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子三岁的时候,在外面打工的漆桂红和男人一起回家过年,妮子不认得她,不肯喊她妈妈,漆桂红要抱女儿,女儿却推开了她,转身走了。漆桂红很伤心,哭了几声。男人骂她,大过年的,哭你个头,小孩认生,有什么大不了的。漆桂红抹着眼泪说,她不肯喊我。男人又骂她,蠢货,她不喊你,就不是你女儿了?男人脾气丑,漆桂红不敢和他斗嘴,但她想过了年她不再跟男人出去打工了。男人还是骂她,你个败家婆,不打工哪来的钱,没有钱,欠的债拿什么还,没有钱,往后怎么供妮子读书?漆桂红仍不敢回嘴。刚过初三,年的气味还没有消失,他们又出门了。临走前漆桂红没有找到妮子,她知道女儿有意躲起来了。
又过了几年,漆桂红回家,看到妮子活泼泼的,抱着妯娌的腿喊妈妈,喊得那个亲热。漆桂红生气地跟妯娌说,她是我的女儿,怎么喊你妈妈?妯娌说,不是我让她喊的,是她自己要喊的。漆桂红说,她是小孩子,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你这算什么,我的女儿成了你的女儿?妯娌说,我叫她不要喊,可她不听,不信你试试。漆桂红去拉女儿的手,女儿却紧紧抱住婶婶的腿,喊着,妈妈,妈妈!
漆桂红这回不依了,无论男人怎么骂她,她坚决要和女儿在一起,要不就让她留在家里,要不就带上女儿一起进城打工。男人最后也让了步,说,你实在要带就带吧,带了你可别后悔啊。
妮子就跟着父母进城了,第二年,漆桂红和男人想了许多办法,托了好多人,把几年打工积攒的钱差不多都用出去了,终于给妮子找到了一个学校,并且落了学籍,妮子成了城里的一个小学生了。
日子还是艰苦,一家人挤在一间小小的出租屋里,但女儿有了一张小书桌,也有电灯,可以写作业,女儿和漆桂红的关系改善了。几年来一直绕在漆桂红心头的阴影,总算慢慢地消去了。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漆桂红家的欠债还没还清,漆桂红的男人又出了公伤事故,断了一条腿,厂里给了一笔工伤费,就送回老家去了,成了一个废人。漆桂红想和男人一起回乡下,男人虽然少了一条腿,却还是凶,骂她说,一起回去等死啊。
漆桂红在城里的这份活,虽然辛苦,但工资还比较稳定,多少有点儿进账,何况女儿的学籍已经落在城里,漆桂红就带着女儿留下了。
漆桂红和男人是在同一个工厂工作的,男人回去以后,厂里有人欺负漆桂红孤身一人,来骚扰她,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就是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吃吃豆腐,也有个别胆子大的,野蛮的,上前捏她一把,或者从后面拍一下屁股,就跑了。毕竟厂里有厂里的规矩,不能太过分,太过分了厂里也容不得他们的。漆桂红为了赚点儿工资,也就忍了。可是后来厂里有一个领导也来占她的便宜了,而且这个人不光嘴上说,还动手动脚,晚上还来敲漆桂红的门,吓得漆桂红晚上连灯也不敢开,天一黑就锁门。
漆桂红眼泪巴巴地去找老乡崔凤琴,崔凤琴喜欢骂人,逮到谁骂谁,她把漆桂红厂里的人一一骂过来,最后却说,我也只能骂骂他们,这事情我也没法帮你。漆桂红又哭,她除了哭,也没有别的办法。崔凤琴听她哭了一会儿,拍了拍桌子,说,与其给这些狗日的白占便宜,不如跟我去做事。漆桂紅瞪着泪眼说,不在这里干了?崔凤琴呸她说,除非你情愿给狗日的白摸。
漆桂红跟上崔凤琴,崔凤琴要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跳舞,把漆桂红吓了一跳。崔凤琴说,我知道你想不通,一个乡下婆子,要身段没身段,要脸盘没脸盘,学跳舞干什么?又说,你也不要问,只管去学,学会了再说。崔凤琴把漆桂红带到大公园,那里有好多人在跳舞,但他们都是会跳舞的,漆桂红怎么挤得进去?崔凤琴说,你放心,你就站在那里,自会有人来教你。漆桂红不放心,说,要钱吗?崔凤琴说,不要钱。漆桂红不相信,说,不要钱,他为什么要教我?崔凤琴气道,你废话真多——她看着漆桂红茫然无助的样子,口气缓了缓,说,嘿呀,说不定在城里就碰到个傻子呢。
漆桂红还是不相信,但崔凤琴没时间再跟她废话,扔下她就走了。
舞曲响起来了,是《茉莉花》的曲子。《茉莉花》是漆桂红最喜欢的歌,想不到今天一来,就碰上这个曲子,一对一对的舞搭子跳得都很投入。漆桂红来的时候是战战兢兢的,但是有了《茉莉花》,她似乎壮了一点儿胆,甚至还找到一点儿亲切和踏实的感觉。
漆桂红只站了一小会儿,果然有个人过来问她了,你怎么不跳?漆桂红心里怦怦跳,说,我不会跳。这个人就说,我教你。就架起漆桂红两只手臂,往场子里带。漆桂红慌了,急急说,我很笨的,我从小就不会文艺的。这个人说,再笨的人,也能学会跳舞,我带你走两圈,就包你会了。说着就带着漆桂红走开了步子,漆桂红完全踩不着《茉莉花》的节奏,一脚踩到了他的脚,他说,不碍事,不碍事,一开始都是这样的,踩几下就习惯了。态度好得让漆桂红不敢相信。漆桂红被架着走转了几圈,心里不踏实,忍不住说,你收钱吗?这个人愣了愣,说,收什么钱?漆桂红说,你教我跳舞,收不收钱?这个人说,我是喜欢跳舞才来的,教你跳舞的时候我也是在跳舞嘛,跳舞怎么还要收钱呢。漆桂红想,崔姐说得对,果然碰到了傻子。
漆桂红不灵活,身材也微胖,但跳了几次也就有点儿会了,就这么一二三四,或者一二三,不复杂,正如头一天教她的那个人说,再笨的人也能学会跳舞。因为没想到自己学得这么顺利这么快,漆桂红兴致很高,每天早早地就跑到公园去等《茉莉花》了。
她跟着舞搭子转圈的时候,已经很熟练了,脚脚踩在茉莉花的节奏上,一时间,漆桂红感觉自己也像一朵茉莉花一样幸福。她居然有了点儿舞瘾,还想再跳呢,崔凤琴却说,别跳了。漆桂红说,我还不太熟练呢。崔凤琴说,够了,这点儿水平足够了,可以上班了。
漆桂红跟着崔凤琴走进一个很小的门面,进门是一个狭窄的旧楼梯,上了楼梯才发现楼上很大,是个舞厅,但光线很暗。漆桂红觉得这个舞厅不像个舞厅,倒像个废掉的工厂,又大又旧,一览无余,地是粗糙的水泥地,墙上脏兮兮的,周边有几张七翘八裂的桌子和椅子,桌子上的茶杯都是一次性的塑料茶杯,茶叶黄渣渣的,那是跳舞的人休息时喝的。
崔凤琴指了指舞池说,好了,你上班就是跳舞,会有人来请你跳舞的,每个人跳几次,给你十块钱。漆桂红说,大公园那边,跳舞不是不给钱吗?崔凤琴说,不给钱你陪他跳个屁——漆桂红,你少废话,记住了,一个人给十块钱。又说,一天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没有八个也有六个七个,你算算,比你在厂里好赚多啦。漆桂红还是不解,说,他们怎么会请我跳舞,我是个乡下女人,身材这么笨,这么粗,他们怎么会找我呢?崔凤琴哼一声说,城里女人他们找得起吗?你以为城里就没有穷鬼啦,既穷还色,还都是些老不死的老色鬼。
漆桂红这才有些明白了,她朝舞厅里张望了一下,果然多数是老年人,六十多岁的比较多,也有七老八十的,有的老人走路都有点儿颤颤巍巍,根本都跳不动了,只是搂着个舞搭子走走路而已,完全踩不到舞曲的点子上。漆桂红这一看,就更疑惑了,说,他们没有钱,为什么不到大公园去跳舞,那里不要钱。崔凤琴说,你以为他们是来跳舞的?漆桂红一听就慌神了,说,崔姐,你没有跟我说清楚,你没有跟我说清楚。崔凤琴说,现在说清楚也不迟,你要是不干,你可以回厂里去,给那些狗日的白摸去吧。漆桂红又吧嗒吧嗒掉眼泪,崔凤琴说,掉什么眼泪,我早就跟你说了,有的给那些狗日的白摸,还不如给这里的狗日的摸一摸,反正一样都是个摸。说着说着她自己就笑了起来,笑了笑,又说,哎呀,你又不是什么金贵的小姐,腰身像个柏油桶,脸盘像个向日葵,除了这些死不要脸的老东西,谁会稀罕你?婚前金奶子,婚后银奶子,生了小孩就是狗奶子,反正一个乡下狗奶子,给狗日的摸摸,换一张红钞票,你也亏不到哪里去。漆桂红愣了半天,说,他们,他们,摸我哪里呢。崔凤琴说,你别问那么清楚,他们不会过分的,这里都有规矩的。
和在大公园一样,崔凤琴扔下漆桂红就走了,漆桂红一想到崔凤琴说的“给狗日的摸摸”,脸上滚烫滚烫,心里怦怦跳,她看紧了舞厅的门,随时准备要逃走了。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已经有一个个子矮矮的老头走过来了,朝漆桂红笑笑,说,听说你姓漆?我还从来没有碰见过姓漆的人呢。他牵了牵漆桂红的手,很快就放开了,又说,你是新来的,你有点儿紧张。漆桂红紧张得腿肚子打哆嗦,也不敢看他,只是低垂着眼睛说,我没、没紧张。矮老头说,其实,不瞒你说,我也很紧张。他架起她的手臂,就下舞池走起步来。旁边跳着舞的几个人都跟矮老头搭讪说,老扁头,有新搭子啦。漆桂红这才敢看了矮老头一眼,果然头扁扁的。
老扁头带漆桂红走了几步,基本上不是跳舞,只是摇摇晃晃地走,一步两步,一步两步,漆桂红发现老扁头跳得并不好,放心了些,也大胆了些,也想放开手脚跳一跳,可老扁头始终两脚踩高跷似的轮番踩来踩去,并不起舞,也不说话,漆桂红觉得老扁头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的样子,只是看他一会儿脸红红的,一会儿脸上的肉又抽一抽,一会儿眼睛又闭一闭,这么奇奇怪怪地走了一会儿,老扁头终于说话了,他指了指漆桂红的胸口,说,小漆,我可以摸这里吗?漆桂红的脸绯红了起来,低声说,我不知道,我是新来的,摸哪里你自己知道的。老扁头有点儿尴尬,咳了一声,说,你这么说了,好像我是个老手,其实,我也不怎么懂的,你这么说了,叫我有点儿难为情的。漆桂红心里骂道,不要脸,难为情还会来?老扁头像是听到了漆桂红心里的话,说,我知道,我知道,做这种事情是有点儿、有点儿那个什么,但我确实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漆桂红心里又骂了几句,这回老扁头没有再解释。
老扁头下了下决心,一只手就伸过来了,漆桂红又惊又怕,背弓起来,胸脯往后缩,头颈往前拱。老扁头的手停了一停,说,你要缩到哪里去呢。手又伸上前了。漆桂红知道躲不过,又羞又恼,胸脯一下子变得又硬又僵。老扁头的手触到漆桂红的胸脯,先是惊了一下,好像被烫着了,立刻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慢慢地又伸了过来,如此几次,慢慢地适应了,就停在那儿不动了,嘴上直说,好,哎呀,好,好软啊,小漆,你好、你好软啊。停下来歇一歇,又指了指漆桂红的衣襟说,小漆,我能伸到里边去吗?漆桂红说,我不知道的。老扁头说,让我伸进去摸摸好吗?崔凤琴并没有跟漆桂红说清楚,手能不能伸进衣服,现在老扁头眼巴巴地等着,漆桂红不回答,他就不动了,但又忍不住,说,小漆,你让我伸进去摸一摸吧,人家都可以伸进去摸的。漆桂红心里实在熬不住,眼泪就掉了下来,说,你伸进去摸了,还要再摸哪里?老扁头一看漆桂红哭了,有点儿慌,也有点儿难过,赶紧说,别哭别哭,我不伸进去了,就在外面摸摸,一样的,啊,一样的。他的手就隔着漆桂红的衣服,抓住漆桂红的胸脯,揉了一揉,又说,等会儿再让我摸摸你的屁股啊。不等漆桂红反应过来,老扁头又说,摸屁股也是在外面摸的,小漆你放心,我们都懂规矩的,你们都是有儿有女有老公的人,我们不会怎么样的,再说了——老扁头压低了嗓音说,小漆,你不用怕,我告诉你,我早已经没有、没有那个能力了,真的,你要是不信,你要是不信——噢,我不说了,小漆,我只是摸摸,只是摸一下,就可以了。
舞曲终于停下来了,老扁头很绅士地牵着漆桂红的手回到座位那里,请漆桂红坐下,漆桂红脸通红的,偷偷地看了看其他人,没有一个人注意她,她们都在和老头子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漆桂红心里刚一轻松些,就惦记着老扁头没给钱,老扁头知道她的心思,说,小漆,跳三曲,跳完三曲一起付,这里都是这样的,这是规矩。漆桂红说,你不讲规矩怎么办?老扁头说,小漆,你放心,这里的人都讲规矩的,不讲规矩在这里待不下去的。
下一个舞曲开始前,老扁头还特意来问漆桂红,有没有她特别喜欢的曲子,有的话可以点,点了他们就会放。漆桂红干巴巴地说,没有。其实那一瞬间她心里是想到了《茉莉花》的,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希望播放《茉莉花》还是害怕播放《茉莉花》,可结果放出来的却恰恰就是《茉莉花》,漆桂红心里一慌,脸色也有点儿异样。老扁头是个细心的人,立刻就发现了漆桂红细微的变化,高兴地说,小漆,你也喜欢《茉莉花》吧?跟我一样哎,我也喜欢《茉莉花》——其实我不光喜欢跳《茉莉花》,我平时就喜欢茉莉花,我觉得茉莉花又香又朴素又低调,不像玫瑰花,太娇艳,还刺人,也不像百合花,虽然蛮清爽,但它的花芯太容易掉,一碰就掉了,不碰它也会掉,一不小心弄得全身都黄渣渣的,洗也洗不掉,还是茉莉花好,静静地开放,静静地香,小漆,你说是不是——说着说着,老扁头得意地哼了起来,他五音不全,完全没哼出《茉莉花》的调调来,他自己也知道哼得不像,不哼了,又说,小漆,我看你就像一朵茉莉花哎——他的手又伸了过来,漆桂红身子又往后缩,但她终究无处可缩,觉得一股气血在五脏六腑乱冲乱撞,她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你妈才是茉莉花!
果然,老扁头规规矩矩地和漆桂红跳了三曲,每次跳的时候,都摸摸漆桂红的胸和屁股,他摸胸的时候,是要搓揉一下的,但摸屁股却不一样,其实不能算是摸,只是拍一拍,过一会儿,再拍一拍。漆桂红不知道这是不是规矩。
跳完三曲以后,老扁头看了看表,说,我要走了,小漆——茉莉花,明天见啊。
漆桂红一口气一直闷在肚子里,憋屈得好难过,不光心口疼,连小肚子都憋得疼,直到老扁头走了,她才对着没人的地方,咬着牙骂了几十句你妈才是茉莉花,才出了一点儿气,坐下来想喝口水镇定一下,又有一个老人走过来了。这个老人穿着很讲究,戴着眼镜,看上去比刚才那个讲规矩的老扁头还要斯文一点,他坐到漆桂红对面,说,你刚刚下来,休息一会儿吧。给漆桂红的茶杯里续了水,说,喝点儿水。又说,这里的茶叶太差了,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陈茶,恐怕都发霉了,老板节省成本。你喜欢喝茶吗?喜欢的话我明天从家里带给你喝。漆桂红赶紧说,我不喝茶的,我只喝白水。眼镜点了点头,说,好,喝白水好,喝白开水健康。又说,我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话多,不过,人老话多嘛,也是正常的,请你多多原谅。对了,刚才我听他们说了,可又忘了,你老家是哪里的?漆桂红不想说,眼镜也不勉强她,自顾自说,年纪大了,忘性就大了,刚刚听他们说过,一转身就忘记了,不过也无所谓啦,我们又不是处对象,不一定要问家乡的,你放心好了。漆桂红看着他的眼镜片子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闪一闪,一闪一闪,漆桂红心里也跟着一闪一闪的,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闭嘴。眼镜明明看到漆桂红皱了眉,也知道她嫌他啰唆,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唠叨,又说,我刚才说了,我就是这个毛病,话多,请你原谅,哎,对了,你今年多大了?刚才他们说了,哎呀,我又忘记了,三十?三十五?三十七?不像,不像,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但是二十多岁的人是不会来这里的,你雖然是乡下来的,但是气质蛮好的,什么原因你知道吗?主要是因为你不太瘦,现在许多女人都喜欢瘦,其实她们不懂,瘦的女人是没有气质的。
眼镜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漆桂红讲了许多话,当然,与其说他是在和漆桂红讲话,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因为漆桂红始终没有回答他一个字,没有说过一句话。眼镜说到最后,停了下来,好像在想什么问题,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拍脑袋,说,怎么都是我在问你,你怎么不说话,你也问问我呀?漆桂红说,问你什么?眼镜说,随便你问什么,既然我们是舞搭子,你总要主动跟我说说话呀。漆桂红说,崔姐说,只是摸摸,没有叫我说话。眼镜说,咦,多说话有利于交流感情呀,比如你可以问我,你为什么要来跳舞?漆桂红就死板板地说,你为什么要来跳舞?眼镜叹息了一声说,我孤单呀,你不知道,我有多孤单,整天心里空空荡荡的,没着没落的,这种感觉,你有过吗,你能体会吗?漆桂红又不吭声了。眼镜说,咦,你怎么只问一句?你再问啊。漆桂红说,我再问什么?眼镜说,比如你问问,你家里有老伴吗?漆桂红又死板板地学着他说,你家里有老伴吗?眼镜说,我有老伴的,我老伴年轻时才漂亮呢,她不是乡下人,她是城里的大小姐,风度很好的,现在她老了,人家都说她像秦怡呢。我老伴不仅人长得好,心肠也好,对我也好,你看,我身上穿的,都是她收拾的,清爽吧,整齐吧,有型吧。漆桂红心里骂道,既然她这么好,你还到这种地方来作死。眼镜还在说,还有,我吃的,我过日子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帮我弄的,她把我伺候得像皇帝呀——对了,你心里一定不相信,既然她对我这么好,我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这就是我的心结呀,没有人能理解我,我家里人,我的亲戚,我的朋友,全世界的所有的人,他们都不知道我孤单啊。眼镜说着说着,脸都白了,手忙脚乱地摘下眼镜,又戴上去,再摘下来,再戴上去,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漆桂红就没有再说下去。眼镜又说,你不知道的,谁也不知道的,我每天晚上睡觉,心里是空的,早上醒来,心里还是空的,我的心好像被谁拿走了,我好孤单啊,你明白什么是孤单吗?漆桂红在肚子里恶狠狠地咒骂道,老流氓,老不死,老棺材,老甲鱼,孤你个头,孤你个魂,孤你个枪毙鬼!
眼镜却笑起来,说,我很喜欢你,你是个老实人,我自己也是个老实人,所以我也喜欢老实人,我不喜欢那种花里胡哨的人,还有那种嘴上抹了蜜的人。漆桂红又暗骂他,做流氓还假装老实人,真不要脸!
下一曲又快要开始了,眼镜也和老扁头一样,热情地说,哎,我们这个舞厅很讲人性化,你要是有自己喜欢的曲子,你可以点,你不点的话,他们就随便放,你要点吗?你喜欢什么曲子?漆桂红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了一下,惊恐地说,我不要茉莉花,我不要茉莉花。眼镜脾气真好,笑眯眯地说,噢,你不喜欢茉莉花?好,好,不要茉莉花,我们跳别的曲子,一样的。
后来下午场到点了,跳舞的老人和妇女都走光了,漆桂红却一直没有走,她把那杯茶喝了又喝,喝得茶水寡白寡白了,还在往杯子里加水。舞厅老板笑她说,喝了这么多水,想把门票钱喝回去啊?漆桂红说,我,我口渴。老板道,不是口渴吧,是不敢回家了吧,怕老公发现吧。停顿一下,又怪笑说,没事的,没事的,刚开始来的人,都这样,过一阵就好了,老吃老做了,你不来还难过,还熬不住呢?漆桂红不敢回话,舞厅老板就赶人了,说,走吧走吧,再不走晚场的人要到了,你得重新买票。看漆桂红没听明白,又说,你别痴心妄想了,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长得很好看?身材好?脸盘好?老板又瞄了瞄她,说,照照镜子去,腰身像柏油桶,脸盘像向日葵。我告诉你,晚上都是小年轻,你们待在这里,恶心他们,要影响我生意的,走吧走吧。
漆桂红出了舞厅,走到公交车站等车,看到一张熟脸,也是在舞厅里跳舞的一个老头。这个老头更古怪,上身穿一件花格子西装,下身一条牛仔裤,还戴了顶鸭舌帽,看了叫人又想笑又恶心。老头见漆桂红看他,似乎有点儿紧张,赶紧靠过来,把鸭舌帽拉低了,低声说,你别和我说话,别跟我打招呼,你离我远点,只当作不认得我。漆桂红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点了点头。可她的眼睛实在忍不住要去看他的奇装异服。老头说,你觉得我穿得奇怪吧,我从小就是这样,到老也改不掉,所以他们给我起个绰号叫外国叫花子。漆桂红忍不住要朝他笑,外国叫花子一吓,赶紧走开几步,站定了,但想想不放心,又回过来说,你以后在街上看到我,不要喊我啊。他抽了抽鼻子,像是要哭了,但是又忍了忍,说,我的事情,我老太婆已经知道了,我没脸回家了,我老太婆说,我要是再去舞厅,就把我的丑事告诉我女儿女婿,告诉我从前的同事,告诉我所有的亲戚朋友,我也是个知识分子,我也要脸面的呀。漆桂红忍不住说,那你还去?外国叫花子终于哭了出来,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我不能不去,我明明知道你们这些女人,不好好劳动,专门花老头子的钱,天地良心啊,我们苦了一辈子,也就是这一点儿点儿钱,全被你们花光了——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没有瞎说,你们就是这样有手段,有本事花得我们团团转,乖乖地把钱交给你们。我老婆问我,你天天去舞厅,还动手动脚,是不是因为她们年轻漂亮?天地良心,你自己说说,你们哪里年轻漂亮了,才不年轻,才不漂亮,都是乡下女人,都是中年妇女,有的都快老年了,还烫头发,涂口红,看上去吓人倒怪的,腰身像柏油桶,脸盘像向日葵,难看死了。漆桂红气得转身走远几步,不理他了。外国叫花子却又缠过来说,我是不想去的呀,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上瘾了,一天不去就不行,一天不去我心里就找不着底了,我跟我老婆说,你打我吧,你骂我吧,我是老流氓,我真的是老流氓,我不要脸,我不是人……可是,可是,我还是想去呀。漆桂红气得发抖,壮着胆回敬他一句,想去你就去吧。外国叫花子直摇头,说,不行啊,自从我老婆发现了我的丑事以后,她就不再给我零花钱了,我就用我的小金库,短短的时间,我把我几十年的积蓄都给了你们,我现在已经开始偷家里的钱了,如果偷不到钱,我会偷家里的东西去卖,如果偷不到家里的东西卖,我,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去当小偷……哼哼哼,为了你们这种女人,我要当小偷啊,老扁头还说你像茉莉花呢,呸呸呸,我知道你们都是断肠草。
漆桂红连奔带跑逃离了这个车站。
漆桂红没敢再上公交车,就一直走回家去了。走着走着,慌乱的心情似乎平静些了,可再走着走着,离家近了,她的心又再次慌张起来,到了家门口,掏钥匙开门的时候,她的手都不听使唤了,钥匙“啪”掉到地上。妮子在屋里听到声音,来给她开门。漆桂红弯腰捡起钥匙,一起身,看到妮子站在她眼前,漆桂红惊吓得一哆嗦,赶紧避开妮子的眼睛,侧身进了屋子。进了屋却又不知道要干什么,奓着两只手站在那里,眼神也不知往哪儿支,也不敢和妮子说话,又怕不说话引起妮子的怀疑,后来勉强挤出一句多余的话,问,妮子,上学了吗?妮子说,上了。漆桂红仍然心虚,又问,放学了吗?这回妮子没有回答,抬眼朝她盯了一下,漆桂红冷汗都冒出来了,慌忙解释说,妈妈是说,今天有没有回家作业。这话更是荒唐,妮子正在写作业呢。最后还是妮子给她解了围,妮子说,妈妈,我饿了。漆桂红才想起回来应该做晚饭,暗骂自己一句,做贼心虚。赶紧到外面走廊上去做饭,躲开了妮子。
过了一阵,漆桂红的妯娌带着孩子从乡下出来了,住到漆桂红这里,把漆桂红吓得不轻,她试探妯娌是不是也要在城里干活,会不会要她介绍工作呢?妯娌却没有这样的打算,只是说,我就是带小宝来看看新鲜,我才不要在城里做活,湾头村的崔凤琴说,乡下女人进城,要么就是被人摸,要么就是送给人摸。妯娌见漆桂红惊慌失措的样子,又说,小宝他大妈,我不是说的你啊。漆桂红满脸通红,就听到身后“嘶啦”一声,回头一看,原来小宝要抢妮子的作业本,妮子不给,两人一夺,妮子的一页作业纸给撕了下来。漆桂红过去捡起来一看,是老师布置的一篇作文,题目是《最美丽的花》,妮子写了开头几句:最美丽的花是茉莉花,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茉莉花,但是我妈妈喜欢茉莉花……漆桂红心头一阵难过,赶紧说,妮子,你写错了,妈妈不喜欢茉莉花,妈妈最不喜欢茉莉花!妮子不吭声,妯娌却奇怪了,说,咦,大宝他大妈,你从前在家的时候,天天唱茉莉花,你是最喜欢茉莉花的,妮子没有写错呀。漆桂红只觉得头皮发麻,心里乱颤,尖声说,你们别说了,我讨厌茉莉花,我恨死茉莉花了。屋子里一个大人两个孩子,都呆呆地看著漆桂红。
妯娌临走前一天,漆桂红陪她上街逛逛,在街头看到一个强横霸道的小流氓在欺负一个女孩子,拳打脚踢的,围观的人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制止。漆桂红怕事,拉着妯娌要走,忽然就看到舞厅里的那个老扁头,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大声喝道,你给我住手!小流氓猛地一愣,住了手,回头看看是个矮老头子,嘴角一斜,重新握紧了拳头。大家都替老扁头捏一把汗,老扁头却不急不慌,慢悠悠地说,小伙子,告诉你,我是警察!怎么,觉得不像吗?我是退休的警察,退休的警察可比没退休的警察更厉害噢,你说是不是?没退休的警察有纪律,退休的警察可没有纪律噢,你信不信?不信的话,要不要试试?小流氓竟然被唬住了,愣了片刻后,骂骂咧咧地走了。
老扁头一回头看见了漆桂红,高兴地喊起来,小漆,小漆,你逛街啊?漆桂红拉着妯娌就跑。老扁头在后面追着说,小漆,漆桂红,漆桂红,你别跑,你误会了,我骗他的,我不是警察,我真的不是警察。妯娌说,他认得你?漆桂红说,我不认得他。妯娌奇怪说,那他怎么叫你名字呢?漆桂红说,你听错了。妯娌说,没听错,没听错,我听得清清楚楚,他喊你小漆,喊你漆桂红。漆桂红顾不得妯娌,一个人慌慌张张逃走了。
家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安静。漆桂红开始还以为是妯娌走了的原因,后来才慢慢地发现,跟妯娌无关,是妮子有点儿不对劲,妮子话越来越少。开始漆桂红问她什么,她还回答一两个字,到后来漆桂红怎么说话,怎么问,她都不再回答了,最多只用眼神或者用身体的某个部位,来表示一个最简单的态度。有一次放了学干脆就不回家,漆桂红找到天黑也没有找到,最后惊动了妮子的老师,老师从妮子的作业本上看到妮子做的一个“虽然……但是……”的造句:“虽然我家没有CD机,但是我还是想买一盘《茉莉花》的CD盘——”大家受到启发,果然在离家不远的一家音像店门口找到了蜷缩在那里一言不发的妮子,妮子怀里紧紧地搂着一盒《茉莉花》CD盘。
音像店的老板见了漆桂红和妮子的老师,抱怨说,这个小孩怎么回事,在我这里买了一盘CD,要我放给她听,我就放了,明明是好的,她还要再放一遍,我又放了一遍,还是好的,可她还是不走,还要我再放,我不要做生意啦?可我不给她放,她就不走,你看,就这样,赖在地上,好像我欺负她似的。漆桂红气得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你要气死我,你要气死我。一边去夺妮子的CD盘。妮子抓紧不放,两个人一争一抢,CD掉落下来,塑料壳子碰碎了,CD盘一直滚到了路当中,一辆电瓶车经过,它的轮子把盘轧碎了。
妮子慢慢地走到路中间,蹲下来,一片一片地把《茉莉花》盘的碎片捡起来,捧在自己的手心里。
老师认为妮子有心理问题,漆桂红去问崔凤琴,崔凤琴说,小孩子有屁的心理问题。漆桂红说,从前她一个人在乡下的时候,就不说话,后来我带她出来了,她就好了,现在不知怎么又犯了。崔凤琴想了想,说,妮子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活?漆桂红惊慌说,她不知道的,她不知道的,她上学,我上班,她从来没有跟过我,也从来没有问过我,怎么会知道?崔凤琴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如果要看心理医生,就要到精神病院去看,那里的医生看这个正宗。漆桂红吓了一跳,又要哭了。崔凤琴生气道,哭你个头,到精神病院就是精神病啦?现在到精神病院看病的人多得是,睡不着觉的人,吃不下饭的人,打嗝的人,放屁的人,都到精神病院去看病呢。又说,你想不想让妮子说话,你想不想听听妮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心理医生有本事让她说出来。
漆桂红带妮子去精神病院看专家门诊,和妮子一起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等候。看着妮子像块木头一样,不说不动,眼神冰冷的,漆桂红心里空荡荡的难过,她忽然就想起眼镜跟她说过的话,眼镜就说他心里空空的,晚上睡觉心里空的,早晨起来心里还是空的,心好像被人拿走了。漆桂红那时候根本就不知道他说的什么,还在肚子里恶狠狠地骂他,现在她才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人拿走了。
心理医生看病很慢,好半天,护士才叫一个号。漆桂红焦虑不安地坐下去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去,在始终一动不动的妮子面前,她倒像是妮子的女儿了。
病人们都坐在门诊室外面的椅子上,挨个地等候,进去一个病人,后一个病人就往前挪一个位置。每次挪位子,漆桂红都拖着妮子的手一起挪,漆桂红的眼神是散的,根本也没有注意自己前边和后边的病人,一直挪到了第二个的位置上,漆桂红才发现,坐在她前边的是个中年妇女。
只要里边的那个病人出来,这个妇女就可以进去看病了,漆桂红的希望也越来越近了,她这才抬眼看了这个妇女一眼,这一看把漆桂红吓了一大跳,妇女正泪流满面,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可怜巴巴地看着漆桂红,说,你认得我。漆桂红吓得赶紧摇头。妇女却坚持说,你一定认得我,你不认得我,怎么会看我,人家都不看我,就你看我,你一定认得我,你知道我是谁,你一定知道我是谁。她捂住自己的脸,继续哭着说,我没有脸啊,我没有脸啊。
漆桂红赶紧避开一点儿,妇女却又朝她挪近一点,哭着问她,你说,世界哪有像我这样的人,哪有像我这样的母亲,我天天想女儿,想女儿回来,可女儿一回来,我就骂她,打她,掐她,我恨不得掐死她,我就是要掐死她,她就逃走了,我就在家里哭,天天想她回来,她不回来,我就哭,哭了就想死,她终于又回来了,可她一回来,我又骂她,打她,掐她,我要掐死她……妇女一边说一边往漆桂红身边靠,越靠越近,她想抓漆桂红的手,漆桂红一缩手,妇女抓了个空,又哭了起来,说,我女儿比你年轻多了。
漆桂红想躲开她,往座位的另一边挪了一下,但妮子没有动,漆桂红就挤着了妮子,和妮子紧紧地挤在一起,她看了一下妮子,妮子还是老样子,周围发生的一切,都跟她无关。
这个妇女一直在哭哭啼啼念念叨叨,护士有点儿烦她,说,你既然这么清楚事理,意识也很清醒,怎么会控制不住自己呢?妇女停顿了一会儿,又开始哭了,说,医生,人家说我是上瘾了。护士说,没听说过,骂女儿打女儿还有瘾?妇女说,有的,有的,我就是瘾,是神经病的瘾,我听说有一种药,可以帮我戒瘾的,是不是有這种药?见护士不理她,又说,肯定有的,现在小孩子上了网瘾,都有药可以戒的。护士忍不住说,你的病,神仙也救不了你。妇女一把抓住了护士的手,哀求说,医生啊,医生啊,你救救我吧,你救救我吧。护士抽出手,站了起来,恼恼地说,我不是医生,像你这种病,要是也算病的话,光靠药物肯定不行的。妇女说,行的,一定行的,一定有用的,谢谢救命医生……她站起来又要去拉护士的手,护士赶紧走开了。妇女扑了个空,在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嗷嗷地说,丢死人了,丢死人了啊!
里边的那个病人出来了,护士没好气地指了指说,进去吧,叫医生救你去吧。妇女一下子跳了起来,快速地蹿了进去。
哭哭闹闹的妇女进去以后,走廊里安静下来了,一时间静得有点儿出奇,静得让人心惊,静得让漆桂红感觉到了自己心跳的速度和声响,她忽然心慌得有点儿把持不住,赶紧去拉妮子的手。妮子的手又小又软,却是暖的,和她的眼神完全不一样。
突然间,护士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突如其来的铃声把漆桂红吓了一大跳,护士的手机铃声,竟然就是柔美的《茉莉花》曲,漆桂红一下子被《茉莉花》击中了,她的心口像是结了冰,胸脯又硬又僵,前胸直往后缩,后背弓了起来,像一只烧熟了的虾子。护士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就从口袋里往外掏手机,手机掏出来,护士还没有来得及按接听键,妮子忽然开口了,她跟着护士的手机唱了起来: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白又香人人夸……
护士被妮子稚嫩的童音打动了,她忘记了接手机,任凭手机和妮子一起不停地唱下去。
妮子的歌声像一股细细的暖流淌进了漆桂红的心窝,漆桂红冰冻的心,渐渐地融化了,渐渐地回暖了,她泪流满面地抱住了妮子,跟上妮子的节拍,和妮子一起唱起来: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白又香人人夸……
护士提醒她们说,别唱了,轮到你们了。
漆桂红拉着妮子站了起来,但是她们没有走进医生的门诊室,在护士和其他病人惊诧的注视下,她们沿着医院的走廊朝外走了。
她们走出医院的大门,医院的门旁有一家很小的音像店,母女俩牵着手走了进去,她们买了一盘《茉莉花》的CD。
【作者简介】范小青,女,江苏省苏州人。1974年高中毕业到农村插队,1977年考入江苏师院(现为苏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85年调入省作协从事专业创作。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城市表情》、《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河》等17部,中短篇小说集9部,散文随笔集6部,电视剧百余集。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现在江苏省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