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歌中的绘美二法

2009-07-24 08:51毕风雷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6期
关键词:古典诗歌

摘 要:“洗眉法”与“烘云法”是从古典诗歌的创作实践中归结出来的两种主要的绘美手法,也是古典文学塑造人物形象时出现的一个具有普泛性、规律性的审美现象。因此,对这两种手法进行解析,不仅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鉴赏和把握古代诗歌尤其是叙事诗的写作技艺和审美韵味,而且对我们理解古代辞赋、戏曲及小说的绘人技巧也大有裨益。

关键词:古典诗歌 洗眉法 烘云法

清人何忠相在《二山说诗》卷三评论《陌上桑》时说:“写美人有二诀,一用洗眉法,《庐江小吏篇》(笔者注:即《孔雀东南飞》)‘指如削葱根,口如含珠丹,本《卫风·硕人》暨宋玉《神女》、《登徒子》赋;一用烘云法,此篇(笔者注:即《陌上桑》)四面嘘气,全身活现,更不消实指得。”何氏所论的确切中要害,“洗眉法”与“烘云法”是从古典诗歌的创作实践中归结出来的两种主要的绘美手法,也是古典文学塑造人物形象时出现的一个具有普泛性、规律性的审美现象。因此,解析这两种手法,不仅可以更好地鉴赏并把握古代诗歌尤其是叙事诗的写作技艺和审美韵味,而且对理解古代辞赋、戏曲及小说的绘人技巧等方面也大有裨益。

“洗眉法”这一名称虽然新警别致,实际上对我们来说,它并非全然陌生,即现在修辞上所讲的比喻手法。借助这一手法,可以使抽象的物象变得具体,使枯燥的境象变得生动,使模糊的意象变得明晰,从而增强人物描写的鲜明性、直观性和艺术作品的表现力、感染力。如何忠相论述中所提到的《卫风·硕人》篇,就连用六个比喻来形容卫庄公夫人庄姜的体貌之美:“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纤细的手指犹如柔嫩的毛芽,雪白的皮肤好像凝结的脂膏,白皙的脖颈好比天牛的幼虫,整齐光亮的牙齿就像瓠瓜籽,宽正的额头似蝉子,细长的眉毛似蚕蛾触角。这些形象的描绘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展现了先人丰富的想象力和神奇的创造力,以致于姚际恒在《诗经通论》中称赞曰“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其右,是为绝唱”。

平心而论,纯粹用“洗眉法”虽有诸多优点,但亦有美中不足之处。一是它多为静态描写,且层次略显单调,就如画像之水墨白描,却未渲染丹黄;二是它只能显现出主人公外在的体态形貌,很难传达出其内在的精神气度。正是为了避免呆板、单调的弊病,《硕人》在运用比喻手法尽情描绘庄姜之美后,又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两句描写,化静为动,化美为媚,这样就将庄姜超凡脱俗的风姿形象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明代的钟惺就此评曰:“‘巧笑二句言画美人,不在形体,要得其性情。此章前五句犹状其形体之妙,后二句并其性情生动处写出矣。”这一评析相当精辟、到位。清代孙联奎的《诗品臆说》对此亦是揄扬有加:“《卫风》之咏硕人也,曰‘手如云云,犹是以物比物,未见其神;至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则传神写照,正在阿堵。直把个绝世美人活活地请出来,在书本上滉漾,千载而下,犹如亲其笑貌。”可以说,“洗眉”之比喻和直陈之赋法的联袂运用,达到了动静结合,形神兼备,虚实相济的境界,从而取得了良好的艺术效果。

由于《诗经》在古代具有崇高的社会地位,《卫风·硕人》所运用的“洗眉法”遂成为描绘美人的范本和榜样,不断为后世文人仿效。如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对“东家之子”的描绘,“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与《硕人》的描写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再如曹植的《洛神赋》对洛神形貌铺张扬厉的叙写,也是深得《硕人》“洗眉法”之壸奥,正如吴闿生《诗义会通》所言“(《硕人》)生动之处,《洛神》之蓝本也”。不仅如此,“洗眉法”这一绘美手法对后世的古代小说亦有深远的影响。像《金瓶梅》对潘金莲肖像的描写(第二回)、《红楼梦》对林黛玉出场的刻画(第三回)等等,都不同程度地运用了“洗眉法”,也形象地传达出了人物的音容相貌、性格特点及气质神韵。这种手法在明清才子佳人小说中的运用更为突出,作者大都以博喻手法罗列、渲染佳人的绝世容颜,像“眉如秋柳,眼似秋波”、“眉如秋月,脸似含花”一类的套语层出叠现,这样的描写不能有效地传达出人物的个性、情态,只能留给读者一个普泛的印象。由此看来,我们对“洗眉法”的评价也要持一种客观、辩证的态度。

所谓“烘云法”,也就是我们修辞上常讲的烘托法,即从侧面着意描写,使所要表现的事物更为鲜明突出的一种方法。如果说在描绘美人时,“洗眉法”更多的是类似于追求形似的工笔画,凭正面落笔、浓墨重彩取胜,那么“烘云法”则像一幅崇尚神似的写意画,以蹈虚揖影、勾勒点染见长。也就是说,“烘云法”很少对人物的形体面貌精雕细刻,而是通过遗貌存神的间接描写、空谷传音的悬拟虚摹等手法,让读者充分发挥想象,补充文本的空白点和未定处,用各自的审美感受、体验、情趣去重建诗中的艺术形象。

比如何忠相在论述中所提到的汉代乐府《陌上桑》,开始即以大量的笔墨描述罗敷服饰的华美、器物的精美,但对罗敷容貌形体的描写却惜墨如金,并且作者不直接写罗敷的外表之美,而大写特写美所引发的效果“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通过旁观者见到罗敷后的神态举止来表现罗敷的美,这样的处理方式可谓别开生面,从而赢得历代评论者的高度评价。清人陈祚明评之曰:“写罗敷全须写容貌,今止言服饰之盛耳,偏无一言及其容貌,特于看罗敷者尽情描写,所谓虚处着笔,诚妙手也!”(《采菽堂古诗选》卷二)张玉谷在《古诗赏析》中对这段描写亦是赞不绝口:“‘行者八句,意在叙其容貌之美也,却偏不一句正写,只历叙见者莫不神魂颠倒若此,而其美自见,且即以衬出使君,神来之笔。”两者的分析都指出了其描写手法的匠心独运,即不从正面落墨进行实写,而是以烘云托月之法来间接再现罗敷容貌之美。这样既可以避免行文的平铺直叙,又能充分调动起读者的想象力,让他们按照自己的生活经验、美学理想去“再创造”出心目中最美的罗敷形象。

由于“烘云法”在《陌上桑》中出色的运用,这种绘美技巧也对后世文学产生了深刻而广泛的影响。如曹植《美女篇》中的“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两句,显然是模仿、套用《陌上桑》“行者见罗敷”八句的句意,压缩而成。白居易的《长恨歌》“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以宫廷中众多佳丽的黯然失色来反衬杨贵妃的天生丽质,同样是运用烘托法的成功范例。汉代崔駰在《七依》中描绘美人云:“回顾百万,一笑千金。……当此之时,孔子倾于阿谷,柳下忽而更婚,老聃遗其虚静,扬雄失其太玄。”以坐怀不乱的君子、清静无为的圣哲等见到美女后的无法把持、丧魂落魄,来衬托美人的超俗绝尘,也是借鉴《陌上桑》绘美技巧基础上的踵事增华。

“烘云法”在戏剧、小说等以叙事为主的文体中的运用也不乏精彩之处。如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本第四折用[乔牌儿]、[甜水令]、[折桂令]三个曲牌,描写僧众贪看崔莺莺“没颠没倒”的动作神情,如太师凝眺,班首痴呆,以致于把法聪的脑袋当做金磬敲等,连四大皆空、六根清净的佛门子弟都经受不住美的诱惑,由此可见,莺莺之美确实不同凡响。毛西河就此评曰:“三曲参错,写看莺莺处如《陌上桑》曲,虽本董词而章法特妙。”指出了此处的描写和《陌上桑》一脉相传。以和尚见可欲而使心乱来烘托女子之美,也成为古代小说的惯用方法。《水浒传》写满堂和尚看见潘巧云之“七颠八倒”(第四十四回)、《金瓶梅》写众和尚见到潘金莲后,“一个个都迷了佛性禅心,关不住心猿意马”(第八回)等,也都是以侧面描写来衬托两个女子的容貌之美,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德国美学家莱辛在《拉奥孔》中说:“诗人啊,替我把美所引起的热爱和欢欣描绘出来,那你就已经把美本身描绘出来了。”可以说,“烘云法”也就是莱辛所说“诗人就美的效果来描写美”。

(毕风雷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 273165;淄博 山东理工大学美术学院 255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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