转相生,故有终始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在这里,“五行”中关于王朝代嬗的记载已经有了非常明确的表达。也就是说,在《白虎通》成书的时候,五行中关于王朝更迭
的符命之争的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并且成为当时社会的共识。
班固的“周室观”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产生的。一方面,汉为火德在光武帝通过行政的手段得以确定后,这个事件也就从一个学术的问题上升为一个政治问题,也就是说当班固面对这一问题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任何讨论的余地,问题是班固对东汉政权充满了无限的亲切感,他也不会去讨论这个问题,因此,班固是先接受汉为火德的事实,然后才去从学术的统绪上来说明这一事实的,正是这样一个原因,班固对刘歆的《世经》进行了选择性的接受。刘歆对王朝的五德终始的解释是采用五行相生的原则的,这种五行相生的逻辑推理,目的是为了王莽逼迫汉帝禅让进行舆论造势的。在刘歆的这个德运中,(西)汉为火德,承继周后。光武帝承认刘歆的这个帝王相嬗的谱系,但是他不认为刘氏的德运已经丧尽,他所建立的东汉王朝就是刘氏德运的继承和发展,那么这样的一个推理,就等于是否定了王莽新朝存在的合理性。因此东汉王室将自己和西汉的刘氏皇统捆绑在一起上继周室,也就巧妙地利用五行相生的理论将东汉王朝存在的合理性堂而皇之地解释为是对周室的代嬗。这样在两个德运之间的比较上,汉室有理由认为自己能重现周室曾经的辉煌。因此,班固在书写汉帝的历史功绩时就自觉不自觉地将之与西周辉煌的盛况做一对比,在客观上,给人们呈现了这样一种书写图景,即班固在对汉室帝王进行历史评价时,是以西周鼎盛时期的历史发展状况作为标准的,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建构了班固自己的“周室观”:班固对周室是充满了无尽的向往与崇敬的,西周王室的历史高度是班固对汉室君王的一种期许标准,他希望刘氏汉室也能像周王室那样在历史上以一种鼎盛的局面留存下来。这种期许不仅表现在他的《汉书》书写上,而且也表现在他在《两都赋》中对东汉东都的坚持上。
二、班固“周室观”的表现
班固的“周室观”首先表现在《汉书》“帝纪”赞语中。班固总是习惯于将汉室政治的清明和王朝的辉煌与周王室的类似情况进行对比,由于周王室类似的政治实践在历史发展中已经得到了历史的肯定,成为了一种政治清明的表现,那么班固在这里将汉室的情况与之类比,显然就带有褒扬汉室功绩的意味:
汉兴,扫除烦苛,与民休息。至于孝文,加之以恭俭,孝景遵业,五六十载之间,至于移风易俗,黎民醇厚。周云成康,汉言文景,美矣!
孝武初立,卓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遂畴咨海内,举其俊茂,与之立功。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建封禅,礼百神,绍周后,号令文章,焕焉可述。
昔周成以孺子继统,而有管、蔡四国流言之变。孝昭幼年即位,亦有燕、盍、上官逆乱之谋。成王不疑周公,孝昭委任霍光,各因其时以成名,大矣哉!
孝宣之治,信赏必罚,综核名实,政事文学法理之士咸精其能,至于技巧工匠器械,自元、成间鲜能及之,亦足以知吏称其职,民安其业也。……功光祖宗,业垂后嗣,可谓中兴,侔德殷宗、周宣矣。
汉代的文景之治是西汉历史上的一个辉煌阶段,然而班固的对文景之治类于周之成康的赞扬即使在今天看来也是一个很高的评价,而孝武王帝的系列活动在班固看来也是“绍周后”的行为,即使是孝宣之治,在班固看来也可比作周宣中兴。从这些带着无限推崇的评价中,我们可以看到班固对周室的尊崇和对西汉王室繁盛的无限自豪,这种自豪的情绪既是来自于对刘氏王室曾经辉煌的记录,同时也是对东汉刘氏王室中兴局面的无限期许。
其次,班固的“周室观”主要表现在<两都赋》的写作上。当西土耆老们试图说服光武帝迁都长安时,班固在对洛阳为周之都城认识的前提下,对迁都一事进行了坚决回应:
臣窃见海内清平,朝廷无事,京师修宫室,浚城隍,起苑囿,以备制度。西土耆老,咸怀怨思,冀上之蜷顾,而盛称长安旧制,有陋雒邑之议。故臣作《两都赋》,以极众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
这种回应之所以得到当时社会主要权贵阶层的认同,除了实际利益分配的原因外,主要还和班固对周之洛都的体认有很大的关系。在论述东都之盛的时候,班固对洛阳的推崇溢于言表:“即土之中,有周成隆平之制焉。不阶尺土一人之柄,同符乎高祖”,而“子徒习秦阿房之造天,而不知京洛之有制也;识函谷之可关,而不知王者之无外也。”从班固对周室洛阳的描述中可以看出班固推祟洛阳的侧重点是:成周洛阳带给周室的荣耀是以“制”而不是以“险”,“制”是班固对成周洛阳推崇的切入点。这个切入点的选择既是辩论文体的需要,但更根本的原因则是洛阳在成周时期的王制实践给周室带来了社会的繁荣和历史上的光辉形象。
洛阳作为一个城市的存在,在西周经历了一段辉煌的时期,在后人的眼里,它无疑成了仁义和道德的化身。周初,为了达到平衡山东诸侯、关中周都的统治问题,周王室虚构了一个君权神授的东都。虽然关中丰、镐是周王朝实际的都城,但是洛阳由于天命所归的缘故,在天下臣民的眼里,它更具有周王朝统治合理性的象征意义。而这种统治的核心理念就是仁德,因此,在都城洛阳的建构中,所灌注的思想理念体现、代表了周王朝的治国思想,这种思想因为周的建国和随后成、康之世的盛世实践;其正确性得到不容置疑的认同。
作为一个历史上繁荣的盛世,作为一个道德在治国中最成功的例子,它不仅为后来的统治者所羡慕,也成为了在文德和武治的争论中所无法回避的一个历史渊源。东汉初年的论都之争,虽然在其背后暗藏的是关中旧族和新兴王朝之间的利益冲突,但是在论争的表象中,却是象征着依靠武力治理天下的关中长安与象征着文德治国的洛阳之间的争论。因此在论争的过程中,不同的立场,在论述的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对周室洛阳的不同处理。
班固在《两都赋》中表现出的坚定的东都思想,正是基于对洛阳在这个层面上的认识,而这种“汉承周后”的认识也是当时社会上人们普遍接受的观念。一个盛世的存在对自觉的后继者来说既是一种可资借鉴的历史资源,同时也是力图有所超越的心理焦虑的产生原因。班固对五德终始的理解是其“周室观”形成的内在的理论支持,班固对周王室的尊奉态度也是当时社会的一个缩影,因此他在《两都赋》中对汉承周后的论述很容易地得到社会的认同也自然是情理中的事情了,如后来傅毅的《论都赋》、王景的《金人论》、崔驷的《反都赋》等等,都和班固《两都赋》保持着同一个声音,坚持东都。这也是《两都赋》能在东汉初年的论都之争中成为一个经典文本的又一原因。
责任编辑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