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树田在镇汽车站外面碰上外出打工的庆立。
树田来赶集。当地人将这一年里最后一天的集市称为“半半集”。“半”字包括时空两方面的含意。已到真正的年根,户下的年货该置办的都置办了,只有那些临时想起还缺点啥物什的人才到集上走一遭,也是快去快回,蜻蜓点水一般。卖东西的也不多,摊位星星点点像撒落在道边上的驴屎蛋。如此集便很不成样子,应景似的有一搭无一搭,挨不到天晌也就散了,叫“半半”是恰如其分的。
他看见庆立,庆立却没有看见他,那时刚下汽车的庆立正浑身上下掏摸口袋,一看便知在检查是否在车上被窃。这让树田生出一种不屑,心想穷人乍富,惶惶得不轻哩。他不喜见庆立,这不排除有嫉妒的成分。原本他过得比庆立好,后来就反过来了。再就是他觉得庆立太洋摆,每遭回乡都穿西服打领带蹬皮鞋,脖子梗梗着,胸脯一挺一挺的,逢人便说城里怎么怎么好,他能挣多少多少钱,眼馋得那些不知道底细的女人们直咽口水。庆立的所作所为让村里的男人们气短,在自家女人跟前挺不直腰板。庆立实在不起好作用。树田想到这儿便不愿理睬庆立,提着刚买的一条蒲扇大小的鱼径直往前走。这时庆立看见了他。
庆立高叫:“老树田,老树田!”一副见了救兵的样子。树田见躲不过,站下了,冷淡地看着庆立。他忽然生疑:他媳妇春枝呢?两口子一块儿出去咋没“夫妻双双把家还”呢?庆立奔到跟前,将两个大提包丢在地上,连声说:“真巧哩真巧哩。”树田明白,庆立说的巧是指需要时抓了他这个“脚夫”。
“给我提着这个包。”庆立指派说,口气像包工头。
他没吭声。
“哈,”庆立的眼光落在他手里提着的鱼,“老树田过年就买这么一条蛤蟆鱼?”
“是老板鱼。”他纠正说。想想又说:“图个吉利。”
“图吉利该买加吉呀。”庆立紧追一句。
树田无言以对,觉得心里很堵。为鱼的事早上和媳妇成巧闹了一通别扭。上集买了三斤刀鱼,他觉得能对付着过年了。可成巧说不行,说刀鱼上不了席。说别的能凑合,鱼不能。非逼他赶半半集再买不可。集上的好鱼倒是有,黄花、鲳鱼、鲈鱼,也有庆立说的加吉,都死贵,寻思了半天也没舍得,就买了这条老板鱼。
他想庆立哪壶不开提哪壶,是讥诮他哩。狗日的为富不仁哩……他一下子想起该回没回的春枝,心想这其中必有蹊跷,遂问:“庆立,咋你一个人回来了?媳妇呢?”
庆立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嘴张了半天才说:“她,她,有,有事哩……”
他在心里哼了声:有事?还有比过年更大的事?胡诌!他断定是庆立和春枝之间有了“事”,掰了。他觉得挺解气,想庆立摊上的窝囊事远超过他买不起上品鱼。哼!
树田提起庆立的一个包,撂腿上路了。
天阴沉着,像庆立的脸。
“庆立的媳妇跑了!”进家后树田将买来的老板鱼递给成巧,同时又递过这句话。
“跑了?!”成巧的眼睛瞪得溜圆。
“跑了。”他说,这是经一路思考得出的结论。
“你见着庆立了?”
“嗯,一块儿从集上回来。”他说。
“他和你说春枝跑了?”
“不用说,明摆着的事。”他坚信自己的推断正确。
“庆立不是个东西,活该。”成巧同样不同情庆立。说完便忙着收拾树田买回来的鱼。
庆立不是个东西,成巧说得没错,说跑了媳妇活该,也没错。当初庆立把春枝娶过来,美人似的新媳妇让全村人看了眼亮,男人女人都说鲜花插在牛粪上。问题是庆立耍大男子主义,拿豆包不当干粮,耍横,村人不时见手持棍子的庆立把媳妇撵得满街跑。想到这里,树田不由对照起自己。他和成巧大致也能用上鲜花和牛粪那句话,不同的是他把成巧摆在上面,在乎她。说酸点是爱她。当初成巧见别人进城撺弄他也去,他没听,他舍不得把媳妇自个儿留在家。成巧说可以跟他一块儿去,把儿子大满送到他姥爷家上学,他还是不同意,理由是女人不能出去见世面,见了世面心就野了,就拴不住了。气得成巧骂了他一通,也没辙。可眼下庆立的下场让树田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想狗日的庆立钱是挣了,可把老婆给弄丢了。自己穷老婆还一心一意跟着自己过,吃亏就是占便宜。想到这儿他看看蹲在地上洗鱼的成巧,洋洋得意地说:“幸亏当初没听你的,要是进了城没准你也和春枝一样跑了人。”
“于树田,你,你放屁!”成巧光火了,站起身冲树田大声嚷叫。树田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当说的话,可一时又不知该怎样挽回,张着手哑口无言。
成巧不肯罢休,嘴像连珠炮:“你,你怕老婆跑了,就得养活得起!你寻思进城跑人,该跑不進城一样跑。于树田,我告诉你,我早就想跑了,我够了,跟着你,倒八辈子的霉,大过年要账的挤破门……”
“哪……哪个?哪个来……来要账?”树田一急竟口吃起来。
“哪个来?欠谁该谁你心里没个数?”
“庆东来了?”树田问。庆东是村委会主任,入冬来一直催那份教育集资款,催命似的。他最草鸡的是,今天去赶集,除了买鱼,也有躲庆东的意思。见成巧不回答,他又问:“庆东到底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叫你去交钱,不交过了年就不让孩子进学校的门。”
“操你个妈!”树田骂道,“就不交,看你能把老子咋样!”树田充硬,好像面对着村头庆东。
成巧哭起来,泪哗哗流,边哭边数落树田,说他是男人顶不了天,挣不来钱,弄得全家人跟着受穷,连孩子的学费都交不上。她把平日里积攒的怒气一股脑儿倾倒出来。树田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像沉进冰水里,他后悔不该捅成巧这个马蜂窝。他很清楚,这个年过不好了。
树田家真的是过了一个暗淡无光的年。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庆立“跑了老婆”的消息,如同寒风扬起的雪花,在村中不胫而走。对于一个常年沉寂闭塞的小山村,这不啻是条爆炸性新闻。无论是人们串门拜年还是走在街上,打了照面首先要提及的就是这件事。尽管没从当事人庆立那里得到确认,却没人怀疑其真实性。正如树田对他老婆成巧说的那样:事情是“明摆着”的。老婆不回家过年不会有别的解释。在农村,恐怕没有比男人跑了老婆更为耻辱的事了。可以想象这会给庆立造成多大的压力。据说除年三十那天庆立回爹妈那里过年,以后便闭门不出,很少有人看见他那穿洋相西服的身影。
树田再看见庆立是大年初七的傍黑,树田所以能将日子记得清楚是因为那天成巧又和他吵了架,起因还是百家姓的老二:钱。刚过了年,成巧在街上碰见庆东,他又催起欠款,瞪眼巴皮的。成巧的气出不来,回家便往树田身上撒,给他们家本来便不和美的年节又抹上一层阴影。
树田是在村头看见做贼似探头探脑的庆立,觉得庆立像是尾随自己,心里不由打个愣怔,想自己把庆立跑了老婆的事说出去,莫非要寻他算账?庆立一向是个不好惹的主,他知道,都知道。他戒备地注视着庆立,不吭声,后听庆立道句:“树田哥过年好。”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赶紧还礼:“庆立你过年好。”他有些疑惑,庆立一向叫他树田哥,进城以后改了,叫他老树田。今儿个咋又叫开哥了呢?过年通常是庄稼人“长膘”的时节,可眼前的庆立比年前见时瘦了一圈,脸色也很难看,像抹了一层鸡屎。他想庆立也可怜见的,日子不好过啊。遂安慰说庆立想开点啊。庆立没回应,脸上的肉棱子紧一下慢一下地抽搐,像刚杀死的青蛙腿。
“庆立想开点啊!”树田又说。他想不出其他安慰话,庆立的样子弄得他煞是紧张,觉得那颗灰蒙蒙的头颅就像拉了弦的地雷,随时都会爆炸。
庆立没炸,还是闷着。过了好久吁出一口气,说句:“树田哥年过得好吗?”
“好个鸟哩!”树田连连摇头,“年还没过去狗日的黄世仁就逼债。”
“哪个?”庆立问。
“还有谁?”
“庆东?”
“可不。”
“大过年逼债,丧门人。”
“王八蛋。”
“是王八蛋。对他说,缓缓。”
“不成,说不交就停孩子的学。”
“欠多少钱?”
“一百二。”
“也不多嘛。”
“可过年过得一个钱也不剩啊!”树田苦着脸。
庆立想了想,说:“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哩!这样吧。黑了天你到我家一趟。”停停又说:“别让人看见。”
“你……”
“别问,去了就知道了。”庆立说完就转身回村了。
树田想,看样庆立想借钱为他解急,心里闪开一道缝。
吃晚饭的时候,树田主动和解,对成巧说在村外遇见了庆立。成巧不搭腔,闷头吃饭。树田又说庆立要借钱给咱哩,叫我去他家拿。树田把猜测当事实是为了安抚成巧,果然十分奏效,成巧接茬了,问:“他说的?”树田说:“他说的。”成巧说:“日头从西边出来呀。”树田说:“他能借。”成巧说:“给了才作数。”树田说:“没问题。”
出门经冷风一吹,树田方意会到话说过头了,要是庆立不借钱,回去咋向成巧说呢?成巧还不把他给吃了。树田觉得腿沉起来,他不由想起庆立说的“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的话,觉得自己就是被钱难倒的英雄好汉。本是要刚要强的人,今儿个却求到庆立门下。
倒是没碰上什么人。黑天雪地没人在大街上闲逛,只是一声陡起的驴叫把他吓了一大跳。
庆立在炕上独自喝酒,见树田进来用手往炕桌那边指指,又给树田倒了盅酒。树田属于那种恋酒却没有量的人,见酒必喝,一喝就醉,为此没少受成巧的嫌乎。不过今天他知道得管住自己,一切的一切是从庆立手里借到钱。他端盅向庆立举举,说句“庆立谢你啦”,就把酒盅靠上嘴唇,抿了一口。
“干了。”庆立说。
“不行,刚才在家喝过了。”树田说了谎。
“一个人?”
“是。”
“那干吗不早点过来,咱哥俩好好喝一盅。”庆立说。
树田嘿嘿地笑,心想连个菜肴都没有,“好好喝”个屁哩?你个庆立这遭知道虐待老婆的下场了吧。
“这酒咋样?”庆立问。
“好酒,好喝。”树田朝桌上瞥瞥,是一瓶剑南春。
庆立又给树田递烟,树田抢先从桌上抓起打火机,给庆立点上。他再瞥瞥,是一盒泰山。心想烟酒都高级,庆立这东西倒驴不倒架哩。
“来这儿没人看见吧?”庆立问。
“没。”树田答。
“瞅准了?”
“嗯。”
庆立呷了一盅酒,说:“叫你来,是要告诉你……”
树田眼望着庆立,等他的下文。
“春枝叫人拐了。”庆立说。
树田的心一下子被失望所占据。原来庆立把他叫来是为了说这个。这事不用说,全村人都知道了。失望使他恢复了对庆立倒霉的幸灾乐祸,他刺庆立说:“咋跑了?你俩不是在城里过得好好的吗?”
“好个鸟!”庆立低吼一声,接着大哭起来。哭声悲切,像老牛的哞叫。树田皱起眉头,他没想到庆立会哭。在乡间,男人是不兴哭的,那会被人耻笑。长这么大,他几乎就没见过哭泣的男人。他也不记得自己哭过。当然,该哭的事老鼻子了,要是遇事就哭,那还算个爷们儿?正是基于这种想法,庆立的哭不仅并没引起他的同情,倒让他鄙夷,想庆立里外里不是条汉子,也是自作自受。
庆立边哭边诉说春枝离他而去的过节。因为情绪激动,说得乱头无绪。树田只能听出个概略:拐了春枝的那个人姓薛,人称薛胖子,小包工头,本乡薛家岭子人。
不知怎么,听着听着树田眼前便浮现出春枝姣好的面容,笑盈盈,甜美美。心想,换成自己也是舍不得。
“春枝现在在哪儿?”树田问。
“听说回娘家了。”庆立说。
“你去找她呀。”
庆立摇摇头,眼里又涌出泪。
“庆立,想开点吧。”他安慰庆立,还是那句不变的话。
“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不算完!”庆立直嗓高呼,“我要把事摆平!”
“摆平?”
“我要把薛胖子干掉!”
嚯!树田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庆立起了杀心。
“不敢胡来!不敢胡来哟!”树田赶紧劝说,“慢慢想法子解决。”
“解决个鸟哩!人都叫他睡了,还能还原?不行,我非杀了他不可!”庆立端起酒盅,仰脖倒进口中,又把酒盅“砰”地蹾在桌上。
“杀人不犯轻易,人命关天啊!”树田定定神说。
“老子不怕,大不了一命换一命。”
树田不吱声了。他知道自己是劝不好庆立的,夺妻之恨使庆立不顾一切。他想借钱是没指望了,那就不如早走,免得一旦出事把自己搅乎进去,到时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挪身子下炕说:“庆立没有别的事我就走啦。”
“有事。”庆立说。
树田僵在炕边上,眼乜斜着庆立。
“喝酒。”
树田重新坐回去,响应地与庆立碰杯,心里似乎又升起希望。
“除薛胖子是铁定了……”
不知怎么树田耳畔响起那句熟得不能再熟的判决词:“……罪大恶极,民愤极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不杀薛胖子誓不罢休,可这当间有个难处……”
“……”
“我一下手,春枝肯定知道是我干的,案子就破了。”
树田觉得对。
“所以,得另想法子。”
“啥法子?”
“让别人替我干。我出钱。”
雇凶杀人。树田脑子里跳出这四个字。这种事如今不断发生,电视上报了好几回。可庆立要这样干却把他惊得不轻。
“所以,我想找个人。”庆立说。
“谁干也是杀人偿命的事……”
“不一样。”庆立打断说,“别人干,公安难破案。和薛胖子无冤无仇的人怀疑不到他头上。”
树田觉得有道理。
“再说了,农村的公安水平低,破案光靠狗,狗光靠鼻子,不大管用的。”
听庆立这么说,树田记起前些年邻村发生的一个命案,死的是一个老光棍,让人用刀捅了。县公安局派去了侦探,把狗牵进屋闻了闻味儿,狗就带着人跑,出了村,到一条河边,狗不跑了,朝着河水汪汪叫。后来侦探回去了,案子到如今也没破。想到这儿他打个愣怔,想庆立的意思……
树田再看庆立,庆立不知啥时候掏出钱,全是百元大票,厚厚一沓子。他把钱分成两摞,并排在桌上,说:“我总共这么多钱,二一添作五,我留一半,另一半谁替我把薛胖子除了,就归他。”
说完盯着树田看。
树田有些喘不动气了,他不敢看钱,也不敢看庆立,只看眼前的酒盅。
“树田,你咋样呢?”庆立问。
“不行,不行,我不行。”树田赶紧分辩。
“你行,我叫你来,就是觉得你行,你体格壮,又练过武功,是条汉子。”庆立说。
“我,我胆小……”树田嗫嚅道。
“艺高必胆大。”庆立说。他像玩扑克魔术似的不停地互换两摞钱的位置,动作越来越快,让人眼花缭乱,最后叹了口气说:“只可惜是我的事,要是别人的事让我干,我不打艮,肯定。”停停又说:“钱壮人胆。”
树田张了张嘴。
干呢还是不干?接下来的日子,树田翻来覆去地想,一想就心惊肉跳,好像已经杀过人了。那晚他没有答应庆立,也没拒绝。这是桩天大的事,得好好掂量掂量,不能草率行事。可庆立不容他久拖不决,给了个期限:正月十五以前。因为过了这一天,薛胖子(也包括庆立自己)就要返城,那就干不成了。庆立还说让他想好了,干,趁早动手,不干他另找别人。
这是树田有生以来碰到的最难决断的事,这事还不能跟别人商量,包括成巧。那晚回家他告诉成巧说庆立借钱,但得过了十五。成巧问为啥?他说钱不凑手,又说庆立肯定会借,放心。成巧哼声说:他借?你做梦去吧。后来成巧发现,树田确实像进入梦境,成天神思恍惚,丢三落四,前言不搭后语,掉了魂一般。
不过,有一点树田还没糊涂到底,就是这事干与不干,取决于得到多少佣金。慶立说钱能壮胆,话倒不错,问题是多少钱才会把胆子壮足,足以去杀人。那晚庆立把一沓钱分成两摞,一摞看上有一指厚,一指厚的百元票有多大数目,他说不好。一度想问问庆立,终没张开口,因为一问庆立就明白他动了心,他不想让庆立早知道这个。也正因为如此,钱数便成为一个谜团。这谜团又好似一个刺猬,在他的胸腔里乱碰乱撞,弄得他心神不宁。
终是要弄清钱数,这是一定的,不能含糊。他想。
按说,这也算不上难事,只需将一指厚的百元票数数就成。可问题是树田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他没有,甚至可以说从来就没有那么多百元票从他手里经过。
树田终归不是个愚蠢之人,他开动脑筋,办法便随之而来:他趁一人在家时打开儿子的书包,从中找出一本厚度相宜的书,数将起来,书有页码,用不着现翻,可树田还是只相信自己。他数得极认真,一页一页地慢慢翻,翻几页蘸一下唾沫。数到末了不由脸热心跳:数目相当可观,远远超过他的预料。
然而欢欣只在瞬间,树田恍然有悟,他猛拍一下脑门儿,骂道:妈的,昏头哩,拿着骡子当成驴数,纸页一薄一厚咋能对上数呢?树田如冷水浇头,情绪一落千丈。
走“捷径”不成,树田打消了取巧心理,他想,也是,世上的事原本都是实打实,如同杀人必须见血。
于是乎树田的思路归于现实,他想“看”到那么多真钱,“实打实”把数目弄清楚。
他首先想到在村里设立果品收购站的外乡人林老板。林老板有钱。林老板常年在这一带收水果,低进高出,赚得海海的,买了汽车、盖了小楼,背着家里的老婆在这里包了个二奶,过得逍遥自在。乡下人一般不肯露富,而林老板不在乎,坦言自己有几百万身价。他想那就去找林老板,让他拿出一沓钱让自己数数,定是没问题的。可刚要欠身前往,他却第二次拍了脑门儿,林老板回家过年去了,鬼影不见哩。他懊恼地摇摇头。
树田再想,就想到村头庆东。想到庆东,树田又不由得摇了摇头,否定了。他知道自己不会去找庆东,找也没用。庆东就是让钱摞压死,也不会把钱亮在他眼前。
树田打个愣,眼前倏然现出一张漂亮的女孩脸。那是前街永祥家闺女西美。
树田去找西美是傍晚时分。出门时成巧问他去哪儿,他说出去转转。他打马虎眼是怕招惹麻烦。西美在村里名声不好。自几年前进了城,尔后回家便一年比一年阔绰,村里人都说她在城里做了“小姐”。女人们不许自家男人与西美接近。树田决意去找,是认准西美有钱。
天上飘着雪花,新雪盖上旧雪,将村街铺了一层厚厚的白。树田一步一个脚窝由后街来到前街,在西美家门前他跺了跺脚,拉了门闩。
也是巧,只西美一人在家。树田心里暗暗高兴。见有人进门,西美忙将手里的烟头丢在地上踏灭,笑道:“树田哥过年好啊。”树田连连说:“过年好,过年好。”他不大敢看西美,他觉得西美越来越漂亮了,无论是穿戴还是模样,很扎人眼。特别脸皮像馍似的白,不由得想难道城里的日头晒不黑人?不知咋的,一向正经的树田这时陡然生出一种很下流的意念:干一次西美得花多少钱?这意念只是一闪而过,说出口的话却是:“西美,哪天回家的呢?”
“腊月二十六。”西美说。
“啥时回去?”
“后天。”
“咋不过了十五再走?”
“忙啊。”
闲言少叙,树田想怎样开口提钱的事。
“我爹妈走亲戚去了。”西美说。
“我不找叔、婶。”树田说。
“找我兄弟?”
树田摇摇头。
“……找我?”
“嗯,我想求你一个事。”
“啥事?”
“钱……钱……”树田口吃起来。
“钱?你要借钱?”
“不,不是。是看看。”
“看看?”西美满脸疑惑,直盯着树田,“看钱?”
树田恼恨自己笨嘴拙舌,说不清意思。他使劲咽了几口唾沫,定定神,然后把自己的本意对西美说清楚:让她拿出一指厚的百元票让他数一数。没别的,就是数一数。
“树田哥,你,你有病啊?”西美笑了,笑着笑着眼神变了,像看劫犯似的盯着树田。
“西美,给我,看看,数数,就……”
“我没钱。”西美口气生硬。
“你有钱。”
“我没钱。”
“你,你怎么能没钱?”
“我怎么就有钱?”
“你,你干那个……还能少挣了……”
“于树田,你,他妈的给我滚,滚!滚出去!”西美怒吼,原本俊美的面庞一下子变了形,她张开双臂,像轰鸡似的把他往外撵,“滚!”
树田狼狈逃窜,来到街上满脸茫然。他想不通,自己好好和她说话,咋说恼就恼了呢?这么凶!树田惹了祸却不明就里,确是昏了头。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庆全老头的小卖部,树田再次鬼迷心窍打起庆全老头的主意。他觉得庆全老头做买卖每天都有进账,特别在年节间,大人孩子都上门,财源滚滚啊。他要说没钱可是不对头哩。
“树田,买点啥呢?”不等树田跨进门,庆全老头就向他打招呼。
“啊,啊。”树田吞吞吐吐,眼往货架子上溜,他装样子,是等一个买炮仗的半大孩子走。钱的事不能说在人前,也包括孩子。
孩子走了。
接受刚才遭西美无理的教训,树田努力按捺住躁动的情绪,尽量把话说得和缓,可不管怎么个说法,意思是不变的:看看人家的钱。
“树田。你喝醉酒了吗?”庆全老头瞪着浑浊的眼睛问。
“我……我,没喝酒。”树田认真地说。
“没喝酒咋说醉话呢?”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来买东西的女人,庆全老头就顾不上树田,忙起自己的生意,直到女人买完东西离开。
“树田,你,再说一遍,想干啥?”庆全老头似乎还在云里雾里。树田又把自己的意思说了一遍。庆全老头摇了摇头。
“树田你真是高抬我了,我哪来那么多钱?你看看。”庆全老头把钱匣子搬到柜台上,把手伸进去翻弄着给树田看,“树田你看看这不全是烂狗屎样的零碎票,庄户人谁舍得拿百元大票来花。要看大钱,到镇里银行,你去那儿看。”庆全老头喋喋不休地说。
“你有钱,我知道。”樹田不退让。
“树田你这是啥话,咋就认准我有钱呢?”庆全老头问。
“做生意还能不赚钱吗?不赚钱你早就不干了。”树田不讲理。
“树田,你这是说的啥话,你吃错药了咋的!大过年的来搅和。”庆全老头火辣辣地说。
“我又不是要你的钱,只是看看,钱见不得人吗?看看又看不丢,你怕啥哩!”树田耍起蛮来,对西美不敢这样,对庆全老头他不在乎。
“我……我……没钱,有钱,也……也不给你看。”庆全老头气得山羊胡直抖。
“奸商!为富不仁哩!”树田把手往钱匣子上猛地一拍,发狠道,“赔吧,使劲赔,赔你个六门到底!”反正无望。他破罐破摔。
“你,你狗日的,不是来上庙,是来捉弄老道啊!”庆全老头颤着声,一副要哭的样子。
“活该!”树田拔腿走出庆全老头的小卖部。
“你,你还赊着账呢!还钱!还钱!”气极的庆全老头追到门口嚷。
“还个鸟!”树田头也不回地走了。
树田没有回家,装着满腔郁闷在村街上来回走动,像头困兽。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能帮助他的人,如此更增加了心中的愤懑。他想自己不过是把钱数数,就是数数,没半点不良企图,可就把一个个吓得要命,好像他是个打劫的胡子。想到这儿树田感到无限悲凄。自己没钱不说连看看的资格都没有,这是啥事呢?真他妈窝囊透顶!他陡然觉得自己应该有钱,必须有钱。同时冒出一个念头:一旦有了钱,他就要出一口恶气,用大票子朝庆东脸上摔,朝庆全老头脸上摔,还有婊子西美,嫖,嫖了她!完事把票子往她肚皮上摔……
他朝庆立家走去。
这时天色已晚,红霞布满西天,炊烟在一幢幢白色屋顶上方袅袅飘升,如此美景,树田却是视而不见。
刺客树田溜出村子,投于茫茫黑夜里。许是刚出热被窝的缘故,他感觉极冷,不住地打战。风比白天收了些,雪下得更大了,直往他脸上扑,往脖领里灌。下雪倒是正中下怀的,雪会盖住脚印,使他的行动无踪无迹。
在村头他站下了,向前望望,他没望见什么。要是在白天,他能看到远处的汉河长长的河坝。再远,是呈扇面在天边排开的陈庄、吕店和河口。可现在他什么也看不见,天地间被风雪弥漫,还有夜,一片混沌。不过树田并不担心什么,他土生土长,对周遭一带地形熟得不能再熟,即使闭上眼睛,他也能勇往直前:登上河坝,穿过汉河,再穿过吕店村街,然后到达他要去的薛家岭子。
树田往下拉拉棉帽,往上提提袄领,又伸手摸了下怀里的家什(一把杀猪刀),便迈开步子往前走了。雪埋没了路面,夏天被大雨冲出的坑洼,暗藏险机。为提防摔跤,他行走缓慢,深弓着腰,像一头蹒跚在雪地里的熊罴。
今天是庆立的最后期限,他必须动手,不能再拖。所以挨到最后一刻,一是决心难定,再是要干也得有所准备。“杀人不犯轻易”。方方面面都是。包括他,也包括庆立。庆立倒是个合格的雇主,负责到底,不断叮嘱他一些注意事项,提供许多相关信息,如把薛胖子家在村中位置做了直观的图示。怕他杀错了人,又给他看了好几张照片。信息当中最使树田宽心的是薛胖子嗜酒,每晚都要喝个烂醉,这样便好对付,趁醉下手,杀人如同切瓜。
离村渐远,天地无遮,风雪立见肆虐,阵阵扑面令他几乎不能呼吸,无奈只好用手罩住鼻口。稍久,手便冻得猫咬似的痛。树田不由后悔起来,不是后悔自己当了杀手,而是应提早行动。前几天天气都好,错过了,实在太不应该,是自作自受。不过除了老天不作美,其他尚一切正常。连树田自己都感到惊奇的是自己十分镇定,没有恐惧的感觉,好像去干的不是杀人勾当,而是如走亲戚看朋友般平常。这似乎印证了庆立对他的评价:是条汉子。不过细想想倒也不足为怪,在情理之中。几天来该想的他想了不止千万遍,是好是歹也像烙饼似的翻来覆去地权衡。最终他认了,无论是成还是败。他想世上没有一桩好事能让人白捡。而且有大利必有大险。热被窝里搂着老婆睡觉自是舒坦,可那样大风能把钱票子刮进门?不会有那样便宜事情。总而言之,树田是决意豁上去了,想的只是行动,把事干成。前行中他倒想起一桩无干的事:那天没从西美和庆全老头那里“看”到钱,他就到庆立家,庆立似乎猜到他的心思,不说话,像上次那样把钱拿出分成两摞,把一摞给他点数。他点了。庆立收回钱去问句:多少?他说:五千。庆立纠正说:半万,当时他愣怔了,概念全乱,过了好一阵子才想到五千和半万一样,他在心里骂了句,想庆立自进了城啥都变得怪怪的,不可捉摸。
迷蒙中,树田短促的视线看到了隆起在身前的河坝。到汉河了。汉河,一条不起眼的河倒有个很气派的名字。当然,树田不会去想这个,他没有这份雅兴。他想的是路程已经过半了。从他的村到薛家岭子八里路,汉河不偏不倚横在中间。树田升上堤底,又降到河滩,这时他感受到更为强劲的河风。五冬六夏,风都认路,河道便是风道,畅通无阻。树田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只能一步一停,好像等脚在雪窝里生根。这么走了一会儿,便来到河中,河水早已封冻,冰上的雪被风吹走,光溜溜的像是镜面。树田不及防备便滑倒了,跌得很重,很痛,树田不由叫唤起来,叫声很怪,如同狗吠。这声音先是教树田一怔,紧接脑袋轰地一响,全身紧绷,糟了,糟了,他心中暗叫,他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最为重大的问题:季节。季节不对。如果在河水流淌的季节,警犬无法对人进行追踪,而冬季就行。人在冰上过,狗在冰上追,那是插翅难逃。想到这些,树田也就心明:不行了,行动必须取消,不能干,干就是找死。性命与钱相比,钱还是次要。庆立自己不肯冒险,就说明这个事理。尽管这么想了,也千真万确,可树田仍心有不甘,觉得窝火、窝囊,几天来自己为这事折腾,备受煎熬,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整个是只野兽,到头来却是白遭了罪,一场空。树田恼恨地从冰上爬起,站着不动,似乎陷入迷顿。过了好久,方醒悟般吁了口气,折身后返。他觉出腿有些瘸,一步一晃,一晃一痛,痛得钻心,他想是把骨头摔断了吗?想到这一层,心又一缩,他知道这可不是一般般的事,要残废了,以后连老婆孩子都不能养活,全完了。
树田忍住痛疼,心里的和身上的,一步一挪,一挪一晃,好容易攀上河坝,就再也拖不动腿了,风吹得他趔趔趄趄,晃悠了几下一腚蹾在坝上,没立即站起,想歇一会儿。他朝村子方向望望,灰蒙蒙的看不见一点影儿,满世界除了风雪沒有别的。他懊丧极了,觉得这档子事,真他妈倒霉透了。又想自己弄到这般地步,全是狗日的庆立所为,他像个勾魂的鬼,愣把自己往死界里引。可恨的庆立!可恨!他真的恨庆立,恨得咬牙切齿。想狗日的庆立从根上就不是个东西,不安分守己,轻薄洋摆;吃喝嫖赌(他炫耀说在城里嫖过妓);不孝父母;不怜兄弟;不疼老婆;老婆逃了,借刀杀人。树田一件件一桩桩在心中历数着庆立的劣迹、罪过,义愤填膺。陡然,树田周遭的世界阒然无声,这场冬季深夜里的大风雪风止雪消,树田似乎于死寂的冥冥中听到召唤:杀庆立!杀庆立!立时,他身上几近凝固的血液,奔腾汹涌起来,伴着呼啸直冲上头顶,像冲开了闸门,开启了他的思维,这思维是如此地奇异,石破天惊:杀薛胖子得钱——是脱了裤子放屁,省事合算——是杀庆立。杀了庆立得利是五千再加五千,用庆立狗日的话说是半万加半万,那就是一万,整整一万啊。多少年都盼着当上万元户,这遭却是一转身就成。他想自己咋没早想到这一层呢?其实这账是一清二楚的。连儿子大满都会算。是的,是的,一万,一万,阔了,阔了,发了,发了,他念叨不止,痴迷了一般,身体却像一台加足了油的手扶机车,驶进茫茫风雪中。
隆冬过去,很快就是清明。
就是清明这天,有人在村外一口废弃的机井旁发现一堆燃尽的纸灰,这种反常祭祀自是会引起人们的诧异与联想,于是便报了警,警察亦不费什么力气从井里打捞出一具尸体。由于严寒的保鲜,尸体没有腐烂,尽管是闭了双眼,可村人仍一眼就认出是正月十五在家里失踪的庆立。警察自会记得,夜里庆立的家人来到公安局报案,案子最终没有破,倒不是警察不尽心尽力,而是那场漫天大雪掩埋了所有可助于破案的线索,老虎吃天,无处下口,这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失踪人找到了,且是被人残害而死,警方也就不敢怠慢,立即重启破案程序。他们先是将村里所有有作案能力的人列为怀疑对象,然后再一个个排除,然而真正作案人树田却始终没有进入警方视野,最终成为漏网之鱼。这同样不说明警方的弱智无能,而是树田与受害人庆立之间没有任何利害瓜葛,何况他在村里一向有口碑,于是杀人案又陷入迷津。
只是下一个清明节,机井边没再出现祭祀留下的痕迹,细想想也似乎理所当然。当初树田一是觉得心中有愧,再是觉得庆立没有后人,死了得不到人间香火;当然最根本的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给倒霉的庆立做些补偿,让他在阴间手头稍稍阔绰些,所以……他想既然如此这般都潜藏着不尽的危机,他也就不能再管许多了。
当又一个隆冬到来,一切复归平静,无声无迹。
原刊责编 赵 虹
【作者简介】尤凤伟,男,山东牟平人,出版有长篇小说《石门绝唱》、《中国一九五七》、《泥鳅》、《色》、《衣钵》,以及文集作品集等数十种。中篇小说《生命通道》、《石门夜话》、《石门呓语》、《五月乡战》、《生存》,短篇小说《为国瑞兄弟善后》等多部(篇)曾被本刊转载。现居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