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 李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以下简称《想象的共同体》。吴壑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下文引自该书的均仅标明页码)一书堪称20世纪民族主义研究的经典。作者为“民族”这个充满争议的概念界定了一个富于创意的定义:“它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并且,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有限的,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第一章《导论》,6页),进而探究了“民族”这种特殊的政治想象在不同自然环境和社会背景中成为现实的复杂历史条件和过程。
在先前的研究中,“民族”常被视为客观存在的特定人群,语言、宗教、习俗、领土和制度等客观特征成为界定不同民族的主要标准。近年来,这样的概念和研究模式不断受到质疑和挑战,主观因素日益受到重视。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是其中最为突出的范例之一。他认为“民族”的形成除各种可以客观判断的外在因素外,主观的感情归属同样非常重要,民族是一种“文化人造物”。这种观点和分析模式几乎影响到所有人文社会学科。
多数西方民族主义理论家都有“欧洲中心主义”的偏好。他们在讨论民族主义、“民族一国家”的建立时,主要分析近代欧洲的政治运动。近年来,有些学者已经开始注意并纠正这种偏向。安德森就是其中非常出色的一位。他在早年的求学经历中,因为在血统、语言等方面跟主流社会格格不入,遭受了一连串“疏离”。(吴壑人《认同的重量:(想象的共同体)导读》,2页)因此,他对殖民地的民族主义有着深切的同情。《想象的共同体》不但关照到欧洲以外的民族主义,还明确提出民族主义的起源地不是欧洲,而是美洲。尽管安德森的确是同情弱小民族的“入戏的观众”(吴壑人《认同的重量:(想象的共同体)导读》,1页),但是,他毕竟是用西方的理论来研究非西方的民族主义,完全继承了欧美学术的理论分析和历史透视的方法。英国学者向来对于“民族主义”、“民族认同”和“民族构建”有着浓厚的兴趣,与美国学术界非常关注对现实族群、民族问题的具体实证性专题研究相比,在思维取向和研究风格上有所不同。而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一书把理论分析与实证研究结合得很好。但本书主要是“以论带史”地阐释民族这个想象的政治共同体的“建构”过程,哲学思辨和论证的色彩更浓。安德森虽在康奈尔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并在那里任教,但此书的研究范式却深受英国学术传统的影响,他毕竟在剑桥大学学习过。从根本上说,安德森这样的研究民族主义学者其实都致力于自己的著作能在西方主流学术界找到读者、得到认可。在这个意义上,他没有完全脱离“欧洲中心论”的窠臼。
以往关于民族主义的研究,学者常通过文献去了解知识分子的想法,对下层民众的看法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安德森分析了一些通俗的印刷品——小说、报纸,去研究阅读民众的想法和态度,描绘出他们心目中想象的政治共同体。这非常难能可贵。遗憾的是,他对“阅读阶级”的主动性分析不足。难道阅读民众只是印刷文本的被动接受消费者吗?按后现代主义观点,每一种文本在其产生并流传之后,作者就已经死亡。文本独立于作者之外而存在,其本身并不表示任何毫不含混的意图。读者可以自由地把自己的经历、思考甚至偏见带入对文本信息的理解。但是,在小说、报纸的传播过程中,难道大众的头脑仅是一张“白板”,总是被动地等待这些文本将相互关联的共同体信条刻入他们的心头吗?人们对这种用印刷联系起来的共同体的想象方式、认同与依恋程度,会不会因地域、家庭背景、阶层不同而有差别?安德森对广大阅读阶级仅作了简单的“同质化”处理。
安德森觉察到了官方塑造的“民族概念”并不必然和所有民众心目中认定的民族关怀完全吻合,并以俄罗斯和印度尼西亚为例。在19世纪“官方民族主义”迅速发展的欧洲,罗曼诺夫王室“发现”他们是大俄罗斯人,积极推行俄罗斯化政策,遭到以波兰工人、拉脱维亚和格鲁吉亚农民为主力的民众的激烈反抗。(第六章《官方民族主义和帝国主义》,82-85页)在印度尼西亚建国之初,西新几内亚岛的民众并不认同印尼民族领导人与政治代言人——苏加诺所塑造出的“印尼民族”,虽然印尼人多少是诚心诚意地把他们视为自己的“同胞”。(第九章《人口调查、地图、博物馆》,165-167页)尽管精英构造的“民族概念”与民众心中的民族关怀之间并非完全没有交集可言,但在很多情况下,二者之间存在差异。安德森观察到了国家由上而下的民族同化工程不可能是直线渗透的,在某些地区甚至会出现激烈的反弹。国家的“渗透”与某些民众的“反弹”之间的互动还有深入挖掘的余地,且下层民众在表达“民族”及“民族主义”这些概念时义往往是失语的,这个问题很多情况下只能通过间接材料来分析。
安德森在论述美洲反母国民族主义运动时,提及“所牵涉到的经济利益明显地具有根本的重要性”。(第四章《欧裔海外移民先驱者》,61-62页)按“工具主义论”观点,族群和民族都是能够加以利用的有边界的资源单元,其边界实质上界定了一个资源共享的范畴,族群认同和民族认同是人类资源竞争的工具。在亚非民族主义浪潮巾,土著精英用民族主义旗帜动员广大民众,很难说他们不是把民族主义作为实现自己政治目的的工具,从根本上说不是为了本集团的经济和政治利益。安德森对政治与意识形态的关系论述得非常充分,如能深入分析经济利益、政治冲突和思想文化的相互作用产生的“张力”如何影响民族主义,将会更有深度。
安德森在分析欧洲和亚非的民族主义时触及了民族认同背后的宗教基础,却没有深入分析。其实,15、16世纪以来欧洲新教势力的崛起与国家方言兴起、语言学革命的互动,亚非民族主义对当地原有宗教的改造、创新,都值得和“民族认同”结合起来深入研究。历史和现实告诉我们:民族共同体的想象决不是跟传统的宗教共同体的想象彻底决裂并取而代之。安德森在阐释民族这个新的想象共同体产生并取代宗教时,着力论述他们之间的“断裂”,对二者的“延续”关注不够。民族主义浪潮兴起,基督教、伊斯兰教和佛教都经过改造,在民族主义的旗帜和外壳下被赋予了新的涵义。而且,宗教祭祀仪式也是一种重要的政治工具、象征符号,其价值在于经过反复操演,把特定的思想和价值观赋予群体内的成员,建立一种认同感,从而对政治和社会生活发挥作用。在文盲仍占多数的地区,经过改造和创新的宗教理念和仪式对民族这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的产生,是否比印刷资本主义还重要?
安东尼·史密斯认为人们的“身份认同”(identity)包含了多重身份与角色,如家庭、阶级、宗教、族群和性别等,这在历史发展进程中可能会发生变化甚至被废弃。“民族认同”只是人们的多种身份认同之一。安德森在论述近代民族主义的兴起时指出,各个联盟都能向群众发出邀请卡,为什么“民族主义”这个邀请到头来会似乎变得那么有吸引力。(第五章《旧语言,新模型》,77页)民族主义可以利用印刷资本主义宣传,邀请群众加入,其他的意识形态也同样可以利用这种技术向民众灌输他们的主张。早期的印刷术就萌芽于宗教,利用印刷技术刻印宗教经典和图像一向是宗教传播的重要途径。民族主义能被建构成高尚的、无私的理念,其他政治意识也同样能被赋予这种光环,并且召唤出光荣的使命感,如阶级认同等。为何仅仅是“民族意识”在诸多政治思潮并存的近代社会中取得了优势,成为人们近代以来最重要的身份认同?安德森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在什么情况下,“民族认同”会必定排斥或优先于其他社会及政治认同?对这些问题,他也没有论证。
过去,中国的民族主义研究受僵化教条的影响较大,长期停留在较低的水平。近年来,随着西方的研究成果被介绍到中国,这种状况已经大为改观。《想象的共同体》被翻译和介绍到中国之后,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思想风暴”,为中国人文学界注入了新的活力,促使许多学者开始进一步思考自己对各种材料和复杂社会现象的解读模式,反省原有的研究范式。这种趋势还在不断扩展和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