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有人这样比较两岸文学的异同:“台湾的文学作品令人爱,不能令人敬;大陆的文学作品令人敬,不能令人爱。”①这话自然过于极端,像台湾作家王鼎钧的散文,既令人敬又令人爱。这位令人既敬又爱的作家,一共出版了25本散文集,另还有11本论述,其中《两岸书声》②可视为广义的散文。他在抗战末期辍学从军,1949年5月去台后长期在新闻界工作。从1951年起,他开始从事广播剧、舞台剧创作,常在报纸专栏发表杂文及小说,但取得最大成就的文类为散文。他的成名之作为“人生三书”:《开放的人生》、《人生试金石》、《我们现代人》,另还有《情人眼》、《碎琉璃》、《左心房漩涡》等集子。
“令人敬”的中国情结
王鼎钧晚年定居美国,曾历经七个国家,看五种文化,但没有变成不思回家的浪子,而是时刻不忘自己是炎黄子孙,其作品具有“令人敬”的中国情结。这种中国情结既是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眷恋,对故乡的思念,也是对中华民族的热爱和认同。这种中国情结,贯穿在他一生颠沛流离之中,深藏在他“血火流光下的幸存者,冰封雪埋下的幸还者”的阅历里。无论是在大陆还是到台湾,或漂流到纽约,中国情结在他心中愈来愈浓。为了治疗这种化不开的乡愁,他把祖国锦绣河山的大大小小的照片收藏了许多,可以说是五岳俱全,三江皆备。每当自己思乡时,便望着这些墙上风景照发呆,花一个上午读全中国地图。人在异邦的王鼎钧,就这样觉得自己与祖国是如此贴近,他从心底呼喊:“中国在我眼底,中国在我墙上。”③
王鼎钧当然不是餐菊隐士,也非吐霞诗人。在他写的有关祖国河山游记中,对人文的兴趣大过自然风光。他路过雄伟的华山,烙印在脑海中的不只是天外三峰,仙人一掌,还有那用独轮车运粮食的农夫。这些赤着上身,猫腰虎步,推车时脊椎隆起微微抖动的农民,便是鲁迅所说的“中国的脊梁”。可见热爱华夏山山水水的王鼎钧,更惦记的是刻苦耐劳的中国老百姓。他觉得是这些文化不高的农人,养育了自己;也是他们,推动着历史前进。
故乡是王鼎钧永远写不完的题材。《年关》、《青纱帐》、《汉江,苍天给我一条路》,同样离不开故乡的山水及人和事。人们评价甚高的《大气游虹》,更说明任何人哪怕是将自己放逐到天涯海角,也无法逃离自己的故乡:
昨夜,我唤着故乡的名字,像呼唤一个失踪的孩子:你在哪里?故乡啊,使我刻骨铭心的故乡,使人捶胸顿足的故乡啊!故乡,我要跪下去亲吻的圣地,我用大半生想象和乡愁装饰过雕琢过的艺术品。④
在王鼎钧笔下,风光美丽动人的故园同时也伤痕累累。他用各种比喻形容各省的形状:“山东仍然像骆驼头,湖北仍然像青蛙,甘肃仍然像哑铃,海南岛仍然像鸟蛋”⑤,这里就没有一个省像凤凰,一个地区像玫瑰。面对因内战造成不是“鸟蛋”就是“哑铃”的神州大地,王鼎钧颤抖地呼喊:
中国啊,你这起皱的老脸,流泪的苦脸,硝镪水蚀过、文身术污染过的脸啊,谁够资格来替你看相,看你的天庭、印堂、沟洫、法令纹,为你断未来一个世纪的休咎?⑥
对某些只会唱赞歌的爱国主义者而言,王鼎钧这些话读来使人泄气。但是,王鼎钧敢于把祖国这“起皱的老脸”描绘给全世界人看,为自己也为其他亲历内战的人作心灵的见证,这需要极大的勇气。这种恨铁不成钢的情感,谁敢说他不爱国?写爱国毕竟不能满足于空洞的赞美,而必须感应到时代的忧患,用自己的创作来为民族存亡把脉。
“令人敬”的精神追求和哲理思考
和浓烈的中国情结相联系的是,王鼎钧散文有丰厚的历史感。不少华文作家表现故乡人故乡事,只是一定的时间长度和过程的描写,缺乏丰富的人生体验和对历史的把握,而王鼎钧的散文不同,如前述的《大气游虹》,时间追溯到39年前,从八年抗战写到大陆的十年浩劫,从青山老屋写到美国的月亮,时间的含义通过空间来拓展,不同时空丰富了历史感,甚至于强化了我们对于彼此血管连着血管,神经连着神经,但就难于合而为一的感叹,以及同是祖国山河,可“这一衣带水使人血冷”的理解。《有书如歌》,从童年时在大陆所唱的“在上海,在南京,我的朋友在这里”,到台湾新竹后歌词改为“在台北,在新竹,我的朋友在这里”。这里所写的漂泊感,放逐感,只是冰山一角。表面上看,不过是一首儿歌的改写,可其中包含着多少沧海桑田的变化。这种从大陆到台湾的经验传递,在王鼎钧笔下表现为吞咽下的苦涩,有些段落连吞咽的声音也发不出来。作者的情感历程就这样令人黯然神伤,作品的艺术品位和精神冲击力自然也就不在话下。
王鼎钧散文给人留下的另一深刻印象是对精神的追求,尤其是人生哲理的显示。财富从来都不是王鼎钧讴歌的对象,而人的意志、品格、精神的突破和哲理,才是王鼎钧所关注和思考的。这“令人敬”的精神追求和哲理思考,不是概念化而完全丧失了审美特征的“名言之理”,而是理与情相结合,理与形相融合,如“生命就是上帝派遣一个灵魂到世上来受苦,然后死亡。可是由于这个人的努力,他所受过的苦,后人不必再受。”这里的理浸润着浓郁的感情,隐藏在受苦受难的过程中。“社论是报纸的客厅,副刊是报纸的花园”,以及“选家即史家,选家即行家,选家也是教育家”,这是作者多年办报和读书的结晶,和读报评报观摩各种选集的深刻体会。这样的警句,成为书评的奇葩,让读者在审美过程中获得理性的启迪。其睿智的警句极易参与人们的读书生活,陪伴广大读者走向人生的旅途。王鼎钧的这些作品,有的论者称其为乡土散文,可这不是一般的乡土散文,而是具有大视野的乡土散文,从而把只认台岛为乡土的散文推进一个新境界。
散文中的警句,总是与作者对生活的新鲜发现和独特感受分不开。它是作者从生活的地壳深处钻探出来的乌金,最能打动读者的情绪,调动他们的想象。如王鼎钧说:“宗教是一种突然射出来的亮光,是源源不绝的情,是一种变化更新的能力,也是诠释人生的新角度。宗教尤能帮助作家正视罪恶,描述罪恶,进而升华罪恶。”这类警句,也就是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的“秀句”。每读一次,它就似甘美的泉水润湿心田,给人既使人敬又使人爱的思想启迪和享受。
从文学史上看,许多作家与宗教均有不解之缘。作为一位在少年受洗入教的作家,王鼎钧也不例外。他曾这样比喻文学与宗教的关系:“音乐是上帝的语言,美术是上帝的手巾,文学是上帝的脚印,我们顺着脚印,寻找上帝,想象上帝”⑦。他作品中“寻找上帝”的一个突出表现,是以人生经验破生存之谜,以及正视现代人的苦难和救赎。唯一正面反映作者宗教观念的散文集《心灵分享》,“所述充满仁者的烛照、智者的透辟和文者的生动。”⑧
“令人爱”的小故事和语言
在台湾,曾有人讨论过散文小说同质化的现象。所谓同质化,就是散文写得像小说,小说写得像散文,其界限越来越模糊。这种现象,在鲁迅小说中就存在,如《一件小事》,就不像小说而像散文。他也是不甘心被文体学束手就擒的作家,常常越区行猎,将小说手法运用在散文之中。用王鼎钧自己的说法是:“我把心中之情‘代进外在的事件里,求内心的净化和宁静。叙他人之事,抒一己之情,叙事是表,抒情是里,叙事是过程,抒情是遗响。”⑨这就难怪他的散文中充满了“令人爱”的小故事,如《红头绳儿》写一个小姑娘不幸的故事,《失楼台》中外婆家悲欢离合的故事等等。王鼎钧不仅善于在小说中讲故事,而且还善于用散文笔法塑造人物形象,像《我见老D多憔悴》,简直是一篇人物评传。剧作家潦倒的一生系用小说手法写成。在台湾还未解除戒严的时代,D作家从台湾经香港偷跑到大陆探亲临行前与长官道别时说:“就算回去给他们杀了,或者回来给你们杀了,我也要走这一趟。”这里无须写外貌,只以语气、声音,就将D的思想和情感表露无遗。在《人缘》中,王鼎钧还将寓言技巧融入散文。在《锁匠和小偷》中,又将戏剧手法移植入散文中,让以叙事为媒介的文体多方联姻。乍看起来出格,其实自成一格。这种兼采众体的写法,即以对话体、寓言体,书简体、语录体的独到运用,拓宽了散文的表现领域。
语言是散文家表现社会生活必不可少的工具。离开语言,作家就不可能把一幅幅鲜明的生活画面和艺术形象表现出来。正因为如此,王鼎钧非常重视语言的运用。其语言的一个重要特色,也是他作品“令人爱”的一个重要因素是排比句的运用,如“湖边还参差着老柳。这些柳,春天用它的嫩黄感动我,夏天用它的婀娜感动我,秋天用它的萧条感动我……它们在这里以足够的时间完成自己,亭亭拂拂,如曳杖而行,如持笏而立,如伞如盖,如泉如瀑,如须如髯,如烟如雨。”⑩这种排比句不仅叙事因其层次明晰,抒情因其荡气回肠,而且说理鞭辟入里:“由党的作家到中国人的作家,要经过蜕变。由中国人的作家到人类的作家,要经过扩大,这是中国文学唯一的前途。”{11}和排比句相关的,是王鼎钧的文字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如“为了文学艺术,晋人服药,唐人饮酒,宋人坐禅,明清人和妓女谈恋爱,现代人抽大麻……信个教试试有何不可?老D不然,他对宗教全不动心”{12},
这简直是一部文人练邪功的历史。王鼎钧几十年如一日追求语言文字的简练,追求文字富于民族特色。“中国话简直成了他的嗜好,中国文字简直成了他的情人,中国文学简直成了他的宗教。”{13}正是凭着这份痴迷,凭着这份狂热和固执,使王鼎钧成为台湾既使人敬又使人爱的一流散文家。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古远清,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新闻学院中文系台港文学所所长、教授。
①②{11}王鼎钧:《两岸书声》,台北:尔雅出版社,1990年,第86页、第82页。
③④⑤⑥⑩{12}王鼎钧:《一方阳光》,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35页、第97页、第35页、第135页、第136页、第224页。
⑦王鼎钧:《心灵分享》。
⑧高彩霞:《踏着“上帝的脚印”追寻永恒》,载黄万华主编:《美国华文文学论》,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54页。
⑨王鼎钧:《情人眼·自序》,台北:大林出版社,1971年。
{13}王鼎钧:《文学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