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涛散文与西部文学精神

2009-07-24 08:51韦济木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09年7期

关键词:西部文学 西部散文 周涛散文 文学精神

摘 要:判断一位散文作家是否是西部散文作家,最核心的决定因素应该是西部立场以及这种立场蕴含的西部精神。作为一个西部的“客入者”,周涛将他的生命和精神融入西部的草原、雪山、戈壁。周涛在其散文作品中传达的不仅是一种对自然的神性崇拜,更是对民族阳刚精神力量的呼唤。在中华民族多民族大背景下,从汉民族以外(如西部游牧民族)去寻找中华民族复兴的精神元素,有特别的意义。周涛散文的真诚、理性与厚重,主动承担民族和历史的精神,浪漫豪放的美学品格,是西部散文、西部文学对于中国未来文学发展的重要贡献。

西部散文是一种精神文化身份

在中国,西部指哪些区域,西部意味着什么,西部有着怎样独特的人文形态,西部文学与西部有着怎样的关系,这些问题对于正确理解西部和西部文学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西部散文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迅速崛起,引起阅读界、评论界的广泛关注,尤其是张承志、周涛、马丽华散文为代表的西部散文,“以其雄浑刚健的气质、恢宏浩大的境界、深邃厚重的精神意绪、开放多元的结构以及丰富的表现手段,从不同角度显示了现代散文创作在艺术价值和精神价值层次上的扩张,对现当代以抒情美文为主体的散文传统构成了有力的冲击与挑战”。“以强劲的攻势掀起了西部文学的冲击波,直接促发了西部散文创作的兴盛和繁荣。”①

西部散文出现之后,有很多学者在对几位典型作家进行评论的基础上,试图进一步讨论西部散文与西部文学的内涵和外延。但是,对于西部散文的内涵和外延,并没有给出明确的表述,或者即使有所表述,也有失偏颇。有些学者借用韩子勇在其专著《西部———偏远省份的文学写作》中的观点,把西部散文直接表述为“西部边地散文”②。还有学者把西部散文作为所谓“文化散文”的一个部分,甚至只是作为“乡土散文”的一种新的审美维度。

西部散文的界定究竟是基于作家的出生地域或精神文化身份呢,还是基于作家表现的对象的范围,学界似乎语焉不详。有学者认为西部散文就是“以西部书写为客体的散文”③。这里留下一个疑问,是不是所有以西部为书写客体的散文都属于西部散文呢?如那些只是西部游客(过客)的作家,因为一时之间对西部自然世界和人文世界有所感动、有所感悟而写的类似于游记散文、文化散文的作品是否是西部散文?如张贤亮因为一次新疆之游写出了《肖尔布拉克》迅速得到好评,王观胜1991年夏季的新疆之旅也写出一部《放马天山》为其赢得声誉。余秋雨的成名散文集《文化苦旅》中有的部分作品是取材于西部自然人文事象的。当然,更多的学者认为,西部散文主要是指由西部的作家(包括“此在者”如张承志、贾平凹、刘亮程等和“客入者”如周涛、马丽华等)创作的反映西部自然、人文景观的散文。即便如此,疑问仍然存在。哪些应该被当成“西部”的散文作家呢?特别是那些“他者”(“客入者”),是因为他们长期扎根西部呢,还是因为其他原因。我认为,这当中,最核心的决定因素应该是西部立场以及这种立场蕴含的西部精神,这种精神也是西部文学精神和西部散文精神。无论他(她)是“此在者”还是“客入者”的身份。正如范培松所说:“我们对西部散文的命名,不仅仅是一种地域存在的命名,它更是一种文化、审美的包容着精神祈向和价值取向的命名。他们极力彰显‘自我生命精神的优越感,自觉弘扬边缘文化,展现他们独特的生活姿态。”④而在西部散文家中,周涛、张承志、马丽华、刘亮程等人的散文作品是这种精神的典型体现。本文将以周涛散文为例,窥一斑而视全豹。

一个“客入者”的西部生命体验与表达

曾经以写边塞诗而出名的周涛,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以其散文作品的巨大影响成为了新时期的重要散文家。甚至,以诗人成名的他,散文的成就远远超越了他的诗歌。诗人写散文,并在两个领域取得成就者,古今中外不乏其例。如苏轼既是伟大的诗词作家,也是伟大的散文家,是“唐宋八大家”的重要一家。法国象征主义之父波特莱尔,既有流传于世的不朽诗集《恶之花》,也有诗的散文标志性作品集《巴黎的忧郁》。台湾作家余光中以诗人之名闻名于世,但其散文却影响更大。周涛写散文让他找到了一个更能表现自己才华的领域和便捷表现生命感悟的文体,其独特的创作对当代散文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影响。诗人的气质使他的散文独树一帜。主要散文集《逃跑的火焰》、《稀世之鸟》、《游牧长城》、《兀立荒原》、《山河判断》、《高榻》、《周涛散文(三卷本)》等,他的散文选本《中华散文珍藏本·周涛卷》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周涛认为自己‘可以称得上半个诗人和一个散文家,声称自己‘有心栽花,诗没有写好;无心插柳,散文远行。就禀赋和气质而言,周涛更接近散文,‘我写散文不是一种堕落,而是一种非常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它符合我内心的愿望,毫不勉强。他的散文创作不单从一个侧面标示出了整个90年代中国散文创作系统在精神价值层次上的最大扩张限度,而且也从不同的侧面证实了散文在20世纪90年代中国社会文化空间里承续此前通过其他文学体裁创作所传递的精神资源的可能。”⑤

周涛散文取得成功的原因何在?周涛散文在西部散文、西部文学甚至整个新时期中国文学中究竟具有怎样的影响和地位?这是值得认真总结和思考的问题。探讨这些问题,有利于梳理中国散文发展到21世纪的精神脉络,为未来散文的创作和研究提供理性的预判和启示。

上世纪90年代掀起的散文热,一方面促进了散文的繁荣,促进了阅读界对散文文体的极大兴趣和评论界对散文的高度关注,另一方面也带来了许多不可忽视的问题。市场经济社会的逐步形成带来了繁荣、富裕,带来了人们对自我生活的重视,同时拜金主义、享乐主义为核心的社会价值观也渐渐由边缘向主流发展。文学上的变化也显而易见,“文以载道”教化文学观被渐渐扬弃的同时,人文精神、使命感、责任感等文学精神也在渐渐流失。散文创作在追求个性化的潮流中,“轻轻地转弯而去,进入了私人化写作的领域(探索是困难的)。散文作家缺乏激情,缺乏道德感,缺乏独立自由的胆魄,总体上处于一种精神疲惫,然而又精力过剩地执著于市侩状态,致使他们的散文抵达了一种自我招安,平庸无聊,直到缺乏交流基因,只供玩物丧志失却共享价值的质量层次。私人化写作是作家的一种行乞状态,是文学与经济的一次失败性接轨。归根到底是一种艺术心理的自私以及时尚追逐的急功近利。90年代散文,虽飞雪连天般铺天盖地,却只是一种虚假狂欢。散文陷入了新的困境”⑥。

在这“虚假狂欢”中独树一帜,为日益世俗化、庸常化的散文创作界带来一股来自西部的清新之风的正是以周涛、张承志、马丽华、刘亮程、杨闻宇为代表的西部散文。有人把这种散文命名为“大散文”,以区别于家长里短、絮絮叨叨、鸡毛蒜皮的散文。周涛的散文总体上讲感情真切、视野开阔、想象丰富、意蕴悠远、笔力刚健、格调清新,充满生命活力。作为一个西部的“客入者”,周涛将他的生命和精神融入西部的草原、雪山、戈壁,融入剽悍的骏马和骑手,融入奔驰的羊群、牛群,融入矫健的苍鹰、鹞子、红嘴鸭,融入茫茫草原上那些美丽的风铃草、蒲公英、野葡萄、野菊、冰草、马铃、草莓。周涛的散文正是在这种天人合一的与自然的水乳交融中表达“对生命(包括生命激情)的颂赞、崇敬和对生命本质的探索与参悟”⑦。“生命崇拜的主题贯穿了周涛的全部散文,他的散文也因而获得了一种恢弘、博大的气度和属于自然的魅力。”⑧

“边缘不是世界结束的地方,恰恰是世界阐明自身的地方”

周涛在《西部与西部》中就美国西部的拓荒精神和牛仔文化给不仅仅是西部,也给全美国甚至全世界带来巨大影响的事实,联想到我国西部悠久的文化和精神不仅仅为西部的振兴,更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可能带来的潜在价值,他说:“边缘不是世界结束的地方,恰恰是世界阐明自身的地方。”⑨这应该是解读周涛西部散文创作的文化立场、文化动机的最好钥匙,是周涛散文所体现的核心精神价值,也是周涛散文所承载的西部文学精神的核心价值所在。

我们可以从周涛散文的一些核心篇章中去发掘这种精神的多元元素。

《巩乃斯的马》是周涛的代表作。作者通过对马的形象描摹和深情咏叹,传达出了作者在充满灵性的“巩乃斯的马”身上所倾注的对于人类自身的透辟认识,寄托了自己对不受羁绊的自由生命境界的向往与渴求。周涛极力赞咏马作为人类朋友的特殊品格:奔放雄健而不凶暴,优美柔顺而不懦弱,它是进取精神和崇高感情的象征,是力与美的美妙结合。“马,这不肯安分的牲灵从无数谷口、山坡涌出来,山洪奔泻似的在这原野上汇聚了,小群汇成大群,大群在运动中扩展,成为一片喧叫、纷乱、快速移动的集团冲锋!争先恐后、前呼后应、披头散发、淋漓尽致……雄浑的马蹄声在大地奏出鼓点,悲怆苍劲的嘶鸣、叫喊在拥挤的空间碰撞、飞溅,划出一条条不规则的曲线,扭住、缠住漫天雨网,和雷声雨声交织成惊心动魄的大舞台。”⑩

显然,周涛在这里传达的不仅是一种对自然的神性崇拜,更是对民族阳刚精神力量的呼唤。“巩乃斯的马”在雷雨中充满自信、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的生命力量,“成为周涛的精神榜样和社会化的自我

期待”{11}。

从小随父入疆的经历,既是周涛的精神游牧,更是他的精神还乡,他在西部广袤的雪域高原看到的不是“游山玩水”者的新奇,而是足以使古老的民族焕发青春活力并奋勇向前的“精神原型”。对于周涛的这种精神价值取向,有的学者将之归结为具有“大丈夫气概”和“流动的美感”的“人杰”意识,因为“力量、勇敢气概来自于竞争”{12},而竞争不但是自然法则,也是社会法则,是整个生命的第一法则。

在西部散文家中,对西部独特自然的神性崇拜,以及这种崇拜背后所寄寓的情怀和意念,可以说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张承志对辽阔草原的讴歌,马丽华对雪域高原上神山圣湖的赞美,刘亮程对黄沙梁美丽村庄的崇拜(以驴崇拜为核心),莫不如是。可以说,这是西部散文的最鲜明精神特质。

在长篇散文《游牧长城》中,周涛不以习见的方式认识长城,不把长城看成中华民族历史文化中的正面因素。他从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文化心理比较的角度,反思民族的历史和未来。在他看来,长城所象征的农耕文明自然、短视、保守、狭隘;而游牧方式所象征的游牧文明则是开放、豁达,敢于在放弃中寻找希望和新的目标。“作为汉民族后裔的周涛,在对两种不同的文化进行比较时,立足于反思农耕民族的文化传统与精神底色,寻出病根。生命力这一民族本位的价值立场使他对民族文化的反思上升为人类的共同经验。”特别值得关注的是,“周涛是通过身处‘边缘而心系处于‘中心的忧患,在两者的对比中意识到对民族历史文化的反思与主体人格的重建的必要”{13}。

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甚至更早的改良运动开始,中国知识界尤其是文学界,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民族历史文化的反思与批判,以期在这种批判中重塑民族文化精神。但是,参照系往往都是欧美这个西方资本主义文明以科学、民主为核心的价值体系。当然,也有从民族历史文化中发掘有生命力有价值的元素试图达到重建民族精神的,如沈从文的湘西世界。20世纪90年代以来,国学热潮不但在学术界,也在文学界兴起。许多学者和作家面对市场经济社会转型带来的问题,希望将“中庸”、“稳定”、“和合”为基本价值标准的儒家文化作为解决问题的药方。但是,在中华民族多民族大背景下,从汉民族以外去寻找中华民族复兴的精神元素,有特别的意义。

周涛散文的这种真诚、理性与厚重,主动承担民族和历史的精神,是西部散文、西部文学对于中国未来文学发展的重要贡献。“在当下的都市文学中,普遍弥漫着一股洋洋自得的世俗气息。很多作家津津乐道于鸡毛蒜皮、毫无文学价值的小事,对享乐主义、拜金主义、堕落主义抱着认同的态度,严重地毁损了文学的诗性美。”{14}以周涛等人为代表的西部散文所表现出来的文学精神,正是矫正这种世俗气息的良药。

周涛的作品往往“淡化对日常生活过程的记述,代之以阐释自然,解读社会人生的奇思玄想和瀑布流泻般的感情抒发”{15}。在审美品格上,周涛散文大开大合,想象丰富,不拘泥于现实世界的一人一事、一物一景,有很明显的诗化倾向和浪漫色彩,豪放雄浑、自由跳脱。可以说,这也是西部散文的一个重要精神品质,对于“五四”以来注重精致、缜密、温婉、漂亮的美文传统是一个很好的风格补充,更是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大散文潮流的一个鲜明回应。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韦济木,长江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副教授、院长;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民间文艺研究。

①⑧{11}{13}丁帆.中国西部现代文学史[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2-3、230、230、245、246.

②何平.西部边地散文:双重文化视野下的心灵体验[J]. 甘肃社会科学,2003:(3).

③⑥杨爱平.“西部热”中的散文姿态[J]. 中国文学研究,2002:(3).

④{12}范培松.西部散文四人志[J]. 江海学刊,2004:(4).

⑤{15}李玲.周涛散文的精神品质[J]. 语文学刊(高教版),2007:(1).

⑦潘大华.生命之树常绿——周涛散文魅力探寻之一[A].中国新时期散文研究资料(甲种)[M]. 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426.

⑨⑩周涛.周涛散文[M]. 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6:83、21.

{14}李震等.20世纪中国西部文学研究笔谈[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