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刊评(2009年第4期)

2009-06-10 12:07陈新榜等
西湖 2009年4期
关键词:小说

陈新榜等

主持人邵燕君

2008岁未一期刊物,质量参差不齐。有的将疲态拖至年底,有的推出压轴大戏。《人民文学》推出的海外华人作家袁劲梅的《罗坎村》(中篇),纵横捭闺,跨文化思考的格局和深度,都令国内作家汗颜;《当代》推出的曹征路的长篇《问苍茫》,是“底层文学”兴起以来的首部长篇力作,显示出明显的“新左翼文学”特征。此外,石舒清的《灰袍子》(短篇,《人民文学》)庄严而脱俗,孙惠芬的《致无尽关系》(中篇,《钟山》)散发着浓浓的年味儿;李浩的《记忆的拓片》(短篇,《十月》)以思辨性的叙述再次展示了“怎么写”的魅力;杨文冰的《菩提》(中篇,《大家》)以一个生死交锋的故事探讨“执着”与“放下”的佛家命题,都值得推荐。

刊评

看《人民文学》

陈新榜

“新时期”文学是从《人民文学》1977年第11期刊登的短篇小说《班主任》发轫的,为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该刊特辟“《人民文学》与新时期文学”专栏,约请数位青年作家重读该刊发表过的部分重要作品。盘点年终两期尤其是第12期的小说作品,颇多可圈可点之处,其中《罗坎村》淋漓大气,《夜巡》灵动跳脱,《灰袍子》深沉朴赡,《长歌》舒缓悠远,给读者送上一份丰厚的年终大礼。

第11期最有韵味的小说是充满阴鹫感的《夜巡》(陈河,短篇)。“文革”末期的联防小队长镇球在夜巡查房时,对病退返家的女知青陈茶鹤产生好感,然而在权力机器的扭曲下,变成了一种凶狠的窥视欲和控制欲。小说用印象派绘画似的场景描写来着重刻画人物突如其来的心理,凸显了欲望萌生、发芽、受挫、重启的起起伏伏。如电影一样的镜头感和富有张力的语言结合,形成紧凑的节奏,并且神秘的场景氛围与蓬勃的欲望主题相冲和,使小说散发诡谲而迷人的气味。

在《刺猬歌》中,张炜那异于早期惯用抒情文体的“笔记”式写法及其与“齐文化”乃至《聊斋志异》神怪传奇的关系就引起评论者的注意(如张清华《在时代的推土机面前》)。《东莱五记》(短篇)中的五个微型小说都是前半部分将齐东地方风物娓娓道来,做了铺垫,后半段方起笔叙述传说。这些故事都不怎么惹眼,反倒是气定神闲的散淡叙述中所展开的民间世界有些兴味。

《旗》(王华,中篇)想写的东西很多:乡村学龄儿童的流失和老教师爱墨的坚守,他与自闭症孩子之间的交流,他和妻子以及学生母亲之间微妙的关系。作者不分主次对所有这些方面都用心地刻画,几乎每一方面都很丰满,但整体结构的累赘让小说身材完全走样,显得没有主干,作者局部处理上的才华也就无谓地浪费掉了。

本期头条《金属心》(哲贵,中篇)力求借移植金属心脏这个隐喻来展现一个暴富者如何在妻子不忠和商海沉浮中渐渐失去爱与同情,后又在同他人真诚交往中渐渐融化的过程,然而单调的手法、过于平滑的叙述导致了小说的平庸无力。

第12期的头条是海外作家袁劲梅的《罗坎村》(中篇)。这篇小说给人最大的震动在于它的格局大。视野阔,思考深。作家站在中美文化之间、传统与现代之间,抓住具有根本性、悖论性的命题,以文学的方式进行哲学的论证。小说开篇就以约翰·罗尔斯《正义论》中有关正义的定义——“正义是社会制度的最高美德,就好像真理是思想体系的最高美德。正义是灵魂的需要和要求。”——为题解,引出正义的命题,然后由发生在美国的一个华人家庭的“虐童案”人手,对比以“罗坎断案模式”(罗坎村可视为中国宗法社会的微缩版),从而探讨中美文化有关司法公正、伦理公正、社会公正等诸多命题。看得出,作家的基本坐标系立在西方现代民主制度一边,不过,对美国司法制度的教条化颇多揶揄,对罗坎村式的中国智慧多有会心,与此同时,又始终坚持对中国传统文化劣根性的审视和批评,尤其针对其在当下社会的借尸还魂,发出有异于“中华文明大合唱”的异声。由此可以看出,作为一个从20世纪80年代启蒙思潮走出的知识分子,作家在思考上的变化和立场上的坚持。小说还涉及了全球化时代个人身份认同、宗教信仰和专制、乌托邦与现实等诸多命题,一个不足五万字中篇的思想含量。远远超过近年来大多数“长篇巨制”。难得的是,小说对如此庞大复杂命题的探讨,能够落实到具体的经验、事例,以文学而非哲学的方式进行,尤其是小说第一节,事件的典型性和经验的生动性,使命题的解剖化繁就简,明了清晰。可惜,这样的提纯功夫在第二、三节开始松懈,人物有概念化倾向,细节也有失真之处,原因恐怕是,作家对近年来大陆的发展变化缺乏足够的了解和理解,也缺乏足够的消化沉淀。另外,小说没有处理好叙述人和人物的间离关系,主人公的情绪化和刻薄在一定程度上对读者形成了阻隔。

尽管在文学上仍有上升的空间,《罗坎村》的出现在当下仍有不同寻常的意义。这种有胆识、有气魄,既有尖锐的问题意识又有相应思考能力的小说,已经多年难得一见,对当下盛行的四平八稳、小模小样的创作之风,或许可以产生某种冲击。

石舒清的《灰袍子》(短篇)情节依旧是淡淡的,语言也仍朴实鲜活,但不同于其以往只将伊斯兰宗教作为背景进行诗化抒情叙述,本篇直接将宗教作为呈现和探讨的对象,哲理意味更浓些。小说依次写“我”叔叔、老人、努尔舅爷三个“神秘人物”,越往后,气韵掌控得越好:身为小商人的“我”叔叔热心探讨“表皮皮子”和“内瓤瓤子”的灵肉双重关系,想当阿訇却不得不经商养家;老人褪下标示自己阿訇身份的灰袍子归隐守墓,但难脱种种世俗看法的纠缠;为儿女操劳忙碌的努尔舅爷有点可笑,即使后来他天启式地获得了偶尔灵验的祈祷疗法,也只是为了挣钱,穿上灰袍子也不合身。但在结尾处,当“我”看到在塬上犁地的他“要是再走得远些,会忽然消失似的”,却又似乎脱离了凡俗,陡然有了庄严。结尾一句似赞叹又似反讽,余音绕梁,尤为出彩。借这三个人物三种状态,作者以其老到的叙述功底,把生死、意义、宗教信仰等问题的思考化人了西北这块土地,提升了小说的哲学高度的同时也使之深深扎根于现实。小说最精妙处是将精神和躯体、宗教和世俗、修道和日常之间难以说清的幽微包蕴在三个人物中,看似无褶无皱,却让人处处驻足流连。本篇节制而意蕴丰厚,如老菜根,越嚼越有滋味。

以长诗《悲歌》立足诗坛的诗人大解推出其首篇小说《长歌》(中篇)。小说最显眼处在于借乡野传闻把人写成是泥捏的、水做的、蚕变的,既有魔幻的象征意味,又可还原为经验现实,和中国乡村语境融合无间,野趣横生。比如据说前生是蚕的张刘氏和桑树结义为母女,并用五彩线把桑树拴住防它跑动,类似这样生鲜有趣的情节,在小说中屡屡得见。在舒缓悠长的语调中,几户乡村人家的婚丧嫁娶生死悲欢缓缓流过,令人心静。本篇所用的情节元素取自之前乡村小说,或许稍嫌普泛,但总体上从容

有致,袅袅不尽,作为处女作,能有此面貌,已属不易。

赵德发《针刺麻醉》(短篇)以“文革”中产生的“针刺麻醉术”展现那个时代“革命”口号下的荒诞情境及人们的算计。小说中手术一段写得鲜活,作者以其老练扎实的笔法写就一出精彩的荒诞讽刺剧,尤其是农民青年周翻身的形象刻画得极为生动有趣。良知未泯的麻醉师给自己进行深度麻醉来躲避上司强迫的欺骗表演,出人意料又人情人理。有此灵光一现,后半部分不够紧凑等问题也就可以原谅。

“新浪潮”栏目下推出的年轻作家是1984年出生的吕魁,《浅生活》(中篇)透过“我”在看似其乐融融的旅游过程中窥见的蛛丝马迹,发现表面上开朗乐观的司机辛酸无奈生活之一斑。但过于按部就班的铺叙稀释了其刺透生活浅层的力量,小说几乎成为一篇游记实录。尽管还未展现足够的才气和特色,年轻作者的坦诚和对他人生活状态的关切,还是让人对其未来写作抱有期许。

《人民文学》2008年第11期推荐篇目:空缺

《人民文学》2008年第12期推荐篇目:袁劲梅《罗坎村》(中篇)

石舒清《灰袍子》(短篇)

看《当代》

闫作雷

继发表了《那儿》、《霓虹》等曹征路“底层文学”代表作之后,《当代》又推出了其长篇力作《问苍茫》。显然,《问苍茫》是曹征路对社会现实进行“全景扫描”的“野心”之作,试图大规模描写时代变迁中的社会现象、社会问题,以人物群像的方式展示各阶层人物在卷人资本中的变化,同时,以更加自觉的“阶级意识”来塑造工人阶级新人形象;可以说,《问苍茫》在“历史内容”与“阶级意识”两方面继承了左翼文学中的“《子夜》传统”,小说因而具有了“新左翼文学”的特征。

小说分三个层次展开人物群像描写:底层的工人、外企老板及经理人员、幸福村的领导层。在私企中当党支部书记的常来临,开始也是对工人抱有同情;甚至其后被工人们选为“工会主席”。常来l临的身份其实有点类似于《那儿》中的“小舅”,然而他是失业后的“小舅”被收编到外企中来,是作为公司管理工人不要闹事的“管家”身份而出现的,因此面对尖锐的劳资冲突,虽然也会考虑工人利益,但是更多的是从自身处境来为资本辩护,他已经没有了“小舅”的悲壮和宿命意味的抗争;然而,在他身上汇聚了社会转型时的各种矛盾,更能反映时代的症候。赵学尧这个大学教授刚来到“幸福村”时,也是满口劳动伟大、人道主义、马克思,满嘴的迂阔和不合时宜;但是在现实面前,在自己学生的再教育下,也很快如鱼得水,认同了现实。小说对私企老板(陈太)、常来临、幸福村领导层的描写是多层次的,写他们的日常生活中的人情人性与亲情爱情的烦恼等等;但是很快作者就让他们的人性、人道主义露现出了虚伪的一面。在上面这些人物身上,作者批判了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人道主义话语和各种新意识形态。

而对工人的描写,小说也展现了他们的分化。小说的五个女工走上不同的道路,她们分别代表着农民工进城后几种不同的命运。值得一说的是柳叶叶这个形象,她从个人奋斗逐渐具有阶级觉悟。开始,她还对常来临抱有幻想,甚至爱情的幻想,但是在劳资冲突时,特别是遇到唐源时,她彻底放弃幻想,走上启蒙工人进行合法罢工的道路。作者在刻画这些人物时,多少也流于符号化,没有对他们的处境和心理进行描写。唐源是作者塑造的工人阶级新人形象。他是一个有了历史主体与阶级意识的工人,或许现实中还没有这样自觉的左翼工人,但是,他是作者寄予改变工人境况的理想化人物。与“小舅”一样他也是一个悲剧英雄。在暴力抗争失败后他组织民间机构——“劳动争议服务社”——进行和平合法的罢工、斗争,以此维护工人自身权益。从“小舅”的以死抗争到唐源的“合法斗争”,工人阶级认识到了其历史宿命与阶级意识,这是一种退守(进行合法斗争),也是更加清醒的阶级自觉(启蒙工人维护自己的权益),或许在现实中也只有这种选择了。

《问苍茫》的意义在于对当下现实的强烈批判和对工人历史命运的反思。然而,小说也暴露了“新左翼小说”的双重困境。一方面,小说在对资本这一强硬逻辑批判的基础上眺望的“新世界”,却是以资本的逻辑展开的,这样,工人们结社维权在“改良”了现实的同时也加固了资本的逻辑。另一方面在于艺术上的困境,作者可能对艺术性有自己的理解,但是《问苍茫》中作者的艺术实践并没有很好得到实现,有广度但缺乏深度,而且缺少了《那儿》的情感冲击力。如何能让“立场”与“审美”做到真正的“动态的平衡”,对作者来说或许是不容回避的问题。

丁建顺的《碉堡》(中篇),当年国民党撤退时修建的防守上海的碉堡,今天却要为了拆除它们令市政公司发愁。负责拆除碉堡的周斌不能不将之承包给一家建筑装潢公司的总经理黄荣生。而黄荣生却用将碉堡拍卖给拾荒者的方式大赚了一笔。当年的碉堡如今成了个人发财的资产,然而,更悖谬的是,这些原属国家的“历史文物”却以捐赠的方式反向捐给了一家公园。小说描写这样的“挖碉堡”方式确实是个隐喻;它展现了时代一隅,但在艺术上同样乏善可陈;结尾将主题推衍到“人心的碉堡”也显得唐突生硬。

王松的《荆芥》(中篇)讲述了一个传奇中医冯伯的故事。这个解放前当过济生堂药店的伙计,解放后因为历史问题给一家医院看大门,然而他却屡屡能开出神奇的药方治愈小北京爸爸的病,这自然引起医院中喜欢小北京的罗平主任的嫉妒。当“文革”到来后,冯伯、罗平的命运一波三折,小说尤其展现了罗平在“文革”中的各种丑行,如他对乡下老婆的态度等。与之对应的是,冯伯那种中医药似的不温不火的气质和生活态度,连同他淡定从容的医道,这些读来都让人回味。

谢宗玉的《镜像》(中篇),在监狱当看守的易欣儿,以她的美丽、单纯每每让罪犯坦白交代罪行。可是当她遇到一个爱上她的罪犯胡志刚时,后者却和她开了一个玩笑。胡志刚在临刑前故意现出自己供词的不可靠性,而纠缠于“真相”的易欣儿最后疯掉了。这是一篇看似聪慧的小说,它要和读者开一个玩笑,也想以这些真真假假的“镜像”把读者绕进去,可惜低估了读者的智力。

与上面几个中长篇侧重表现大时代不同,荆歌的两个短篇《女人》、《流产》,写女性心理情绪和日常生活中的小故事。《女人》中下岗后的严婷婷,面对婆婆、女儿的心态,及她在平淡如水的生活流中的些许烦恼,作者都写得细致入微。但如何在如此短的篇幅里,写透一家三位女性的不同心理并呈现某些相似的命运,确实是个艺术上的考验。《流产》中对吕叶流产时的怪诞心理的刻画,有着毕飞宇似的精微,但与之相比不足的是缺乏一种空灵感。

《当代》2008年第6期推荐篇目:曹征路《问苍茫》(长篇)

推荐

孙惠芬:《致无尽关系》,中篇,

《钟山》2008年第6期。

点评者:丁幸娜

这篇发表于年关将近之时的小说,预先将读者拉入了浓浓的过年气氛之中。小说以一个城里的三口之家回老家过年为线索,追踪了中国传统农村大家族过年的基本流程:办年货、旅途接送、吃团圆饭、祭祖拜亲等,又串连起大嫂的糖尿病、母亲的赡养、大哥厂里的年终分红等日常生活问题,是一篇生活化、世俗化的人情小说。它主要侧重于描写人的心理层面和文化层面。正是在亘古不变的拜年风俗里,家族内部的血脉体统以及深藏于其中的宗法伦理观念才得以复活和显现。小说借助于“过年”,真实贴切地刻画了中国乡土文化下的各种人伦关系,包括夫妻、父子、母女、兄弟、公媳、婆媳、妯娌、姑嫂、姑侄等。将各种人伦关系串联起来,就形成了一张无尽的人伦关系网。正是这张人伦关系网深深缔结着你,给了你历史感,给了你归属感;给了你温暖,也给了你羁绊。可以说,中国社会几经风雨变换,但最深层的东西依然没有改变。无论生活在都市,还是旅居国外,中国人都只是暂住,只是异乡人在无根状态下的漂流。他们的历史渊源和根脉都在农村,在一张纵横交错的人伦关系网内,而回家过年就是一种回归生命本源的象征性仪式。作品出现于当下中国“儒家文化热”、“国学热”之中,带有文化上和心理上的寻根色彩。小说虽然仅仅描写了辽宁南部一个村庄的过年习俗,但对整个中国乡土社会而言都具有普遍意义。

孙惠芬的笔法纯熟细腻,对人情世故揣摩透彻,擅长描写人的精神世界,这些一贯的优点(如《三生万物》、《狗皮袖筒》)在本篇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虽然小说出场人物众多,但无概念化的弊端,均生灵活现,真切可感;作者洞察幽微,善于把握人的心理状态,营造节日氛围。过年时人们种种的复杂感受,例如期盼、苦恼、烦乱、欣喜、伤感、怀旧、激动等都交织在了小说里。作品写出了人在关系网中的无奈,生活的不易和人生的辛酸。读孙惠芬的小说犹如披上了一件温暖的衣服,里面充满温柔、爱意和慈悲的情怀。她宽宥了俗人的缺陷和不足,接受了世俗生活“一地鸡毛”般的真相。这得益于作者对周围的人与生活都有比常人深一层的理解,正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皆文章”。应该说,把小说写得如此体贴人微、逼近真实已属不易,也可以说孙惠芬在某一方面已抵达极致。但是,小说家需要有人世的品格,也需要有出世的高度,这一点孙惠芬做得还不够。《致无尽关系》的另一个缺点是:小说内容显得有些琐碎,缺乏必要的删节;即使有诸多优点,因在前半篇已经览尽,所以阅读过半后读者就兴味有减。

杨文冰:《菩提》。中篇,

《大家》2008年第6期。

点评者:何不言

小说将对佛教中的“执着”与“放下”、“劫数”与“正果”的探讨放置于抗日战争期间的一座清净被打破的寺庙。在日军战火的胁迫下。大和尚将深具慧根的小和尚——自己的儿子送还俗世逃生、延续香火,此为大和尚之“执着”。而小和尚放弃逃生,为救他人而死。后来日本兵强暴、杀戮了藏在寺庙中的妇女,老和尚强忍悲痛,认为“他们杀人是劫,我们被杀也是劫。度尽劫波,即成正果”,不愿大和尚破杀戒,没有反抗,或许此乃老和尚之“执着”。最后,曾为将领的大和尚带领曾经的士兵们——如今的和尚们杀退了日本兵的进攻,或许此时的大和尚已然“放下”与“超脱”。战争结束后,老和尚为死去的人们(包括日本兵)超度,赫然一切“放下”。

大和尚认为老和尚不愿破戒仍是“执着”,而老和尚认为大和尚仍纠缠于往事与善恶之分,才是没有“放下”。这一段近似于佛教公案的历史叙述,在极其平静的语调中层层推进,与其说是故事,不如说是把焦点投射到人的内在的思辨文章。思辨,“显”于大和尚与老和尚的言行之中,而“隐”于“寺庙一军队”的轮转与小和尚之死里。一支军队沉潜为一座寺庙,转身又还原为一支军队,小说的张力就在这两个极端事物的轮转间脱缰而出:明明是清淡质朴的叙述,却真正形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华丽力量。当战事平息,一切在老和尚的超度法事中安静下来,我们不自觉地回想到,小和尚之死恍若自我献祭。当大和尚和老和尚还在分辨孰为“执着”孰为“放下”,我们也愈发困惑之时,似乎只有不起眼的小和尚才是超然于“执着”与“放下”之辨的,他终得正果,因为他深具慧根,并且是真正的不惹尘埃。作者把如此抽象的命题转化为形象可感的事件,叙述语言任其清淡,小说看似无所用心而步步为营、饱满密实。而又具有复调式的音响效果。这是作者的功力。此外,作者行文背后透出一股气定神闲、自然圆融的滋味,亦颇得几分禅意,这在当下的写作中并不多见。

李浩:《记忆的拓片》,短篇。

《十月》2008年第6期。

点评者:丛治辰

《记忆的拓片》由三个短篇组成,讲述的三个故事也被重述过无数次,无非关于乡村世界的死亡与疯狂,童年感知的恐惧与茫然,但因为叙述当中始终贯穿着作者富有个性的形而上思考,老旧的情节因而焕发出一种别样的光彩。比如同样讲述未婚先孕的少女的故事,《超越死亡的死亡》未如《两个人的车站》那样近乎未经选择地堆积故事细节,而始终贯穿着仅有八岁的男孩“我”的主观感受:“我”因姐姐的“生病”而首次感知生老病死的可怖,依稀了解大人世界的脆弱。姐姐因为主观视角的参与,而成为“我”用以思考和感觉的符号,她集中了惟有小说这种文体才可表达的那些意义和价值;而不仅仅像《两个人的车站》中的心惠那样,只是一个故事中的人物而已。《一家人》当中,杨桐一家普遍的疯狂因子像一种宿命,小说因而更像某种隐喻,这已经不是关于一家农户的故事,而是关于某个人群整体的故事:他们的懦弱与疯狂,他们的压抑与放纵,他们屈辱与折磨。小说的叙事高度往往通过语言的质地和选材的角度表现出来。在《九月的一个晚上》当中,我们可以更加清楚地意识到,与其说作者是在使用一种叙述的语言,不如说他是在使用一种思辨的语言,那是一种向内旋的返身的语言方式。这种语言方式令我们意识到,我们不但是在阅读故事,也是在体会某种况味,参与某种或许无解的思考。而小说尾部那些看似无关联的场景描写,愈发使我们体味到生命的神秘与不可知,进一步把小说从单纯的情节当中解放出来。

看点

王威廉:《合法生活》。中篇。

《大家》2008年第5期。

点评者:陈新榜

小说写的是一个有哲学家气质的大学毕业的推销员,和室友过着逼仄的犬儒式生活,不甘沉沦也不想上进,后来在社会现实、父亲、前恋人的刺激下挪步迈向热闹庸俗的“合法”的生活。本篇是作者拟定中“法三部曲”的第二部,然而和颇受好评的《非法人住》(《大家》2007年第2期)相差何止以道里计。《非法入住》寓主题于浓缩的本土现实经验之中,扎扎实实地推

进,具有坚实的现实感,对第二人称的活用也为之增色。而《合法生活》则一开头就生硬地直接用一段干巴的哲学对话来点题,前半部分用传统写实手法写主人公的“非法”生活,然而对主人公刻画的不到位使其愤世嫉俗只显出不可理喻的戾气,后半部分由实转虚,让主人公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后灵魂出窍去观察生活的周边以表达对现实的讽喻,自以为讨巧,实际上不过是偷懒。对本篇的失望不禁令人怀疑,《非法入住》是否为妙手偶得之作?年轻的作者是否还未成熟到真正能为自己的哲理思考和生活经验找到配套小说形式的程度?

陈希我:《我们的罪恶》。中篇。

《上海文学》2008年第10期。

点评者:谢琼

故事围绕一件酒吧命案,从酒吧妈妈桑、妓女、厨师、“我”等不同人的视角推测命案的原因及经过。故事发生在日本,故事结构也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黑泽明的《罗生门》。不同的是,《罗生门》通过数个人对同一件事的不同讲述,道出的是“人人都是自私的说谎者”这一主题,而陈希我的《我们的罪恶》则通过不同人针对命案表现出的不同的推诿态度,揭示“人人都是罪恶之网的节点”的“泛罪论”。全篇的故事主要通过妈妈桑向我讲述故事的直接引语展开,其他人的讲述都通过妈妈桑的口转述,直到最后主人公“我”才站在道德高度上发出了关于罪恶的“演说”。这种结构的优点是各人立场都采取直接引语,形象生动,冲突直接,而缺点有二:一是作者对各人物的刻画还不足以分出明显差异,二是引述结构过于复杂同样会妨碍读者进入。此外,“我”文末突然的道德演说颇为唐突,也就是说,作者的立意并没有在故事中埋下伏笔。和陈希我既往的作品如《冒犯书》中的中篇相比,作家特有的对人性罪恶的关注未变,但篇章的行文结构却似乎变粗糙了。

纪尘:《绝代芳华》。中篇,

《钟山》2008年第5期。

点评者:丁幸娜

小说主要叙述了一位出生奇异、不食人间烟火的另类女性,一路乞讨流浪,历经中国灾荒和改革开放时期,最后成长为“酿酒师”并因情杀人的故事。女主人公的原型可能来自作者带有自传色彩的长篇小说《缺口》(《大家》,2004年第3期)中的女乞丐:她来自盛产疯女人的斜阳坝,怀有身孕,靠沿路乞讨生活。不过,在《缺口》中只有关于女乞丐道听途说的见闻;而在《绝代芳华》,作者正面处理女乞丐的身世经历,并把故事安放在了具有历史感的背景之上。在小说前半部分,女主人公是一个异于常人的“巫婆”;但在后半部分,在因被爱情唤醒之后,她却通过毒死恋人的决绝方式守护了爱情的永恒。显然,人物这套内在心理逻辑和爱情理念无法从其自身经历中推导出来;它们似乎来自一位过分重视爱情的现代青年女性的自身经历,而这个经历是外在于小说的。虽然作者竭力在塑造一个另类女性,但在精神层面上似乎容易“推己及人”,在人物身上植入了自己的爱情理念和终极的精神求索。那种孤独而漫长的流浪,更像是作者内心的一次自我放逐。小说的理念化痕迹太重,越到后来越明显。由于人物的经历和理念的分裂,理念本身缺乏人物经历的支撑,故事的前进或转折就显得突兀离奇。另外,小说的叙述缺乏必要的节奏和起伏,显得过于平坦。令人震惊的还是开篇之处,那奇丽的、带有异族风味的人物、意象和场景,那疯魔化和邪性的风格,都给读者以陌生化的感受。只可惜这奇异的写法持续不到全文的四分之一,小说就滑入了平庸的叙述之中。

新锐

苏阳:《我们的村庄》、《童花头》、《我的师傅金大力》,

《西湖》2008年第9期“新锐栏目”

点评者:何不言

这三个短篇分别以“钉子户”老周、闵栀子与金大力为中心,在他们“几乎无事”的悲喜剧中,各自的生活哲学不声不响地裸露出来。为住房问题殚精竭虑的老周、工作懒散并淹没于众人的闵栀子、企图改变生活终至颓唐的金大力,作者在写这些人物时甚至不需某个特定的原型,因为他们具有如此广阔的普泛性。苏阳所织绣的人物群像,针脚细密甚至繁琐有余。这些微不足道的人物,以及他们微不足道的个人史,既看不出花费了作者多少心机,也不需要读者的长吁短叹,但是它们作为对现实的仿真,似乎本身也具有“档案”的意义,如果在数量上形成一定规模,或许也自有其价值。毫无疑问,作者同时也被推到新写实小说曾经面l临的致命问题前:既然文学与现实缺乏必要的足够的距离,那么文学何为?如果文学不再更新读者个人的阅读经验,那么文学的原创力究竟发挥在何处?更重要的是:老问题为何重又成为新作家的写作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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