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西兰 李 新
[摘 要] 蝴蝶是完全变态动物,我国古代对蝴蝶形变的认识有着曲折的演进过程,整体而言有着这样一种发展脉络:由自然朴素的或超拔的思索,到神秘怪异和宗教迷信,到道德化和情感性观照,再到世俗化。
[关键词] 蝴蝶;转化;象征
[中图分类号] I209 [HT5H][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4738(2009)03007803
蝴蝶在我国古代受到众多关注和广泛歌咏,这与它的自然属性密切相关。它色彩绚丽,造型美观,带给人审美的愉悦,它的生命过程有四个不同的形态:卵、幼虫、蛹、成虫。古代的人们对这种生命形态的转换充满好奇,认为蝴蝶由虫羽化而生,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一种变形,这种观念使得蝴蝶越来越多的进入文学作品,蝴蝶形变的象征功能逐步生成并在历史进程中不断演变。
第一阶段:作为客观的自然现象,用以表达道家关于万物转化的哲学主张
战国时代,蝴蝶形变开始入文。《庄子•至乐》曰:“种有几……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1]152《至乐篇》以为死生乃是气的聚合与流散,犹如四季的更替,不足以忧愁与欢乐。上述引文为该篇结尾,说明万物从“机”产生,又回到“机”,人也不例外,照应了全篇人生在世无所谓“至乐”,应当顺其自然的主张。这里蝴蝶只是参与天地间万物演变的一种自然物,体现了世界万物循环转化,生生不已的思想。《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自逾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1]29《齐物论》写世界万物归根结底是齐一的,物我一体,是非无别,齐物的途径即忘掉死生和是非,把自己寄托于无穷的境域,从而遨游于尘埃之外。上述引文为该篇结尾,表达对物我两忘、无所凭依的自适至境的向往。蝴蝶一梦,表达了庄子对自然逍遥生存方式的向往,这里蝴蝶代表了一个宁静、自由、美好、灵动、玄虚的瞬间彼界,是庄子放达精神的一种表现形态。这一时期的蝴蝶,是作为自然界中一个形式上美丽自由但本质上与他物没有区别的客观景物,用以解释人与自然的关系。
第二阶段:染上神异色彩,承载了道教神仙理论的迷信思想
魏晋南北朝盛行精怪迷信,关于蝴蝶的记载也体现了这一点。晋干宝《搜神记》“麦之为蛱蝶,由乎湿也,尔则万物之变皆有也。农夫止麦之化者,沤之以灰”[2]338,“木蠧生虫,羽化为蝶”[2]375麦和木中可产蝶卵,化为虫,再变成蝶,这本是自然现象。人们知道储藏谷物时潮湿则生虫,以灰吸水可防虫害,但谷物中飞出蝴蝶或虫变为蝴蝶毕竟使人们感到神异。干宝认为“天有五气, 万物公成”,“麦之为蛱蝶也,羽翼生焉,眼目成焉,心智在焉,此自无知化为有知,而气易也。鹤之为獐也,蛬之为虾也,不失其血气,而形性变也。”认为万物皆可互为转化,动物之间的互化为“有知化有知”,只变化其形态;植物化为动物属于“无知化为有知”,连本质的气也发生变化。干宝著书是为了发明神道之不诬,他写没有生命的麦子和丑陋毛虫尚能一变而化为美丽自由的蝴蝶,那么人死之后变成鬼神也是可能的。这里蝴蝶仍然作为物种本身,但已经不是庄子笔下与万物齐一的蝴蝶,而是超越无知之物的有知之物,代表了一些关于灵魂的寄托。托名陶潜的《搜神后记》记载“晋义熙中,乌伤葛辉夫,在妇家宿。三更后,有两人把火至阶前。疑是凶人,往打之。欲下杖。悉变成蝴蝶,缤纷飞散。”记载人变为蝴蝶,很是突兀怪诞。
成书于唐代的一些作品记载的是魏晋南北朝的事情,体现了自魏晋至唐代人们对某些事物的看法。宋刘子卿隐居庐山,见五彩大双蝶,夜有二女会寝,自言双蝶所化。故事的结尾认为二女为康王庙壁画中神仙的侍者,而刘子卿也是闲雅隐居之士,故事并没有脱离魏晋六朝求仙、隐逸、风流的主导思想。这则故事中蝴蝶变为女子,与情爱、与神仙有了关联,已经完全不同于庄子笔下引发哲学思索的自然之物。
唐代对蝴蝶化生观依然盛行。段公路《北户录》“观崖侧有一木五彩。初谓丹青之树,因命童仆采之。顷获一枝,尚缀软蝶二十余个……乃知木叶化焉。是知江南柑橘树蠹变为蛱蝶、鸟足之叶为蝴蝶,皆造化使然,非虚语也。”认为木叶化蝶,承认自然演化和天命。段成式《酉阳杂俎》写尺蠖化蝶,裙幅化蝶,花泥化蝶,是根据腐物生虫、裙幅似蝶等表面现象得出的猜想。
以上所述化生观还基本上与古人对自然的观察有关,麦为蛱蝶、木蠧为蝶等说法由万物有灵观念衍生出来的,具有一定神秘性,是人们认识自然的记录,反映了人们朴素的认识方式。但是唐代道教和佛教盛行,使得蝴蝶的玄幻色彩增强,与神祇灵异相混,这在另外一些故事中得到体现。《桂苑丛谈》记载张绰有道术,剪纸为蛱蝶“以气嘘之,成列而飞”,宣扬神仙道术和世界的神秘不可解,更多地加入了宗教的因素。《酉阳杂俎》写南孝廉善斫鲙縠,会客炫技,“忽暴风雨,雷震一声,鲙悉化为蝴蝶飞去。南惊惧遂折刀,誓不复作。”写鲙鱼化蝶十分奇异和荒诞。《潇湘录》:“长安城禁苑内一大树,冬月雪中忽花叶茂盛,及凋落后结实。其子光明灿然,如火之明焉。数日,皆化为红蛱蝶飞去。至明年,唐高祖自唐国入长安。此必前兆也。”蝴蝶与人事、政治相联系,能上映天意,预兆帝王的好事,人们对蝴蝶的变化进行人为因素的解释,力图在其中灌注有利于封建统治的迷信观念,这已经不同于前人对蝶化和化蝶现象的记载和理解。《杜阳杂编》载:“穆宗皇帝殿前种千叶牡丹,花始开香气袭人,一朵千叶,大而且红。上每观芳盛,叹曰‘人间未有。自是宫中每夜有黄白蛱蝶万数飞集于花间……于殿内纵嫔御追捉以为娱乐。迟明视之,则皆金玉也。其状工巧无以为比,而内人争用绛缕绊其脚以为首饰,夜则光起妆奁中。其后开宝橱,睹金钱玉屑之内将有化蝶者,宫中方觉焉。”人们希望长生、心想事成,道家便有不老之药,会神仙道术;人们希望富贵荣华,道家便有变化金钱之方。天子赞花,则有蝴蝶奇景响应,蝴蝶化为金玉,金玉化为蝴蝶,都发生在宫中,天子是受天神护佑的,身边会有很多神异的事,金玉也多到可以随意娱乐。
蝴蝶与浮浪俗媚、情色香艳有关的意义在此阶段的杂记中已有出现, 上举刘子卿事也可视为一风[LL]流香艳的例子。另外,晋嵇含《南方草木状》介绍鹤子草时说“云是媚草,上有虫,老蜕为蝶,赤黄色。女子藏之,谓之媚蝶,能致其夫怜爱”。认为蝶具有媚悦的功能。
第三阶段:怪异色彩减弱,由道教理论向道德伦理观念转变,在情爱方面的指喻意得到进一步发展
晚唐至宋,出现了很多关于人死后有所眷恋而灵魂化蝶的美好传说。灵魂在人死之后化蝶,代表的美好的心愿,也是合于人们朴素的化生观念的,已经没有了上一阶段人突变为蝴蝶的那种怪诞突兀和不可解。这与晚唐之后文人心态趋于内敛,缺少晋唐狂放的精神状态相契合的。
晚唐李商隐在诗中把韩凭故事与化蝶联系在一起。韩凭故事见于魏曹丕《列异传》、晋干宝《搜神记》,都没有提到化蝶。李商隐《青陵台》“莫讶韩凭为蛱蝶,等闲飞上别枝花”明确指出韩凭化蝶。成于北宋的《太平寰宇记》引《搜神记》韩凭故事,将韩妻投台后“左右揽之,衣不中手而死”改引作“左右揽之,着手化为蝶”,出现了韩凭妻腐衣破碎化为蝴蝶的说法。自此之后,由于男女间深厚坚贞的情意而精魂化蝶的故事越来越多。宋末周密《癸辛杂识前集•化蝶》:“杨昊字明之,娶江氏少艾,连岁得子。明之客死之明日,有蝴蝶大如掌,徊翔于江氏傍,竟日乃去。及闻讣,聚族而哭,其蝶复来绕江氏,饮食起居不置也。盖明之未能割恋于少妻稚子,故化蝶以归尔。……杨大方娶谢氏,谢亡未殓,有蝶大如扇,其色紫褐,翩翩自帐中徘徊,飞集牖户间,终日乃去。始信明之之事不诬。”此外还有梁祝化蝶,南宋史能之《咸淳毗陵志》:“昔有诗云:‘蝴蝶满园飞不见,碧鲜空有读书坛。俗传英台本女子,幼与梁山伯共学,后化为蝶。”
值得注意的是,化蝶故事受到广泛喜爱是与故事合于道德规范密切相关的。在注重伦常礼法的宋代,所记死后灵魂化蝶者都是丈夫或妻子,韩凭故事里是不慕富贵、不惧强权、忠贞不贰的妻子,梁祝故事里则是三年守礼、爱情专一,有着以死殉夫意义的义妇①。 蝴蝶的美是温婉的,无伤害的,符合儒家“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诗教。《韩朋赋》中有韩凭夫妇化为鸳鸯,鸳鸯羽毛变剑斩康王头的情节②,在君为臣纲的宋代,是不会被文人广泛咏叹的。人们对化蝶故事关注的是夫妻间的忠贞和深情,灵魂化蝶是一种美好的愿望,意味着摆脱现实束缚、与世无争、自由长久的相爱,而不意味着与社会的斗争,尽管客观上这些故事展现了封建枷锁对人的摧残。可以说,从晚唐或宋代起,化蝶故事开始转向道德层面,蝴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成了美丽、贞洁和爱情的化身。
初唐梁载言的《十道四番志》“义妇祝英台与梁山伯同冢”。晚唐张读《宣室志》“晋丞相谢安奏表其墓,曰‘义妇冢”。南宋张津《干道四明图经》“旧记谓二人少尝同学,比及三年,而山伯初不知英台为女子也,其朴质如此。”
参见《敦煌本〈韩朋赋〉创作时代考》,载《敦煌研究》,1989年第1期。
除这些美丽的化蝶故事外,也有些记载显示人们对蝴蝶形态变化认识的理性化、道德化趋向。唐末陆龟蒙《蠹化》把橘蠹羽化为蝴蝶的过程描写得非常生动,以橘蠹的蜕变为喻,说明人不可“灭德忘公,崇浮饰傲,荣其外而枯其内,害其本而窒其源”,否则就会像蝴蝶一样“为大蝥网而胶之”,同样是道德性的阐释。宋范成大《秋日田园诗》:“橘蠹如蚕入化机,机间垂茧似蓑衣。忽然蜕作多花蝶,翅粉才干便学飞。” 对蝴蝶的化生情景作形象生动地描写。南宋罗愿《尔雅翼》:“今菜中青虫,当春时行缘屋壁或草木上,以丝自固一夕,视之有圭角,六七日其背坼裂,蜕为蝶出矣。其大蝶散卵于柑橘上为虫,青绿,既久,则去为大蝶。”对虫化蝶的过程也作了细致描述,显示了对自然现象的进一步了解。
第四阶段:完成了道德化转变,趋向世俗化、生活化
元明清时期梁祝化蝶故事广为传播,并笼罩上了更浓的忠义礼节的道德教化意义。冯梦龙《情史》写梁祝死后,祝被封为义妇,“梁复显灵异效劳,封为忠义”。庄周梦蝶典故在戏曲和小说中被俗化,已经与庄子的哲学思索大异其趣。元末明初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记载王和卿小令:“挣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处名园,一采一个空。难道风流种,唬杀寻芳蜜蜂。轻轻的飞动,把卖花人搧过桥东。”用语夸张,构思奇特,极具滑稽诙谐之趣,庄周梦蕴含的玄秘和无奈、怅惘趣味在这里被否定,风流粗俗得到肯定。元代史樟的杂剧《老庄周一枕蝴蝶梦》写大罗神仙被贬为凡人庄周,在太白金星的点化下,经历酒色财气的人生后,终于参悟贫富易变、人世无常、世事轮转的道理,重入仙班的故事。故事的主题虽然是得道成仙的个人修行,但其中重点着墨处是风流艳遇和世俗享受。经过明代人的重新改写,变成了夫妻关系中道德问题的评判。明冯梦龙《警世通言•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写庄周原是神界蝴蝶,因偷蟠桃花被王母的青莺啄死,托生于世,师从老子学得法术。他遇到一个年轻寡妇在扇新坟,因为坟土干后方可重嫁他人,庄子施法助其弄干了坟土。庄周之妻田氏得知后怒斥扇坟寡妇负义薄情。没几日庄周暴病而亡,风流俊俏的楚王孙前来拜谒守丧。田氏与其朝夕相处,春心萌动,主动约婚。新婚之夜,楚王孙胸痛欲死,只有人脑可医,此时庄周入殓不久可当药,于是田氏劈棺。棺木破裂时庄周大笑而起,幻形楚王孙。田氏无地自容,自缢身亡。庄周鼓盆而歌,为之送葬。这是一个道教化的哲学家考验妻子的故事,妻子道德的脆弱使她陷入毁灭境地。正如该篇入话所言“儒、释、道三教虽殊,总抹不得孝悌二字”,庄周“虽宗清净之教,原不绝夫妇之伦”,任何宗教被中国人接受,都会向道德人伦的社会现实意义靠拢。明代商业文化与都市生活兴盛,女性性意识受到较多关注,但主流价值观对妇女有着更加严厉的道德要求。故事是以附和贞节崇拜为目的的,建立在对女性精神生活蔑视和挖苦的基础上。蝴蝶在唐代宫廷遗事中凸现的情色意蕴在这里扩大到平民家庭。至此,庄子与蝴蝶的故事完成了从道教主题到道德主题的转变。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大体上理出这样一种发展脉络:对蝴蝶形态转变的认识,是由战国汉魏时自然朴素的或超拔的思索,到六朝隋唐神秘怪异和宗教迷信,到宋代在贞洁和情感关照下的虚幻浪漫,到元明清世俗化;对蝴蝶的爱情指喻意的发掘和演变,是把无情之物与人之情爱相联系,从而使无情之物变成有情,乃至风流多情;对于庄周梦蝶的接受,是由哲理性向情感,再转向情欲与道德。在很多国家和民族的观念中,蝴蝶都有着变形、灵魂、再生、神秘、爱情的象征义。现当代中西文学作品中,蝴蝶的转变具有了坚强这一象征义,因为幼虫从蛹钻出来成为蝴蝶,代表着经过了黑暗、痛苦和艰难才取得了自身的成功,但是我国古代认为毛虫和蝴蝶完全是两个东西,所以这种意义上的坚强是我国古代文人不曾阐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