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秀
苏童的长篇新作《碧奴——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即作为“重述神话——中国卷”在25个国家同步出版。如何将代表文化符码的神话进行“再创造”,并使之与古老文明产生一次深情对话,成为“重述神话”的深层意义。《碧奴》以孟姜女哭长城的神话故事为原型,融合作家的个性风格,并赋予一定的现代色彩,以此来重述世界文明中积淀了数千年的神话经典。
一.缺失爱情的续写
“孟姜女哭长城”是中国四大民间传说之一,可谓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其故事原型杞梁妻的故事最早记载在《左传·襄公二十三年传》中。两百年后的《檀弓》增加了故事的核心“哭之哀”。到了汉代,故事产生了第一次变异,出现崩城、投水等情节,将节妇的悲剧形象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真正把这个故事演绎成完型民间作品的时间是在唐代,杞梁妻变成孟姜女,“成为寻夫认骨、哭倒长城传说中的著名悲剧型妇女形象”。明清时期的《孟姜女传说》在核心故事情节不变的基础上,增添了富于文学色彩的细节描写,如“秦始皇见孟姜女貌美,企图纳为妃子。孟姜女提出披麻戴孝,手执丧杖和为杞良出丧三个条件后,投海而死”。
由此观之,传统神话原型只是将“孟姜女哭长城”这个故事情节一步步进行演绎。对杞梁夫妻的感情也可以说是故事的起因与源头所在只字不提。而在苏童的神话重述中,最清晰动人的主线莫过于爱情。人间情爱,正是神话的灵魂所在。因为有爱,神话才更加绚烂多姿。
没有花前月下,没有山盟海誓,碧奴和杞梁的爱情平凡至极。美丽忠贞的碧奴因为不善哭而嫁给了英俊善良的杞梁,得到的所有财产是杞梁这个人和他的九棵桑树。碧奴是葫芦变的,杞梁是桑树变的,葫芦挂在桑树上,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他们相依为命,互相依靠,“这是葫芦的命运,也是桑树的命运”。相对于桃村其他的女孩,碧奴似乎没有她们幸运。她们有的嫁了商人、地主,有的嫁了木工、铁匠,只有碧奴嫁了孤儿杞梁。然而绚烂往往归于平凡,最深挚的情感显现于患乱之中。在桃村的男子被抓走后,只有碧奴,安排好自己的归宿后,独自踏上寻夫之路。其他的女子如锦衣、祁娘等害怕女巫的预言,害怕死在寻夫的路上,不愿意与之结伴北上。千里送寒衣,碧奴用她娇小瘦弱的身躯,谱写了一曲爱情的悲歌。于是,万杞梁的客死他乡,碧奴的哭泣就变得如此美丽动人、源远流长。
苏童善于塑造女性形象,但是无论是《妻妾成群》中温婉、精致、有才情的颂莲,还是《红粉》中善良、执著、刚毅的秋仪,都比固执、痴情甚至有点愚笨的碧奴显得更加可爱一些。然而,正是在这个女子身上,展现了人世间真正爱情的姿态。一个柔弱的女子,承担了千里寻夫这样一个艰苦而无望的过程。责任的另一头,是质朴的爱情与之平衡。可怜的是,碧奴到了大燕岭,发现丈夫杞梁早已尸骨全无。她在大燕岭幽幽的哭,在断肠崖凄凄的哭,一直哭到石头流泪,山崩地裂。“杞梁杞梁,你不出来就让我进去”,长城轰然倒塌。这是眼泪造就的神话,更是爱情造就的神话。
二.现代色彩的哭泣
苏童在神话重述中保持了自己的先锋品质,他对文学作品中最常见的“哭”这个因素进行渲染铺陈,构建起一个以眼泪为框架的神话体系,使哭泣具有了不同寻常的现代色彩。
主人公碧奴的“碧”字指青绿之色,可以理解为她涟涟泪水的颜色,点明了其善哭的特色。桃村的女儿们哭泣的方法可谓千奇百怪,用耳朵哭泣,用嘴唇哭泣,用头发哭泣,用乳房哭泣……哭泣在此成为了一种形式,当人类表达情感的基本权利被剥夺后,还有真正的哭泣吗?因而,碧奴的哭泣在人群中就显得格外可贵。当她的丈夫杞梁被抓走后,只会用头发哭泣的愚笨女子碧奴,居然连她的手掌、脚趾甚至乳房也学会了哭泣,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泪水之神”。
长城是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眼泪是最柔软的东西。最后撼动长城的,为什么不是最锋利的武器,而是人最柔软的眼泪?在碧奴北上寻夫的路途中,唯一与之相伴的只有她涟涟泪水,哭泣成为她情感的宣泄,反抗的方式。反抗人群的冷漠,思念的痛苦,权势的欺压,宿命的无常……文本中有四处提到了眼泪的作用。一是在第二部分“鹿王坟”,碧奴的哭喊使鹿人们“思乡病突然发作……喧嚣着涌入他们的记忆,他们头上的鹿角纷纷滑落,……齐声恸哭起来。”在这里眼泪可以打动人心最柔软的部分。它有回天之力使鹿人忆起童年、母亲、家乡,鹿心终于被人心所取代,使孩子们重温人间之真情。第二次是在第三部分的“五谷城”中,用眼泪熬汤制药来医治人的身体上的各种奇特的病症。三是在“城门”中,守卒“一个说头疼得要裂开了”,另一个“躲在一边抹眼泪”,“来自肉铺的胖屠夫第一个被看不见的泪潮冲垮,……女囚姐姐别看我,我没有诬告你,我诬告的是杨屠户!……我被他逼上了绝路,才去割了死人肉往他家铺子里放的!”碧奴的眼泪滚烫而具有魔力,它使人的伪善和丑恶无法隐瞒,使人不自觉地进行反省和忏悔。在这一章中,清澈的泪水可以净化心灵,令人坦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由此变得真诚而和谐。《碧奴》可以说是一部眼泪的历史,小说中处处充满了“泪与墙的冲撞”。碧奴用她质朴的泪水,冲撞开了所经之处的一幢幢厚厚的心墙。
最后一次也是最魔幻的描写是第四部分的“长城”,碧奴终于来到大燕岭,可是丈夫杞梁早已尸骨全无。她“抱着一块石头,跪在断肠岩上哭泣”,“泪水从碧奴的眼睛里奔涌出来,就像泉水冲出山林一样自然奔放……”。长城,这个耗费了无数底层民众血汗乃至由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的宏大工程,象征着一种坚固无比的统治和秩序。在苏童富有乐观精神的瑰丽想象中,这种统治和秩序居然在一个女子泪水中轰然倒塌,看起来是柔软的眼泪令长城坍塌,实际上是昭示了人类真实的情感——它是世间力量的源泉,神话也就在瞬间成为可能。一个千里寻夫的柔弱女子以她“惊天地,泣鬼神”的眼泪作为反抗并成功,这也可以说是底层阶级对其美好的祝愿。
三.叙述方式的隐喻
在长篇小说《碧奴》的创作过程中,苏童没有受到原有故事框架的奴役,而是翱翔在瑰丽想象的天空里,勾勒出“一种简洁而温暖的线条”,展现了生活之中和生活之外的种种可能性。
传统的孟姜女传说将故事的重心放在孟姜女如何哭倒了长城上。但苏童在改写中,并没有专注于孟姜女(碧奴)是怎样哭倒长城的,而将文笔大部分置换到千里送寒衣的路途中,由此为我们重现了一幕幕令人目眩神迷而又惊心动魄的精彩场景。被人们误以为是疯子傻子,在鹿王坟被当作祭品,被拷在死人棺材上哭丧,在五谷城被捉去熬五味泪汤,又被当作刺客示众等待杀头,还驮着大石头爬去大燕岭……在碧奴千里寻夫的路途中,她所遭受的痛苦与阻碍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路上的艰难险阻给她肉体带来的伤害;另一类是周围民众的不理解和攻击给碧奴心灵造成的创伤。相对而言,后一种的伤害更为深刻,但美好的人性依然在其重压之下散发出夺目的光芒。值得一提的是,碧奴遭受的种种伤害并非仅仅来自统治阶级,她北上所接触到的女工、车夫、鹿人、小偷、刺客等都对这个富有叛逆精神的“异类”构成了伤害。更加可悲的是,同是身为女性,碧奴身边的同伴不但不理解她的所作所为,还对她进行讥讽、诋毁和棒杀。但是,这些都没能阻挡碧奴千里寻夫的脚步,她背负着嘲讽,沉默而坚定地向着大燕岭走去。
《碧奴》以一个女子千里寻夫作为主线,通过碧奴的遭遇和视角,由一个故事牵引出另一个故事,展现了历史上种种可能的细节:出发前埋好葫芦为自己举行葬礼,寻子盲妇幻化成神秘的青蛙,不被人理解而倍感“蓝草涧”的荒凉,因郡王的骑射之好而圈养的马人鹿人,“梁上君子”门客素芹,“芳林驿”惨不忍睹的瘟疫,刺客少器的阴霾诡谲,国王的突然驾崩,修葺长城的艰辛与无奈……由此我们发现,小说中还隐含着一条暗线,这就是“男性群体间、阶级间压迫与战争的故事”,它与孟姜女千里寻夫的爱情故事这条明线交相辉映。“明线采用的是女性化视角,暗线采用的是阶级视角;明线采取的是讴歌和赞颂,暗线采取的是讽喻和批判。”正是这种双重视角、双重线索的运用,更好地表现出作者所赋予小说的深层意蕴,即对贪婪、自私、冷漠、格式化、狭隘、为物欲和功利所充满而永不知足的男性文化的批判和讽刺;对“女性温情文化的怀恋和重新追溯的历史冲动和渴望”。这也就是苏童所说的,“我对孟姜女的认识其实也是对一个性别的认识,对一颗纯朴的心的认识,对一种久违的情感的认识”。
参考文献:
[1].赵彬、苏克军《名字背后的隐喻和象征——对苏童新作〈碧奴〉题名的索解》,名作欣赏,2007年3月
[2].张鹏《飞翔的现实 舞蹈的想象——评苏童的〈碧奴〉》,名作欣赏,2007年3月
[3].张学昕《自由地抒写人类的精神童话——读苏童的长篇小说〈碧奴〉》,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1期
梅秀,女,重庆师范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2008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