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绍基身后的深水区

袁凌 饶智

粤省政协主席陈绍基落马，非由某单独案情牵出，而系多案合力作用的结果。陈绍基宦海浮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多方勾连，亦是大陆政商利益输送已呈网络化的注脚。

4月20日，广东省政协主席、原广东省政法委书记陈绍基和浙江省纪委书记、原广东省纪委书记王华元被宣布“双规”后的第四天，中山市沙溪镇圣狮村一片沉默。村委会人员并不否认陈是他们村里出生的人，但除此外“不清楚”。

沉默，也笼罩在整个广东省的政商两界以及媒体上空。广东省委一官员透露，14日下午，广东正厅级以上级别官员范围内对此事进行了通报：16日下午，新华网播发陈绍基、王华元被“双规”的通知时，广东省委也召开了省委干部大会，会上特别强调：“不要猜测，不要让谣言漫天飞。”而广东各家媒体亦接到省委宣传部下令不得自行报道陈、王案，并禁止员工上网传播。

据本刊了解，在执掌广东政法界十几年、土生土长的陈绍基失足的身影背后，政法系统内部利益输送、政商纠合寻租的深水区渐显，其来龙去脉并非一宗黄光裕案引发那样简单，而是多起案由和多重合力作用的结果。陈绍基、王华元落马后的广东政商两界走向，也有隐显两面的态势。

事不过三

“这是（陈绍基）第三次被查，终于还是出事了。”两月前，广东省委机关报记者林菲（化名）曾专访陈绍基。那时，陈还气色不错，“感觉很好”。

林菲专访时值陈绍基连任广东省政协主席，一扫此前一段时间被调查的阴霾。同一时期，广东省委机关报《南方日报》在头版头条登载了对陈的专访，陈“高调复出”，侃侃而谈。

根据新华社和诸多媒体的报道，陈绍基被“双规”是由于黄光裕、郑少东案件的牵涉。但《凤凰周刊》调查得知，陈绍基、王华元此前已多次履险，黄光裕案只是压垮陈、王二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广东省委一位官员坦言，陈的落马，不是因为某一件事，而是太多桩案件交错，形成了一张厚实的网络，挣脱了一次逃不过下一次，“（他）出事是迟早的事情”。

本刊得知，陈的三次被查，皆为牵涉轰动一时的原粤省干部大案，包括原深圳市委书记于幼军案、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黄松有和广东高院执行局长杨贤才案。后者至今仍在深入查办中，与黄光裕案一起形成对陈、王的左右夹击。

本港媒体《星岛日报》消息称，早在2007年9月，广东省政协常委、港商吴汉良因为涉嫌诈骗被拘捕，传出招供包含陈绍基、前文化部党组书记于幼军在内的多名高官。该报称“吴汉良能当上港区广东政协委员联谊会召集人，当然是陈绍基钦点的”。并称当时有关部门曾秘密调查陈。在民间论坛上，一个发于2008年5月的帖子，在讲述吴汉良的案件时，已指出“事件亦涉及省政协高层”。

广东高院一位法官则证实，陈绍基、王华元落马与黄松有、杨贤才的案件有关。知情人士透露，王华元在2006年调任浙江省纪委书记，虽然级别未动，却失去了省委副书记的头衔，内情为王、陈力保杨贤才过关。杨贤才时任广东省高院执行局长，在拟提拔为副院长的过程中，遭人举报，省纪委三次对其立案调查，都在王华元保护之下平息。杨贤才升官之路因此受阻，而王华元对其的一力保护，也引起了上面注意，将其调离广东政法界。时任政法委书记的陈绍基，亦牵涉其中。

去年下半年杨贤才案发，中纪委坐镇广东展开调查，陈绍基再次被查，却仍平安过关，标志是陈再次当选政协主席。然而实质上，对陈、王二人与杨贤才牵涉的调查却并未放松。知情人士称，杨贤才在广州中诚广场案件中分10次获取1460万元贿赂，中纪委掌握了其将贿款转移出境的票据，无法退赃的情形之下，杨面临死刑的可能，不得已供述了与陈、王二人的瓜葛。

恰在此时，愈演愈烈的黄光裕案，亦牵涉到陈绍基和王华元，产生重叠效应，最终使二人同落马。

部下和家族

黄光裕虽为广东籍商人，与陈却无直接关联。从表面看，黄案是通过原公安部长助理郑少东，与曾任其上司的陈绍基牵涉到一起。实际内情则是，陈绍基的落马，并非来自于郑少东的直接供述。

接近中纪委的人士称，作为当年抓捕张子强的警界强人，郑少东虽然落马仍颇有“血性”，并未供出陈绍基的贪腐情节。黄、郑案的涉案人员供出了陈绍基，相关部门调查陈家族的资产，发现有巨额资产来源不明，陈绍基涉嫌受贿，由家属收取受贿资金。

这是“陈绍基家族”概念首次进入公众视野。广东省委人士称，陈有一儿一女，女儿做房地产，儿子在经商。陈目前的涉案金额则达7000万元。

郑少东是陈绍基一手培养的嫡系爱将，陈绍基担任广东省政法委书记、公安厅厅长多年，其问，郑少东在其手下从事刑侦，官至省公安厅刑侦局局长，常务副厅长，陈、郑二人联手曾破获震动港省的张子强绑票、长胜轮海上抢劫杀人案等系列大案。2005年4月，郑擢升公安部党委、部长助理，有擢拔之恩的陈绍基，与郑少东关系自然一衣带水。

2008年11月19日晚，黄光裕因涉嫌操纵股价被北京警方带走;今年1月12日，涉案相关的郑少东和公安部经侦局副局长兼北京直属总队队长相怀珠被“双规”。当时即有说法，黄光裕会引出比厦门远华走私案更高级别的官员。远华案中落马的最高级别官员为公安部副部长李纪周。此次官居正部的陈绍基的“双规”，似乎印证了这一传言。

今年的广东省“两会”时，作为省政协主席，陈绍基登上了2月16日的省委机关报《南方日报》头版头条，刊登的省政协闭幕式照片中，广东省委书记汪洋恰好站在陈绍基背后。

在今年的广东省“两会”上.陈绍基出席政协会议闭幕式时的精神状态已是不佳。

“（陈绍基）高调亮相，意思想自己没事了。”林菲说。而正好2个月后，陈绍基被中纪委带走“双规”并提议免职。

先是部下出事，又与家属、亲戚在内的家族一起落水，对于几十年宦海平安的陈绍基来说，此次可谓陆沉。

多面陈绍基

在粤港政法界，陈绍基颇有雷厉风行的实干声誉，侦破张子强、番禺劫钞等案件，为其带来官声和副总监警衔。但与彪炳业绩同时，有关其为黑恶势力充当“保护伞”，收取保护费的传闻，亦在澳门回归前后发端。

香港《明报》1999年曾报道，澳门回归前一年发生35宗枪击案，一宗未破，中方对澳门治安十分不满，陈绍基曾言：“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回归前夕陈绍基率团到澳门出席会议时，澳门一天内发生3宗炸弹爆炸及发现可疑物体案，一名接待大陆公安人员的司机身亡，分析认为是当地黑社会还以颜色。

但3年之后，香港杂志《前哨》披露了当时陈绍基保护澳门黑帮头目的消息。该刊称，澳门回归之前，陈绍基曾与澳门最大黑帮“14k”头目尹国驹一同出席某次活动，两人曾同坐主席台，“显示交情不浅”。尹国驹少年入帮，在整个东南亚地区横行无阻，被喻为权力大过当年的澳督。

《前哨》杂志总编辑刘达文对本刊记者称，在澳门回归前的澳门当地警方专项扫黑严打活动中，尹国驹逃到了大陆，躲藏在中山、珠海一带，受陈绍基庇护。

但在续后的严打中，尹国驹被澳门警方揪住，1999年底被判刑15年。刘达文说，陈绍基后来在—次新闻发布会上曾大骂《前哨》的报道失实，后来不了了之，“我们说的都是事实，他不敢去法院告”。

政法强人陈绍基，在本行工作中的两面形象之余，在文化领域另有一副亲善面孔。

“不是关心，是很支持。”陈落马后，提及陈与广东乒乓球界的关系，一位前乒乓球世界冠军坦承。

作为正部级高官，陈绍基还有另一个级别颇高的身份：中国乒协副主席、广东省乒协主席。

在这位世界冠军的眼中，陈绍基是个很亲切的人，乒乓球也打得不错，“在老年人中算比较好的”。该冠军与陈打过几场球，即使排除让球，陈也能够得分。陈对广东乒乓球界，除了出席活动和过问成绩等一般的关心，还包括联系企业拉赞助等。而在中国乒协，“我们曾开玩笑说，他不仅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副主席，还是一个优秀的副主席”。

出身中山大学中文系的陈绍基，爱好包括乒乓球、粤剧、书法，由此带来了一系列的社会职务除乒协主席外，还包括广东省书法协会主席、省繁荣粤剧基金会名誉理事长。在“双规”前不久，陈刚刚出任广东书院院长。对这些行业来说，可谓大树底下好乘凉。陈绍基被“双规”后，在广东省内的书法论坛上，对于陈绍基的角色发生了争议，一些网友评论，陈绍基利用他的权力和能量，推动书法成为中小学必修课，筹资1000万元打造九届国展，“俨然广东书法的救世主”。这显示了陈绍基在商界的影响能力。自然，陈绍基本人的墨宝价格也因之水涨船高，在一次为希望工程举行的义卖上，陈绍基的两幅书法卖得50万元。

在政协主席任上的陈绍基，时而展示敢言姿态。2007年，巩俐等“名人政协委员”现象引发争议之时，陈绍基在全国政协换届会议上对媒体提出：“没有参政议政能力的名人不能当政协委员。”“有些运动员，得了奖，很年轻，但是他缺乏参政议政的能力。”作为体育大省广东的政协主席，这一表态颇为抢眼。

多年宦海高位，陈绍基尚注意打理关心疾苦、为民做主的介入风格。如在1998年白云区庆丰村发生的一起外来工投诉治保人员利用查暂住证乱罚款和拘押的事件中，时任公安厅长的陈绍基接到当事人段华峰信件投诉，带着当地公安局长和治安队长约见段华峰，指示严肃查处，开除治保人员，向当事人赔礼退款，并以此整顿清理全省治安队伍。多年后尚有当地居民发帖回忆此事。

这和“难弟”王华元相去甚远。“王华元很坏的，他在广东，没人说他好”广东省委一人士称。据媒体报道，王被查办的原因包括生活腐化，关于其包某同姓女子为“二奶”并生有孩子的事情，在网上传播得颇为逼真，近乎一个贪腐官员的标准像。

亚洲国际大酒店疑云

在陈绍基可能涉及的诸多贪腐行为中，亚洲国际大酒店是为时久远、内幕不明却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宗。

“抓他是迟早的事，花30个亿建了亚洲国际大酒店，在那摆着呢！”这是广州地产界几位酒店业老板和房地产商人听闻陈绍基落马的第一反应。

位于广州越秀区环市东路上的广州著名豪华五星级酒店——广东亚洲国际大酒店楼高50层，建筑面积12万平方米。始建于1993年，直至2001年10月1日，才正式对外营业。中间曾一度停工，且几易其主。原由广东省公安厅出资修建，未竣工即归于广东四大国有资产经营管理公司之一的广晟资产经营有限公司旗下。该酒店开工时，陈绍基担任公安厅长，竣工时，陈已调任政法委书记。

工商资料显示，1993年，广东广安大厦与香港仲辉发展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仲辉公司）合资修建和经营华都大厦，为此广安大厦变更为广安实业总公司，为广东省公安厅下属三产企业，陈绍基作为厅长担任董事。仲辉公司于1989年在香港注册，法人代表、董事长为肖志鸥。该年7月，华都大厦更名为广东亚洲国际大酒店，此后即开始了漫长周折的修建历程。由于资金缺乏，建设初期进展不顺利，1995年的一份补充协议显示，酒店建筑总面积由57500平方米增至98863平米，投资总额由3576万美元增至4298万美元，注册资金则仅为361万美元，其中仲辉公司出资217万美元，此外的建楼资金以及需要的追加资金都通过出售尚未建成的酒店的写字楼和裙楼来解决。此中猫腻，一位知情人士称之为仲辉公司“搭桥”，即让并不具备资金实力的仲辉公司搭车公安厅分享建楼收益。

此后的建楼过程同样不顺，期间数次停工，仲辉的获利脱身成为一个问题。此时正值全国整顿公安部门经商，1998年12月，广东省公安厅将旗下包括广安实业总公司在内的14家企业移交给接收方广东省军队武警部队政法机关企业交接工作办公室，尚未竣工的亚洲国际大酒店转归国资经营公司广晟接收。一份补充合同显示，仲辉发展有限公司就此退出，但关于交易补偿内情无任何文件说明。陈绍基亦于此前不久辞任广安实业总公司董事。此种内情，前述知情人士称之为“保底”，即由公安厅保障仲辉发展公司安全上岸甚或获利抽身，脱离尚在停工中的烂摊子。

3年之后，停工数年的亚洲国际大酒店在广晟注资之后再度开工并对外招租，当时报道称资产总值为20多亿元。从建筑面积看，比1995年又增加了2万余平方米，可谓战线漫长，负担日重。直至2008年9月，亚洲国际大酒店仍欠向广晟公司借入的工程款35100万元人民币，而酒店的注册资本金亦不得不减资276万美元，可称陈绍基主政公安厅留给国资委的一个烂摊子。

“利益传送”深水区

王华元与陈绍基渊源颇深，自1996年之后即同在广东政法界主政，合作持续至2004年。2004年，59岁的陈绍基改任广东省政协主席，正式退居二线。王华元接任陈绍基主管政法的省委副书记一职。

一个事实是，这种工作交集带来了利益纠葛，致使此次二人同时落马。而牵出陈、王的郑少东与杨贤才，与二人则属于工作上下级。而黄光裕案与黄松有案的起源，无不发端于商界。从商界到政界的传导，再在政界内部“上下左右”的拓展，成为近期反腐大案的常规查办路数。

对于广东政法界官员来说，年前的黄松有、杨贤才案已经揭开盖子，而此次的陈、王落马则可能使脏腑尽出。当地政法系统官员透露，黄松有案已使广东省高院数位法官被“双规”或调查，包括高院执行一处原副处长陈基武和原执行局法官范幸。二人落马与曾轰动一时的广州翠湖山庄物业违规出卖业主公共设施面积案件直接相关。其中一人在被中纪委要求退赔贿款时直言已“拿钱买官”，无法退赔，被当作恶劣典型于年初的政法系统干部电视会议上通报。此次陈绍基落马，亦一同带出当年在公安厅的膀臂。

官场之外，粤省商界还有哪些牵涉仍是一团浑水。记者联系多名粤省商界政协委员，均遭遇沉默。港籍全国政协委员、房地产商朱孟依，因为被限制离境成为媒体聚焦的对象。知情人士透露，朱未遭拘押的原因可能在于他和陈绍基之间的关系，呈现一种因企业发展不得不为的“原罪”状态，而非某笔突出的单线贿赂。一个例子是，2006年广东水灾，政协很短的时间内募集2303万元善款、物资，由陈绍基亲自带队送往灾区。当时捐款的除了朱孟依等巨富，名单中引人瞩目的还有吴汉良等。而一种关于朱孟依的传闻是朱曾表态“我的钱就是陈主席的钱，让我捐多少就捐多少。”

分析人士认为，这种“原罪”状态，显示着眼下政商勾结的网络化，系统的“利益传送”取代线性的贿赂，与公众心理模式以至反腐机构的查办能量之间产生了断层。三聚氰胺案件以至商务部窝案暨黄光裕案以来，媒体与公众习惯勾勒出一个落马官员的追踪链条，背后则是反腐部门的追查脉络。此次陈绍基落马，媒体一致归之于黄光裕案件。“实际上陈绍基、王华元的事情，不能说是哪一宗、哪一个人”。而面对系统化的贪腐，即使中纪委在查办时也无法整体清算，只能抓大放小，因此在最终处分的人员和认定的情节上，也只能停留在单线链条的情况。眼下双重大案重压下的广东政法界，也因此尚未出现恐慌之状。在16日的广东省委干部大会上，省委领导表示“不能一人感冒，全广东人吃药，不搞扩大化，不以案划人”。

即使是以地域、亲戚关联勾勒出某个贪腐群体，实际上亦小于事实真相。黄光裕。杨贤才等人的潮汕人身份，以及此前的“潮汕帮”声名，足以引发类似猜想。但事实是陈、王并非潮汕人，却与潮汕圈内人利益连带。分析人士称，陈、王落马，有利于整肃广东干部群体中的贪腐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