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与公传:一九六一年(二)

2009-07-01 03:27董学仁
西湖 2009年6期
关键词:东德

董学仁

你了解这些女人的感觉吗

我在回忆1959年的文字里,忘了说到美国作家索尔·贝娄。他在那一年出版了《雨王汉德森》,其中写主人公感觉的地方特别密集,特别准确,超过了世界上所有的作家。他不仅善于描写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运动体会等生理感觉,还善于描写孤独感、失落感、恐惧感、恍惚感、苦闷感、诙谐感、嘲讽感、荒谬感、无所谓感、自甘堕落感等五花八门的心理感觉。大约二十年前,我在一次文学讲座里详细介绍他身为现代人的各种现代感觉,可惜,对于那些听讲座的人几乎没有什么影响。想一想也不奇怪,中国模仿马尔克斯的人很多,有一些聪明就可以了;但是要学习索尔·贝娄,就需要自身有深厚的写作功底。

那次讲座以后不久,有位朋友说起她的同事,我家乡一所医院的护士,做了人工流产,手术后第一句话是:肚子里有一个吹鼓的气球,一下子破了。

我还能记住这句话,是因为我后来阅读小说,读到流产的情节,下意识里总要和那护士的话做一下比较。比较的结果,不管写小说的人想象力有多好,都没有那护士说得生动,说得精彩。这让我想到,那些写小说的人缺少流产手术的亲身体验,要让他们或她们都亲身经历一遍或者几遍人工流产,又是不太现实的要求,可见中国官府衙门要求作家深入生活,体验生活,终究是一句很浪费的话。现代社会的荒谬感在这里出现了,你想写一件杀人案件,或者是杀人以后再写,或者是被人杀死以后再写,才能得到深刻的生活体验。官府衙门的要求,你很难做到。

比如,你有机会了解中国女人更多的感觉吗?

关于中国东北农村生活的小说里,有对乡下马车的描述:被套在车辕里驾车的那匹马叫做辕马。如果辕马的力量不够,旁边还要有一匹马帮助拉车,叫做拉帮套。关于中国东北农村生活的小说里,也有对一种独特婚姻形式的描述:家里有丈夫有妻子,但丈夫的力量不够,就有一位独身男子来了,成为妻子在法律意义之外的第二个丈夫。在机智和风趣的东北人看来,这种家庭和那种乡下马车相似,第二个丈夫和拉帮套的马相似,于是给他起了一个生动的名字——拉帮套。

1961年的时候,生活在穷困之中的东北,拉帮套的家庭多了起来,每个村子里都有,不仅有人民公社社员,还有生产队里的干部。每个村子都流行一种带有强烈嘲讽感的歌谣,格式是固定的,只需要把那两个男人名字添加进去。假设第一个叫社员甲,第二个叫社员乙,由那些乡下孩子跟在社员乙的后面,调皮地说唱他们的歌谣:

(社员甲)驾大辕!

(社员乙)拉帮套!

两个公的一个母!

一个槽子吃草料!

有个村子,兄弟二人都是单身汉,穷得说不上媳妇儿。也算是上天的恩惠,他们搭救了一位落难的女子,那女子和他们有了感情。三个人到乡政府登记结婚,乡政府问你要嫁给哪一个,女子说,现在的婚姻法婚姻自由,我跟他们两个都好,都恋爱了,我嫁给他们两个。乡政府说,婚姻法规定了婚姻自由,后面还有一夫一妻哪,你只能嫁给一个人。那一天他们根据婚姻法的规定,都认为自己有理,认真地争吵了好久,结果当然是他们的二夫一妻失败了,乡政府的一夫一妻胜利了。

有学者研究之后认为,上个世纪中叶,二十多年时间,共和国的宪法形同虚设,法律基本不起作用,真正起作用的只有一部婚姻法。和上面一女嫁二夫的情况虽然不一样,但拉帮套也是二夫一妻的一种形式,对于东北农村普遍存在的拉帮套,各乡政府都不会给予登记和承认,但也不会依据婚姻法不许非法同居的规定,主动前去制止和拆散。

说起来也是东北的乡下女子比较善良和坚忍,得到了社会的一部分同情。由于丈夫伤病和别的原因,夫妻过不下去,孩子养活不了,往往就到了妻离子散的绝境,但她们不愿意让家庭散伙,也不愿意让孩子受苦,只好让别的独身男子进入家门,成为拉帮套的第二个丈夫。她们在乡里乡亲的蔑视和羞辱中生活,在两个丈夫的难堪和嫉妒中生活,需要巨大的勇气。处于相同状况的南方女子,可没有足够的勇气,宁可牺牲自己来承担一切,结果大多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都活到这个份上了,又有多少人的尊严和女人的尊严?

我了解到的情况是,那些年月里,拉帮套不是一件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事情。确定这种关系的那天,原配夫妻和自愿来帮扶这一家人的独身男子是必不可少的,各方重要的亲戚请来,身份较高的乡邻到场,一起喝酒吃饭,同时把该说的话说透彻了,该定的事情定详细了,免得以后麻烦太多。拉帮套的年限并不固定,有的在家庭生活好转后结束,有的维持了整整一生。这个仪式以后,拉帮套的人正式进入这个家庭,全村的人也都认可这件事情,不吵架不打仗的时候很少歧视他们。唯一不足的,是乡下人的日子太长太繁重,吵架打仗的事情时常发生,那时候拉帮套的人和家庭,可能受到非常肮脏非常狠毒的咒骂,无地自容。

在有些南方人的眼里,东北女人是东北大娘们儿,身高、肉厚、心善、性子野,东北男人都是活雷锋,拉帮套的人肯定也是。他们付出所有的收入所得,付出自己的全部体力,帮助一个家庭从噩梦里从地狱里走出来,得到的仅仅是和家庭女主人没有名分的性爱关系,一旦有了子女也不能享受父亲的名分。在拉帮套的案例里,只有为数极少的是为了爱情。比如土改时划为富农成份的一户人家,在一次次政治斗争里受尽非人苦难,长大了的女儿聪明美貌,却只能嫁给一个身有残疾的成份较低的人,于是有个特别喜欢她的男子谁也不娶,铁了心非去她的家里拉帮套,帮扶和庇护着她。这是他一定要做的事情,很有意义的事情,在一大堆辛酸里隐藏着一小份喜悦。

在正常世界生活的我们,有什么资格评价那种看似畸形的性爱关系?我们了解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在同一座屋檐下的感觉吗?我们会觉得那样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1961年的时候,美国各大药房里顾客盈门,新上市的女性口服避孕药销售一空,人们喜气洋洋地开创性自由与性幸福的时代。与他们同样进入1961年的中国百姓,付出多少辛劳多少痛苦,才能与人分享到一个女人。我无法比较美国和中国的两种方式,哪一种有更多的荒诞成分。虽然我知道,同样是在1961年,英国批评家艾思林出版《荒诞戏剧》一书,将尤奈斯库的《秃头歌女》和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一类作品作了理论上的概括,正式命名为荒诞派戏剧。这种戏剧流派放弃形象塑造与戏剧冲突,提倡纯粹戏剧性和通过直喻把握世界,达到一种抽象的荒诞效果,用来表现现实与人生的支离破碎、奇特怪异、颠三倒四、混乱不堪、丑陋恐怖、痛苦绝望。

还有,为什么拉帮套的事情,在南方很少出现,在东北普遍发生?我一直没找到最后的答案。现在能够想到的答案之一,是东北有复杂的殖民地历史,东北人有复杂的生存观念和经验。一百多年了,这片土地上的人和这片土地上的女人,不管在哪路神仙或者魔鬼的统治之下,不管遇到的统治是宽松还是严酷,都知道怎样活得下去。他们和她们,难能可贵的在于没有绝望,即便是难堪的、难以忍受的境地里,仍然给予生命以真诚的热爱、理解和宽容,探寻各种活下去的理由和方式,哪怕是牛马一般的生活,也隐隐流露出粗犷的乐观。

前面说到确立拉帮套关系的时候有一个仪式,这种仪式我没有参加过。1961年我六周岁,生活在城里,想要参加也没有机会。直到2000年快要到来的时候,我才参加了比较相似的一个简单仪式。一位女士的生活遭遇了不幸,丈夫不到三十几岁去世,不再嫁人她那点儿工资不够她们的生活费用,再嫁又担心年幼的孩子得不到快乐,于是想寻找一位能在经济上对她有所帮助的男士,也不需要很多钱财,每月几百元钱就行。那男士可以把她的家作为婚姻之外的一种补充,吃饭睡觉而已,也不需要情感承诺,来去自由。我的一位老朋友与她见面那天,找了我和另外几位朋友,喝了一顿酒,唱了几首歌。我们与她聊天时特别尊重她,倍加小心,字斟句酌的,免得她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喝酒唱歌之后,那位老朋友觉得做人还是不要太累,也就放弃了这件事情。现在想来,他们的关系如果确立了也很好,可以成为拉帮套的老形式在新时代的创新和发展。

这篇文字写到这里,正准备结束,忽然又想起1961年的时候,中国南方也有一种独特的婚姻形式。

大饥荒时期的南方农村,很多人家断了食物,再拖下去就要饿死了。于是经过家里长辈同意,年轻的媳妇带孩子或不带孩子,外出到邻县或邻省的农村,找一个老光棍“嫁”了,但是这边不离婚那边也不结婚,只和那独身男人有实无名地过日子,直到为他生了一个孩子,把孩子带到断奶,然后把孩子丢给那边,回到原来的夫家。这样做,能在乡里乡亲面前维护家庭尊严,但那南方女子的一来一去,离家而去时造成这边的肝肠寸断,返乡归来时又造成那边的涕泪涟涟,带来的痛苦比东北民间的拉帮套还多。

这种出现在中国南方的婚姻形式,由于没有一个像拉帮套那样通用和响亮的名称,快要被人们忘记了。

这个世界还有没有法西斯

1961年夏天,我坐在从天津开出的火车上,眼睛盯着窗外,希望看见海,闻到鱼的腥味。也不知过了多久,火车开到山海关车站,出了山海关就是东北了。我爹下车看一看,能不能买些吃的,告诉我留在车上不要乱跑。这时候,我看见车窗外面有很多山,一座连着一座,山上修了一道大墙,像条灰色的大虫子,一直爬到看不见的地方。我的话把对面的人逗乐了。他穿着解放军的服装,他说那是长城,中国长城,像一条龙,是中国的骄傲。

我是第一次看见中国长城。再仔细看一会儿,有时候像一条龙,有时候像大虫子。

让中国骄傲的长城,在外国很有名气。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就在我看见长城的前几天,外国搞了一个代号为“中国长城第二”的工程,后来的名气比中国长城还大。

那就是柏林墙。

按照1961年就任的美国总统肯尼迪的说法,柏林墙是“世界上第一堵不是用于抵御外敌,而是用来对付自己百姓的墙”。

有个电影叫《攻克柏林》,二战时一旦把柏林攻克,德国法西斯就宣告失败。那是我出生前十年的1945年,硝烟刚刚散去的欧洲战场,一部分是美英法占领区,一部分是苏联占领区。英国首相丘吉尔有一天早晨洗脸之后,忽然意识到了苏联占领区的未来:苏联人要借机扩大版图和社会主义阵营。在研究欧洲战后安排和对日作战等问题的聚会上,他和美国总统杜鲁门要求斯大林履行雅尔塔协议,在其占领的东欧各国由人民选举民主政府。而斯大林强词夺理,他蛮横地说:“如果一个政府不是法西斯的,那它就是民主的。”后来,凡是美英等国的占领区,如西德、意大利、奥地利等,都履行了雅尔塔协议,进行了民主选举,由人民自己用选票作主,建立了民主制。而在苏联的占领区,包括东德、捷克斯洛伐克、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等,把一党制强加给了这些国家的人民。

德国一分为二,西德实行民主制,东德实行一党制。1949年10月东德建国,到了1953年6月,有30万工人举行大罢工,上街游行。政府居然求助苏联驻军镇压。苏联的装甲师镇压手无寸铁的工人,杀害了21人,逮捕了500多人。依靠外国军队镇压本国人民的东德统治者还倒打一耙,把人民的和平示威说成是西方间谍挑动的“暴乱”。

柏林也一分为二,成了两种制度的试验场,或者是竞赛场。那两种制度都说自己的好,谁好谁坏,谁适合民众生存,民众可以用脚投票。到了1961年,已经有300万东德民众迁往或逃往西德,占整个东德人口的七分之一左右。开始的时候东德政府还很高兴哪,可以占有这些人的不动产,可以减轻发工资的负担。建柏林墙的前一个月,平均每天都有上千人逃亡,一个月的逃亡者竟多达3万人。东德政府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了,号称人民的国家,却无法获得民心,也无法留住人民。如果不建一堵墙拦住他们,同时拦住那边资本主义的影响,这边的政府还怎么维持下去?

于是有了“中国长城第二”,有了柏林墙。

于是有了东德政府的命令,对翻越柏林墙的民众开枪射杀。

于是在1961年8月24日,算起来是我在山海关看见中国长城的同一天,有一个比我大了十二岁的彼得·费希特尔,成了翻越柏林墙时被杀害的第一个东德人。

在我后来读到的一篇文章说:十八岁的东柏林青年彼得·费希特尔到达墙跟翻身跃墙,他已经爬到了柏林墙的顶部,只需要再加最后一把劲,就可以达成目标,就在这个时候,枪声响了……彼得滑落回柏林墙东侧。悲剧还没有完,身中数弹的彼得倒在柏林墙下,血流如注,这期间,他不停地呼喊救命,呼声惊动了西柏林一边的边防军人。军人们扔过来一个急救包,但血将流尽的彼得·费希特尔已无力自救。彼得就这样在墙下躺了50分钟,没有一个东德警察前来管他。彼得的呼喊声一点一点低下去了,低下去了。西柏林的人群爆发出愤怒的抗议声。“你们是杀人犯!”“你们是法西斯!”

这个案例,让我注意到一种奇怪的矛盾状态。东德政府把柏林墙正式命名为“反法西斯防卫墙”,按当时民主德国领导人的说法是要用它保卫社会主义,防止西方颠覆和破坏。而那些西德民众,包括逃出去的东德民众,却在愤怒抗议东德政府是法西斯。那么,东德和西德,谁是法西斯?

我觉得,想弄清谁是法西斯,先要弄清什么是法西斯。

地球上充满了动物和植物,它们种类太多形状太多,我们很难一一记住它们的名字。再退一步说,世界上能够记住名字的事物也太多了,很难全部弄清它们的含义。比如法西斯主义,暴虐残忍地伤害过这个世界,永远也不会让人忘记。但是,除了知道它是个专门制造灾难的恶魔,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名词的更多内涵?

二战以前的法西斯主义,还不是带有贬抑情感和魔鬼形象的称呼。作为一种强调政府中央集权至上的政治学问,它反对无政府主义、自由主义和共产主义,也反对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作为一种国家地位凌驾一切之上的社会管理,它是社会主义和军国主义的特殊形式,结合了社团主义、工团主义、独裁主义、中央集权和极端民族主义。在一战之后的惶恐和动荡时代,在席卷世界的经济大萧条年月,法西斯运动曾经被当做能够拯救危机的社会理想,迅速发展到三十个国家,资本主义美国差一点走上它的道路。天啊,三十个国家,真的不少了。1932年中国末代皇帝建立满洲帝国时,世界上有主权的国家才八十多个。值得庆幸的是,希特勒让法西斯主义的巨大危害过早地暴露出来,让整个世界从无边恶梦中及时惊醒,我们才没有陷入灭顶之灾。

现在,问题又来了,让社会大众和社会精英普遍看好的救世理想,变成张开牙齿、挥舞利爪、浑身血腥、生性残暴的屠世恶魔,既那么快又那么容易,究竟是为了什么?

法西斯主义的特色是以极权主义的方式由国家控制所有层面的生活:政治的、社会的、文化的和经济的。

法西斯主义要求对单一的领袖效忠——通常达到个人崇拜的程度,然后实行个人独裁。

法西斯主义呼唤英雄式的群众力量恢复过往的光辉,推崇权力和力量,赞扬以战争和胜利来决定真理和价值。

法西斯主义视国家为一种拥有积极权力的组织实体,而非一种设计用以保护群体和个人权利的制度,法西斯主义也不认为国家权力应该受到监督。

法西斯主义将民族、国家或种族的地位置于个人、制度或组织之上,以诉诸利他主义(在有些国家叫爱国主义和集体主义)的宣传方式,实现对个体的公开压迫。

《大英百科全书》对法西斯主义一词的定义是:“个人的地位被压制于集体——例如某个国家、民族、种族或社会阶级之下的社会组织。”但我觉得这种定义过于简单,很难表现出法西斯主义与各种极权制度的差异,我还想在后面接上一句“集体的地位又被压制于个人——例如某个乖戾、蛮横、暴躁或凌驾于党派集体之上的独裁者”,也还是无法与标榜为各种主义的极权国家区分开来。

斯大林的那句话,“如果一个政府不是法西斯的,那它就是民主的”,给了我一点启发,这句话非此即彼的逻辑关系如果成立,完全可以把前后概念互换,说成:“如果一个政府不是民主的,那它就是法西斯的。”但这句话太可怕了,让我浑身发冷,禁不住战栗。为了整个人类情感的承受能力,这样说是绝对不可以的。

1961年,柏林墙建立,增加了东德人逃往西德的难度,此后有5043人成功地逃入西柏林,还有239人死亡,260人受伤,3221人被逮捕。1989年,柏林墙被拆除。

死去的人不会站起来说话

有的人一生都在写作,写下的文字印刷后堆成一人多高,按中国人的说法,著作等身。还有的人只写过很少的东西,比如马丁·尼莫拉,一位德国新派教士,只有一首短诗,铭刻在波士顿犹太人屠杀纪念碑上:

在德国,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新教教徒;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却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他的这首短诗,让我对自己写过的文字惶恐不安,在写作《自传与公传》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些文字“没有说话”,没有为被追杀的人说话,也没有为可能被追杀的“我”说话。我的性格温和。我的力量太弱。我的内心孤独。我不是那种见义勇为的人。

我这样说,是想对马丁·尼莫拉做另一种解读。他在纳粹时代生活过,知道那时代里人的处境——被社会制度追杀的,可能是你和我,或者任何别人。再一层意思是,那些首先被追杀的人最为不幸,还没等到有人说话就已经死了。还有另一层意思,那些死去的人不会站起来说话,想说的话要在活着的时候说出来。

写到这里,我开始沉默和等待。顺手写下这样的开篇,怎样才能和后面要写的事情连接起来?

我想写1961年,中国各地都建起了收容遣送站。那是含有政治意义的、超出刑法范畴的“圈人运动”。那些被关进收容遣送站的中国农民,他们不犯法,他们很本分,但他们的等级和身份太低,如果他们私下离开政府为他们划出的圈子,就可能被人逮住,不经司法审判,关进收容遣送站。

如果非要找出收容遣送和以追杀为开篇的联系,多多少少也会找到。在比较特殊的例子里,他们想逃出那个牢房一般可怕的地方,后面也有人追杀他们。我看到一个民间的报道,是在大饥荒时代被关进去的几个安徽人,受不了折磨逃出来,有一个没跑多远就被追上,当场打死了。

细数和纠缠那些特殊的例子,还不如离开它们,沿着历史的河流追寻往事。

中国在奴隶主执政的时代,把民众视为奴隶,不给他们迁徙和流动的自由。封建君王开始执政了,为了表示自己的进步,大都实行仁政,给予民众自由的迁徙权,同时允许乞讨的存在,并且对社会上的贫民和乞丐制订了相应的救济政策。唐代有了悲田院,宋代叫居养院、安济院、福田院,元代叫济众院,明代有了养济院,实际上都是收容院,救济贫民和乞丐的地方。从现有的历史素材来看,中国的收容制度是从唐代正式开始的。

世界上的收容遣送制度兴起于14世纪的欧洲。英国对付贫民的办法,一是对当地贫民给予基本救助,二是对外来贫民实施严格的收容遣返。他们禁止流浪乞讨,对身强力壮的流浪者则加以鞭打和监禁,然后要发回到原籍或最近三年居住的地方去“从事劳动”。亨利八世时最为严厉,流浪者第二次被捕,要割去半只耳朵,第三次被捕可能会被处死。法国的办法少了一些血腥,但措施同样严厉。他们的刑法典有过明确规定,对那些身强力壮的贫民,如果当地提供了贫困救助系统还要流浪乞讨,将被处以三个月到六个月徒刑,在自己法定居住地以外被抓获的,可以判处六个月到两年徒刑。英、法以外的欧洲各国,大都实行严惩乞讨和强制劳动的政策,并且和英、法一样,直到工业革命完成以后,才变成以人权为基础的现代社会救助制度。

中国的收容遣送制度兴起于清代,17世纪。清朝建立之初,一方面要打击反清流寇,安定和巩固当朝的社会统治;另一方面,要妥善安置流民,保证劳力,恢复和促进当朝的社会生产。他们禁止涌入城市的流民散处,一律在栖流所安置,其中确实生活无着的老弱病残妇幼发放牌照,允许行乞,其中身强力壮的流浪乞讨者遣送原籍,强迫劳动。

到了20世纪中期,干脆一点说,就是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的前前后后,世界上轰轰烈烈、呼呼啦啦地建立了一大批国家。他们要实行的东西,历史上都有人实行过了。他们标新立异的东西,往往是历史的复制和粘贴。此时的中国执政者,要像清政府那样把重点放在打击前朝的复辟力量,要像欧洲那样实行工业革命,那些专制前辈们创立的、确实又行之有效的收容遣送制度,必定成为他们的首选。按照他们的说法,是通过收容遣送,在1950年代,完成了对国民党散兵游勇、妓女、二流子、乞丐、流浪人员的社会主义改造。

老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出现了。土地国有政策让农民一无所有,人民公社制度让农民吃不饱饭,全国的一大批省市,无论是老弱病残还是身强力壮,都需要到外面乞讨流浪。有些省份像四川、安徽、河南,派出荷枪实弹的民兵,在路口和摆渡处围追堵截,把逃荒的人统统抓回来,饿死的人数在全国名列前茅。上海和江浙一带对逃荒农民拦阻不严,流浪乞讨者像潮水一样急速涌过,在城市街头留下了弃婴。这是1961年之前的情景。

1961年呢,高层的肇祸者赶紧隐身出去,务实派急忙挽救局势,叫停大跃进的狂热运动,收回对农村的错误政策,处罚各省市的罪恶官员。临近年底,形势好转,又批转了公安部《关于制止人口自由流动的报告》,决定在大中城市设立收容遣送站,以民政部门为主,负责将盲目流入城市的人口收容起来,遣送原籍;同时公安部门配合进行审查鉴别。凡是没有各级政府进城介绍信的,一律视为“盲流”,列入收容遣送对象。

本来是救济灾民的民政行为,为什么由公安部而不是由民政部提出报告?中国的事情谁也搞不清楚,弄不明白。

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1961年出现了共和国立国后第二次犯罪高峰。第一次高峰出现在立国初期的1950年,其背景是连续多年的全国战乱刚刚落下帷幕。1961年出现的高峰,其背景是前所未有的全国饥荒正在接近尾声。在政治家看来,这可是直接威胁到新政权、新制度能不能巩固和坚持的重大问题,要从政治上考虑如何解决。这样一来,本来是救济灾民的民政行为,性质就发生了变化,变成了限制灾民的政治行为。

翻开1954年制定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八十五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在法律上一律平等。第八十九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人身自由不受侵犯。任何公民,非经人民法院决定或者人民检察院批准,不受逮捕。第九十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居住和迁徙的自由。这几条规定,都被1961年建立的收容遣送制度,不留情面地彻底颠覆。其实,那部宪法在伟大的政治家眼里什么都不是,制定以后没有认真实行过哪怕一年。它的最大意义,只体现在它的国际影响上,表明我们也有宪法,表明我们的宪法也和外国宪法以及先前的中华民国宪法一样标准。

倒霉的是1961年逃难到城市的灾民,实质上被列入违法的群体之内,有的人身体虚弱,死在遣送回乡的途中;有的人命运太差,回乡后关押时被打死或饿死。在此后的一些年里,中国出现了一类不违法也是违法、没犯罪也是犯罪的人群,就是被称为“流窜犯”的外出谋生者。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一些收容遣送站里,他们被强制留下来,无偿劳动,成了别人的谋生工具。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湖南省一个县级市的收容遣送站,利用待遣送人员办了一个创收农场,如果外边需要不怕累不怕脏的劳力,也到站里来“买”,每天每人劳务费按20元计算,交给站里。他们的生意红火时,本地收容遣送的资源不足,一是大量搜捕每年7月在这座县级市帮人割谷的外县农民,二是将大城市收容遣送站搜捕的人花钱“买”来,成为自己的财源。那些低价“买”来的待遣送人员,或者当做劳力长期出售,或者制订一个很高的赎领价格,收钱以后允许他们离站。

1953年4月哈马舍尔德上任,三个月后这场持续了三年的朝鲜战争结束。他不能不考虑在类似的事情上减少代价,并且避免激烈的多国冲突。他在1956年建立第一支联合国维和部队时,提出了维和原则:第一,维和行动不得妨碍有关当事国之权利、要求和立场,需保持中立,不得偏袒冲突中的任何一方;第二,维和行动必须征得有关各方的一致同意才能实施;第三,维和部队只携带轻武器,只有自卫时方可使用武力。人们把这些著名的原则叫做哈马舍尔德三原则,简略概括,就是中立的原则、同意的原则和自卫的原则,用来指导以后的联合国维和行动。

在刚刚过去的20世纪,人们对战争的忧虑中,增加了对战争武器的忧虑。我看到的一份资料说:“1945年美国向广岛扔下第一颗原子弹,核爆炸的TNT当量不过2万吨,而到50年代TNT当量已经高达上千万吨,如果这么一颗核武扔下去,整个亚洲都得跟着变成不毛之地。核竞赛已经严重地威胁了世界和平,各国人民都深感不安。”

1958年,联合国收到一份呼吁书,由43个国家9000名科学家联合签名,请求立即签订一项停止核武器试验的国际协定。从那时起哈马舍尔德多次敦促核武器大国商讨此事,那一年10月31日,美、英、法等国在日内瓦开始进行禁止核试验的谈判,谈了将近五年,签署了《禁止在大气层、外层空间和水下进行核武器试验条约》,虽然没有禁止地下核试验,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了。当然,中国不会立即签署这个条约,他们的原子弹要在下一年才能造出来。

按照中国人的说法,1950年代和1960年代,亚非拉人民的革命运动风起云涌。在联合国官员看来,却是非常大的麻烦:那些殖民地国家独立是一件好事,也是他们的工作目标。但在25个相继独立的国家中,和平独立、平稳运行、民主治国的毕竟不多。在苏联、中国鼓动支持下用革命暴力得到的独立,需要更多的革命暴力才能运行,加上乱麻一样的种族矛盾,出现连年内战饥荒和国力衰落,几乎看不到恢复的希望。哈马舍尔德在他的任职期间,经常在世界上飞来飞去,到处调停。这边的火熄了,那边的火燃起来,他有些像一个疲于奔命、孤独无助的消防队员。

最后是他熄灭了自己的生命。在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前几个月,他第四次去非洲的刚果,飞机坠毁了。他和那架飞机熊熊燃烧,然后熄灭。我只看到一段他的遗体用担架抬走的影像记录。我觉得,他眼里深邃的忧虑也熄灭了,脸上的表情是单纯的平静,像四五岁的孩子,正在熟睡。

哈马舍尔德有一句话:“人生最长的旅程是走向自己内心世界的旅程。”他于1905年出生,1961年去世,在他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孤独行进了56年,他抵达的地方离我们很远,需要我们追赶。

瑞典的一位内阁大臣,在描述哈马舍尔德(他生于瑞典)的功绩时说,“在1961年,在瑞典电视观众的眼中,人类不再是一个遥远的抽象概念”。

那一年任职的美国总统肯尼迪,称赞哈马舍尔德为20世纪最伟大的政治家。在哈马舍尔德因公殉职一个星期之后,他在联合国大会发表了一篇演说,题目就是:

哈马舍尔德死了,可是联合国仍活着。

(责编:赵健雄)

猜你喜欢
东德
乌东德水电站2021年发电量突破389.1亿千瓦时
路基石方爆破降低炸药消耗量研究
乌东德水电站累计发电量突破500亿千瓦时
乌东德水电站已投产机组全部实现“首稳百日”目标
乌东德水电站全部机组投产发电
乌东德水电站升压设备已具备并网调试条件
乌东德水电站大坝首个坝段浇筑到顶
乌东德大坝首个中孔钢衬浇筑完成
倒塌于记者会
基于FAHP模型的乌东德水电站地质灾害风险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