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笔下的人生理想图式

2009-07-24 08:51黄道友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09年6期
关键词:湘西沈从文都市

一般沈从文的研究者都注意到沈从文有写湘西和都市的两幅笔墨,在研究中倾向于认为沈从文的这两幅笔墨刚好相对立,即他借批判以城市为代表的现代文明来讴歌以湘西为代表的乡土文明,并进而得出沈从文创作的反现代性特征和“向后看”的文艺创作心态。仔细探究沈从文的文学活动和人生轨迹,笔者认为沈从文笔下的人生理想图式究竟是在乡村还是在都市,抑或在乡村与都市之外,仍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对于都市文明,从沈从文的文字来看,他基本上是持批判态度的,但这种批判是有着一定指向,并且还纠结着作家个人在城市中的屈辱经历和复杂心态,并不代表他对整个城市文明的否定。在批判的对象上,他主要指向都市文明的精神层面,指向都市人,特别是都市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在他的笔下,城市人都是单面的,没有个性,不过是一些精神猥琐的庸众。他认为,“这种‘城里人仿佛细腻,其实庸俗;仿佛和平,其实阴险;仿佛清高,其实鬼祟。老实说,我讨厌这种城里人。”在小说《如蕤》中,他更是借笔下人物来批判城里人:“的的确确,都市中人是全为一个都市教育与都市趣味所同化,一切女子的灵魂,皆从一个模子里印就,一切男子的灵魂,又皆从另一模子中印出,个性特征是不易存在,领袖标准是在共通所理解的榜样中产生的。”

对城市上等人的家庭生活和精神生活,他也作过不无讽刺的书写,像《绅士的太太》、《或人的太太》等作品。在他的笔下,这些上等的城市人,家庭生活糜烂不堪,对于那些住在公馆里的太太们而言,打牌、赌钱、偷情和乱伦就成了她们生活的全部。知识、教养、道德与文明面纱下隐藏着的是她们庸俗不堪的灵魂。作者对她们这种庸俗虚伪的生命以嘲讽的笔调给予了彻底的否定。由于沈从文在城市中接触的多是一些知识分子,因而他对都市知识分子的弱点感受最深,对于城市里大学教授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沈从文在《八骏图·题记》中对他们进行了这样的概括:“大多数人都十分懒惰,拘谨,小气,又全都是营养不足,睡眠不足,生殖力不足。”

通过以上这些作品,我们似乎可以认为沈从文对于城市,对于以城市为代表的现代文明是完全否定的。其实不然,这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反证之。首先,与上述对城市人的否定性书写相对应,作家对于那些敢爱敢恨,糅合着乡下人个性的都市新女性却投入了深情的关注,《如蕤》中的如蕤,《薄寒》中史地教员都是这样的都市女性。而《都市一妇人》中的刚烈女子,为了留住自己的爱情,毅然刺瞎丈夫的双眼,更呈现出一种生命的异彩。这些作品的出现已经暗含着作家的复杂心态,他对城市文明的批判也是有限定性的。其次,从作家的全部人生历程来看,正是出于对现代都市文明的向往,对于闭塞、穷困、野蛮、落后的湘西世界的逃避,沈从文才远离故土,历尽艰辛地到城市来谋得一处立身之地。可以说,在本质上,沈从文并不排斥城市文明,对于城市的现代物质文明,他也是乐于享受的。事实上,正是城市提供的现代读者,现代的印刷传播途径,现代的报纸书刊发行体系,才成就了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沈从文。作为作家的沈从文本身就是古老中国与现代都市文明的产儿,乡土文化与都市文明在沈从文的生命建构中缺一不可。城市固然有其丑恶的一面,但人们在享受城市提供的各种物质和精神生活方面的便捷的时候,不应该忘记丑恶可能正来自于这种美好,或者美好也正因缘于这种丑恶,城市中的美丑常常是相互伴生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沈从文对城市文明的批判是偏颇的,而这种偏颇对于一个以编织美丽梦幻为职业、追求美的极致的作家来说,又是再正常不过的。

如果城市是一个污浊不堪的地方,乡村就是美的所在吗?沈从文在他的湘西世界中的确向读者展示了湘西乡民热情、诚实、勤劳、良善的一面,他们的生活充满了野性的活力,表现出一种自在自足的生命情态,显示出生命与自然相融合的优长的一面。但在自然人性的优美背后,我们同样能感受到这些身处“美丽世界”的农民身上可怕的冷酷、势利、小气和愚昧,这一切缺点并不比城里人少,只不过它们可能比城里人来得更直接罢了。我们在《从文自传》中能更多地看到作家身处其中的湘西的真模样。沈从文写他在怀化镇,“白日里出到街市尽头处去玩时,常常还可以看见一幅动人的图画:前面几个兵土,中间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挑了两个人头,这人头便常常是这小孩子的父亲或叔伯。后面又是几个兵,或押解一两个双手反缚的人,或押解一担衣箱,一匹耕牛。这一行人众自然是应当到我们总部去的一见到时我们便跟了去。”到了总部,这些乡民便被随意用酷刑拷打,被随意砍杀。沈从文在这部自传和其它小说散文中常以轻松的笔调写湘西的杀人游戏,这种叙写,在看似轻快的语调中应该还潜伏着作家深沉的隐痛吧!

其实,自传之外,沈从文的湘西故事中,也有一部分直接表现了湘西世界的闭塞和愚昧。《萧萧》中的主角在12岁时做了比他小9岁的丈夫的新娘,萧萧的婚姻在湘西社会不过是最平常的事,人们除了看热闹之外,再无更多的关注和思考,连悲剧的主人萧萧也似乎觉得理当如此。在与花狗事发后,她侥幸没有被发卖或沉塘,而是继续浑浑噩噩地活着,与丈夫圆了房,女学生的梦也日益淡忘,当她与花狗的儿子牛儿在12岁时迎娶比自己年长6岁的妻子时,在锁呐声中,萧萧抱着才满三个月的第二个儿子看自己的儿媳被迎进门,她也在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现代理性精神、人性的自由张扬在这鄙陋的乡俗中难寻踪迹。即使在那些构筑湘西梦与美的《边城》和《长河》诸篇中,也到处充溢着一种淡淡的哀伤,这哀伤不仅是担忧这种古老文明的失落,恐怕还有一些是因为这文明中自有的腐恶吧!

事实上到了四十年代,沈从文对湘西的书写已大为减少,而且风格面貌也有改变,比如《雪晴》系列,作者虽然运用的仍是湘西的旧题材(他以前写有与《雪晴》同题的小说),作品借一个士兵的眼光来看取湘西山乡的自然风物和人事风俗,一方面极写自然风光的瑰丽神奇、静谧幽深,一方面又透露出恬静中的躁动、淳朴浑厚中隐伏着的凶悍暴戾与残忍。比起作者以前的同类作品平添了许多深深的无奈与忧伤。

可以说,并非湘西的梦幻与美丽推动沈从文走向城市,走向外面的世界,而是湘西的生存困境把他逼出来,是湘西的闭塞、愚昧、残暴以及它给沈从文精神上所造成的伤痛,才是沈从文离开湘西的真正原因。比较而言,还是都市好。因而,即使在生存最艰难的时候,沈从文也不愿意回到故乡,而是选择在城市漂泊。他的这种选择终其一生,可见真正的现实中的湘西并不是他向往的地方。如今,很多读者受《边城》等作品的蛊惑,想到凤凰去寻找理想中的乐园,自然都是失望而归的。

正是故乡与都市对沈从文的双重压迫,促使他去精心构筑一个梦想的世界,来安放他破碎的心灵。他要借用故乡的自然风物和儿时的纯美记忆为自己构建一个结实、匀称的希腊小庙,在里面供奉健全优美的人性,讴歌美好的生命。于是,便有了《边城》,有了《长河》,有了《三三》、《阿黑小史》、《月下小景》等作品。在这些湘西故事中,老人慈祥,少女娇美,孩子天真,青年勇敢无畏,每个人的生命和欲求在湘西的山水中都能够得到自然地生长。

虽然在这个以现实湘西为蓝本的理想世界里,也有杀戮、卖淫等各种问题,但这些现代文明眼光中的罪恶在那里却都似乎平添了一丝诗意,都合于自然,合于人性了。沈从文曾以一种夸饰的笔触来描写他梦幻中的湘西:“那里土匪的名称不习惯于一般人耳朵,兵卒纯善如平民,与人无侮无扰,农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商人各负担了花纱同货物,洒脱单独向深山中村庄走去,与平民作有无交易,谋取什一之利。地方统治者分数种,人人洁身信神,守法爱官。”[5]尽管这是一段出自他自传中的看似真实的文字,其实仍不过是经过儿童视角过滤后的想象中的产物,正所谓经历过的痛苦,回想起来便都是甜蜜。与这段文字一样,他的整个“湘西世界”就是这样建构起来的。

文学是虚构的产物,沈从文通过虚构谱写的湘西牧歌让无数读者心骋神往,无数人被这个世界感染,从这里得到美的享受和心灵的慰藉。这个梦幻湘西作为沈从文理想人生形式的载体当然不可能存在于城市,它与现实中的湘西有联系,它是远离故土,在陌生的都市环境中屡遭挫折的游子,由都市反观乡土,并建立在故乡基础之上的,超越了乡村与都市的心灵寄居之所。这个世界只是借用了现实湘西的人情、风情、自然、故事等,但现实生活的本质却被理想化了、人性化了、美化了。

因而我们可以说沈从文的“湘西世界”,不仅仅与病态的现代都市文明相对照,同样也与现实的湘西相对照,或者我们可以说湘西世界已经不是与城市对应的乡村世界了,它已经超越了城市和乡村,是人间理想的乐园,是另一处“桃花园”。这正如沈从文经常称自己为一个“乡下人”一样,当他这样说时,他其实既疏离了城市,也疏离了真正的乡村。对于他笔下的“湘西世界”,我们也应该这样理解。

黄道友,男,武汉大学文学院2007级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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