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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儿湾传说是被一条埋伏在地下的龙,一生气甩了甩尾巴硬生生地割出来的。富有传奇性的传说,它发生在很多年前。现在呢,它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村子。草绿,水清,天蓝,宛如端在四川盆地里的一碗“清汤挂面”,头上的云是缭绕的水蒸气,也可以想象为一朵朵常年盛开的莲花。
周支书家门前的鸡公梁,就是被传说中的龙劈开的山体的另一半。山势地形非常具有开发性,栩栩如生。用山里人的话说,那山是活的,像极了一只昂首挺胸的大公鸡。而周支书家的石板屋恰好落座在大公鸡的鸡屁股下,暖和,背风,屋檐上挂满了饱满的大蒜头、红辣椒和玉米棒子。开门见山。然而,有一天,周支书却说鸡公梁其实是母鸡山,他的独生子周子善没有能金榜题名!周支书喝了一碗苞谷酒,醉眼朦胧地坐在门槛上,喊住过路的老张头连说了三遍。他说:“老张头啊,你来听我说,鸡屁股撅那么高明明是要下蛋么,啥子个雄鸡哟?”周支书的口气一点也不像平常开会时的口气,声音飘忽而渺远,透着无限的神伤。使老张头顺藤摸瓜摸了一手,老实巴交的老张头不禁于心底幸灾乐祸——没考上啊,哦!哪有好事情都给你呢!老张头的目光跟着周支书的落到山上,摆出了一贯的凄苦、憨实和畏畏缩缩的模样,笑容可掬:“母鸡好啊,母鸡下蛋多。”讨到好口彩的周支书受到安慰般地回了一下头,看到金光四射的玉米棒子,心满意足地笑了。
三个月后,豆芽儿来看家儿。当豆芽儿、豆芽儿的爹和娘、周支书、周支书家的,一起之字形站在坎檐上热乎,即将进大门时,周支书突然停下,手指着鸡公梁有话要说——周支书这次没有说它是公鸡山,或者母鸡山,他在像字那里停顿了三秒钟,灵机一动,说出了鸟的比喻。当时正值春暖花开,一对春燕撅着剪刀的屁股正在房檐下筑巢。潮湿的泥土巢穴如半只碗服服帖帖地长在檐角边。一撮新泥又落在碗边上,燕语亲昵,周支书看住,说:“那是一座燕子山!”
燕子喜欢走好人家。在庙儿湾村,人们是非常在乎家门口有没有燕子窝的。周支书巧妙的比喻无形中显贵了自家,又将来“看家儿”的豆芽儿的心说欢喜了。豆芽儿就是一只燕子呢,王春燕这名字此时是多么地掷地有声啊!……至于豆芽儿“看家儿”满意与否,基本上也是没有啥子悬念的啦,像周支书这样的人家还有啥好“看”的,好挑剔的呢!周子善可不是普通的农民哟!豆芽儿想到此处,心就有些跳,为了掩饰,她将两只还染有草汁的手搁在右胸上,拿住辫梢不停地绞……身体也尽量缩小藏到娘的背后,拎高的眼睛,一闪一闪地越过娘的肩膀,悄悄地朝燕子山上睃。如泉水奔腾的小脸立马被山上的桃花染红了,粉粉的、羞怯怯的。女娃儿羞怯好啊,羞怯代表内心里已经开花了。临进屋前,豆芽儿又回了一下头,眼睛如梭子鱼,迅速地在满山遍野开放的杏花、李花、樱桃花上溜了一圈,花花绿绿的景象如同她开始花花绿绿的女儿心。
但是,花朵在某些场合是好东西,鲜亮、芬芳、迷人、销魂,渲染氛围,而在某些时候你再看它,却会无限神伤,好花不常开,一朵花开了预示有一朵花要落,心要灰。豆芽儿进屋后,面对着山而坐,一袋烟的工夫过去了,两袋烟的工夫过去了,茶也凉了两回,结局尴尬了,关键人物周子善却始终没有出场……他的理由简单极了:因学校有事,走不开!
所以,直至离开,豆芽儿也只看到周子善用木炭写在墙壁上的诗词:“燕飞忙,莺语乱,恨重帘不卷,翠屏平远。”诗词将豆芽儿费心琢磨周子善来还是不来的黯淡的、如花谢了的光秃秃的心又弄得花花绿绿了。长长的一串字多像攀爬在窗口或篱笆墙上的牵牛花,一朵,一朵,分布均匀,缠绕而娇媚。而带头的“燕”字亦如星星,明媚而硕大,闪烁而丰美,亮得灼眼。豆芽儿记不清楚她究竟看了诗词多少遍,用目光抚摸了多少遍,眼睛被亮光射得眨了多少回
三袋烟的工夫过去了,豆芽儿得回家了,回家放牛去,牛关在圈里都半天了!还有猪草也没有扯……豆芽儿微红着一张黯淡的脸,带着爹和娘出门,她里一脚,外一脚,这次,却突然看见了一双靠在门墩上沥水的白色运动鞋。可怜啊,要一双鞋子送出门!豆芽儿心情复杂地、迅速地飞了鞋子一眼:只见鞋子面上裹着一层卫生纸,卫生纸被濡湿又被风干的样子,实在滑稽可笑,褶皱得再也拉不开了。使豆芽儿看不到鞋面本身的白。豆芽儿知道鞋子是周子善的——一般农民谁要穿郎个白的鞋子呢?豆芽儿眼睛一红,加快了步子。
筑巢的燕子被豆芽儿的脚步声惊动,飞了,衔泥去了,它们自她的头顶飞过。周支书家的倚靠在门口目送,心里狠狠地骂:“读了几年的书,娘做不了你的主了!”
2
豆芽儿没有被周子善看中的消息在村子里不胫而走,像一阵风从草丛上拂过,一棵知道,大家都知道了——大山知道了,河水知道了,路边的花儿草儿知道了,就连空中的小鸟也都知道了,更别说长有口舌的人了……
豆芽儿耷拉下脑袋从小路上往回爬的样子,早已给了人们一个答案。只是答案转换得太快了,人们必须在一阵张口结舌和面面相觑后才意会过来,面部的表情是极其复杂的。早上一家人喜气洋洋下山的样子还在眼前,这没过晌午,豆芽儿早早回来不对劲啊,开心是那个样子的吗?豆芽儿怎么走不动路呢!豆芽儿所走的路正是周子善前几天跟着柳书记、周支书来家里提亲的路。路两边长满了车前子和露水草。周子善一双洁白的运动鞋,在杂草中穿梭,鲜亮、惹眼极了。豆芽儿曾故意跑到小路上走了一回,每一次抬脚都见到周子善的白色运动鞋在前面走。草片挥舞着沉甸甸的身子齐刷刷地为他让路,不忍心将白鞋弄脏了似的。
可怜正因为白色运动鞋,它使豆芽儿没看清周子善的长相。周子善那天来提亲,他一坐下,便伸长了两只白脚。当豆芽儿被母亲和妹妹从房间里“拖”出来,按在椅子上坐下,落眼看到的是周子善穿白色运动鞋的双脚。豆芽儿的目光在鞋面上逗留了好几个来回,只觉得白色的运动鞋很不一般。它纤尘不染,光芒四射,充满了神奇。又如两片云朵,将豆芽儿摄住了,迷住了,缠住了,山里人一贯的黑青灰不见了……豆芽儿的心柔软了,眼睛挪不开了,脸也情不自禁地红了。她的红脸给了周家一个好姿态啊!
所以,虽然没有看到周子善的脸,也没有说上一句话,豆芽儿还是给周子善做起了鞋子。豆芽儿悄悄地做。她在那天的打量中已经为他量好了脚码。山里女娃的眼睛如日头毒辣,脚大脚小,只需一眼,心里便有数了。特别对于心仪的男人,那可就是一把尺子。但是,豆芽儿你不能太急啊,现在做鞋子太早了吧,还没订婚呢。豆芽儿打算放弃不做了,免得再遭人笑话……但是,豆芽儿管不了自个儿,自周子善来了以后,她没办法静心了,晚上也睡不好。身体总是不舒服,生了奇怪的病一般。四肢则长上了翅膀,总是想飞,它还在心房边扇来扇去,使她坐立不安……只有坐起来,对着后窗口清凉的月光,想着那双白色运动鞋,一针一线做
鞋子,她的病就会好。那时她显得特别端庄、娴静、从容、快乐,一手拿针一手引线,嘴巴里还哼着山歌儿——“高高山上哟啊一树喔槐哟喂,手把栏杆啥望郎来哟喂。娘问女儿啥:‘你望啥子哟喂?“哎,我望槐花啥,几时开哟喂!”
豆芽儿家住在红日村山旮旯上,离庙儿湾很是有一截山路,绕来绕去的山路,绕过了山水、炊烟、人家,绕过了很多的人和事。一直以来,豆芽儿对于周子善的了解只能算是道听途说,周子善在乡间的谣传里简直是神!长得好,家世好,文化高!可惜的是,这样一个人提亲到家里来,豆芽儿也没有好好见上一回。豆芽儿看着娘不忍,娘打算让她下山的希望破灭了……豆芽儿一脚踹开房门,又关上房门。扑在床上哭了。为了不哭出声来,她狠命地将被子一角朝嘴巴里塞。她知道此时屋外有好几双耳朵在偷听,豆芽儿自尊心很强,深知这时候是不能脆弱的,不能让人看见眼泪的。豆芽儿抹一把脸,站起来解胸前的纽扣——她必须赶快脱掉为了看家儿扯下脸皮,费心费力跟李媳妇借来的红夹克衫。是啊,干吗要穿红衣裳去呢,个人搞轻视了个人么!看那么重干啥子呢?衣裳好歹不是自己的,发泄不了,豆芽儿只好做了个扔掉的姿势,又收回手,将衣裳折好准备明天去还。这个过程让豆芽儿想到鞋样,赶紧含住泪从枕头下抽了出来,捧在手心里抚摸。一个手势做好,眼里来了一汪泪花,她只得泪眼婆娑地将鞋样抱进怀里,侧过身子再次扑倒在枕头上抽泣——怨周子善无论如何都不该如此敷衍了事!想到周子善,豆芽儿不免为他寻找理由了,假如他真有事呢,毕竟人家还是让学生捎了话来……豆芽儿坐起来,理好乱发,咬住下嘴唇有了一个决定。
豆芽儿身着一件素衣裳,在玉米地里割了大半背篓猪草,四处瞅一瞅,便顺河边辗转爬到了庙儿湾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周子善就在前面上一排下一排的黄泥巴土墙里教书。靠路边的墙上写满了计划生育的标语。还有一些是很早很早留下来的毛主席语录。豆芽儿曾经在这里读过三年。豆芽儿搜索所有的回忆,也无法找到一个叫周子善的同学。豆芽儿为此神伤,周子善郎个样子呢?豆芽儿将背篓靠在一个大石包后面放下,然后抱紧一棵树,再伸长上半身,小心翼翼地,一个窗口、一个窗口地寻找周子善的身影。她看谁都像,又似乎都不像。说到底,她还不认识周子善的脸。不大的窗洞怎么都看不到脚,豆芽儿便踮起脚看,脚没有看到,人失去重心滑到阴沟里了,弄了一身的污水。说来也巧,豆芽儿头上正好是一扇窗。窗台上晾有一双白色运动鞋,跟在周支书家看到的一模一样。一对人影有说有笑地踩着阳光进屋了,站在门口的身影是透明的,十分亲昵,露出来的牙齿被阳光照得特别白、特别亮。豆芽儿伸长脖子依旧没有看见他们的脚,只觉得那束白光狠命地刺来,豆芽儿恍惚了,迟钝了,不禁黯然神伤:原来人家早就有了心上人!豆芽儿再看一眼鞋子,折下一根树枝,钩下,将鞋子捂在怀里急冲冲地走了。
回到家,豆芽儿没有急着将鞋子从背篓里掏出来。为了不让人看见,她到房间里找出自己的内衣(之所以一定要自己的衣裳,是她不想让其他人碰鞋子)裹住鞋子,这才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里。怀里仿佛捧住的是一个无价之宝。然后关在上了门闩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地从内衣里捧出鞋子来看,手抚摸着鞋面,一点、一点地走。越看越欢喜,越看越伤心,又怨了周子善:你有了人干啥子还要来提亲啊!豆芽儿太爱鞋子了,不知不觉地,她将自己的脚轻轻地伸了进去。豆芽儿的脚小,鞋子又很大,像踩在小船里,空荡荡的。但是,很温馨,有一种推心置腹地交谈的感觉。脚板心像是摸到了周子善温暖的心脏,叫人禁不住热泪盈眶……半晌,豆芽儿拿出鞋样对照鞋底比较。这一比,豆芽儿愣住了,大小居然差了不少!这对豆芽儿打击很大,可以说是致命一击,你郎个连鞋子都看不清呢?豆芽儿将鞋子一扔,嚎啕大哭了一通,哭醒了——人家根本就没看中个人嘛!都是个人乌七八糟要下山的鬼心思被看穿了!
这不禁让豆芽儿有些感怀:这是失恋么,心里郎个无比地酸楚和无奈呢?!
好是睡了一大觉,豆芽儿便恢复了正常状态——她想可不能在周子善那里栽了大跟头啊。豆芽儿比平时更加勤快了,坚强地挺起饱满的胸膛迎接人们疑问的眼神。放牛、下地,扯猪草,人影总是在村子上晃。尽管这种较量很伤人。但至少表面上,她做到了,没有几日,豆芽儿走遍了红日村。走遍了每一座山头,她在山头上久久地坐着,对着山一个个说这山像啥,那山像啥。她说得头头是道、惟妙惟肖。嘴巴里偶尔还会念上一句诗词:“燕子飞,莺子在唱歌,很重的心,不卷,远去了。”
豆芽儿每每念完,就会吃吃地笑上一阵,想不明白周子善干啥子要在家里写上那样一句话!她更想不明白的是:心会卷吗?卷上的心是不是就是失恋了呢?或者重了?只是,念时眼眶里会起上一层雾,潮湿、丝丝缕缕的雾让她再也看不见任何一座山头了,所有的山郎个都连成了一片……豆芽儿狠下心,开始想到:倘若再来提亲的人会是啥样子的呢?
3
半年后,豆芽儿还是嫁进了庙儿湾。男人家住在周支书家屋背后。站在男人家院坝里,必须将眼神抬高去,掠过周支书家屋背后,以及那片绿意葱茏的斑竹园掩映的青色石板屋顶,才能看见燕子山山顶。这种感觉跟站在周支书家门口看很不一样。但郎么个不一样,豆芽儿又说不清。只觉得男人家的地势比周支书家要低很多,得踮起脚看。即使这样,也只能远远地看到隐在半空上、隔着屋顶裸露出的一线山顶。阴雨天里,山顶化成丝丝缕缕的、轻飘飘的云丝,是一抹苍黑的阴影。浮在那里,仿佛挥之不去的雾气。
豆芽儿要嫁的男人是常来。他告诉豆芽儿说庙儿湾有座山叫鸡公梁,很神奇的。常来会一手好木匠手艺,尤其擅长打床。他打床的本事还是一流的。不管在庙儿湾村还是红日村,或者是桂花村、柳家荡、草鞋垭,凡是人家有婚嫁,所有的家当多半都是他常来做的,大到高低柜、穿衣柜、五斗橱,和那张至关重要的大床。小到脸盆架子、木桶、脚盆。人们以半袋谷子、一块腊肉或一些鸡蛋抵工钱,再就是纯粹换工,常来给人家做木匠,人家的人来他家做些庄稼地里的活,收割谷子,挖地、薅草,等等。遇到舀米不上锅的人家,就是一笔陈谷子烂账了,常来把欠账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随身带着。
常来家兄弟姐妹多,几间大屋子早已四分五裂了。东一间归大儿子,中间的是两个老人住,西头暂时给了常来。偏房里还住着两个未成家的幺妹子。石板屋很像一棵树,硬是打开了好几个大门洞,发芽伸展出一个个小枝权了。结婚后各家归各家,自立门庭。常家老两口子觉得都捆在一起不行,干活的人少,吃饭的人多。屋后是一片枞树林,院坝前面是一块秧田。秧田上头是大家合用的水井。水井上去是周支书家的斑竹园……豆芽儿很喜欢那块秧田,它像一面镜子,成年倒影着燕子山山顶。豆芽儿来看家儿,脸蛋上泛起红晕的时候眼睛正好
落在秧田里。看太阳在秧田的水面上晃啊晃,将眼晃花了。脸晃红了。亲事定了。
豆芽儿说:“那是块秧田!”
常来的爹接话道:“前面是周支书家!”
豆芽儿说:“秧田好亮呢!”
常来没有说话,他的龅牙在心花怒放。于是后来分家,豆芽儿家分到了那块秧田。常来的爹让豆芽儿激动得不知说啥好了。他老人家明显是偏袒着豆芽儿的,不管从大到小,还是从先到后,豆芽儿小两口怎么说都是得不到那块秧田的。当然,周支书也起了作用,他被常来的爹请来做主,周支书怎么看不出豆芽儿的心思呢。秧田归豆芽儿家了。常来的哥哥嫂子不服气,赶去请来嫁出去的姐姐做说客,不料被常来的爹一句话搪塞了:“我老了还要靠常来小两口养!”大嫂懒惰出了名,她一气,两只葫芦奶挂在了肚皮上,满脸肉疙瘩上起下浮,说出了许多过分的话。家虽然分了,但常来的爹可是生了一场大病。
豆芽儿悉心照顾着常来的爹,常来的大姐也经常过来。豆芽儿见到她就亲呢地喊:“大姐——”常来的大姐,在豆芽儿眼里了不起啊,她去男人家看家儿后,男人的右眼突然被石头打瞎了。男人在县城水泥厂做临时工,大姐思量再三,坚定不移地嫁了过去,她的话不能不叫人动容:“既然在看家儿后伤了,那么就是我的命,你就是瘫痪了,我还是要嫁给你!”大姐的话一度让豆芽儿对常来的态度好了许多,不管郎个说都是一家子了!
常来与豆芽儿结婚,常来没有顾上打一张好床。那一年的冬天常来特别忙碌,小花嫁人要做陪嫁,宽子家要娶媳妇,并且是调换亲,一天里一头娶一头嫁,嫁的要陪嫁,娶的要床铺,有忙的了。周子善也定在那个冬天结婚,日期提前豆芽儿和常来三天。常来就是长有三头六臂,也无暇抽出时间为自己做了。常来找到豆芽儿商量,常来坐在豆芽儿家一个晌午也开不了口。豆芽儿主动问道:“周子善娶的是哪里的?”常来望着脚尖答:“河边的,还叫不出,听说是同学。”“哦!”豆芽儿轻轻叹息一声——河边的?——河边代表山下,因为河水是绕着山脚走的。山下的女娃愿意上山来,这还比啥呢,更何况人家是同学,有文化知识!豆芽儿接着问:“周支书家是不是要请你去打床?”
常来关紧闷葫芦嘴巴,哼哼唧唧半天,说不出话来。豆芽儿心里有了数,她背起背篓,无限哀怨地望着门口说:“我去扯猪草了!”常来也赶紧站起来,他很难受,很想推托掉不去了。就在常来犹豫不决间,豆芽儿回头说道:“快回去忙吧!”好在常来手艺好,后来只花了两个夜工,就自个儿凑合上了一张床铺。常来望着床想,等空了再打一张好的吧!
豆芽儿跟常来一样,是家里兄弟姐妹中的老三。头上有一个哥哥和姐姐,足下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上面的一个结婚,一个出嫁,下面的两个要吃要穿,还要读书,豆芽儿夹在当中的身份尴尬了。听豆芽儿的名字就知道,她小时候长得极小极细,黑不溜秋的,像极了一棵营养不良的豆芽儿:细手臂,细脖子,细腿。好在女娃变化快,一发育就两样了,仿佛一夜之间,水嫩了,该鼓的鼓了,该翘的翘了,丰满结实了。豆芽儿的屁股长得特突,其实也不是屁股长得特好,而是屁股和腰身的关系处理得好极了。一凹,一凸,显得特别别致。像外面人所说的具有S形的弧度。豆芽儿那天穿着姐姐旧衣服露出的滚圆有力的屁股和平坦结实的小腹让周支书家的欢喜不已——能生呢,健康呢,结实呢,活路肯定好啊!于是提亲去了。
豆芽儿放常来去周支书家忙活,其实是好方便她体贴爹娘,她不准备让爹娘为她花心思做陪嫁了。皇帝疼长子,百姓疼幺儿。豆芽儿知道爹娘顾不上她了。另一个原因是,她想大了,村里即将通电了,豆芽儿可不能关着常来在家为自己打床而被人说闲话。豆芽儿多么懂事啊,那段时间里,庙儿湾村、红日村,大概除了常来,所有的壮汉应该都在抬电线杆子。“嗨哟、嗨哟”声,每天都在响,它连绵,富有节奏,气势磅礴震耳欲聋——高高大大、笔笔直直的水泥电线杆子虽然稀稀拉拉的,但也是一种象征,是一面旗帜了。抬电线杆子的人黑压压一片,像一群蚂蚁,吃力地扛着一粒巨大的米粒横着步子慢慢地挪动、爬行。周支书站在前面、时而又绕到后面去指挥。他的蓝布中山装后背汗湿了,周边泛出一层盐巴的白。肩膀上搭着一块毛巾,毛巾时不时被他用手撩起来擦脸。敞开的中山装右口袋里插着支钢笔。顶端上的小圆帽是金属白的,一路迎着太阳晃。周支书一年四季、都十分得体地佩带着那支钢笔,因为他是文书,他要用笔写材料,写报告。传说他的情书也写得好。他在山东当兵那会儿,就靠写信跟媳妇联络。他的信可是迷坏了村子里小媳妇大姑娘,一个个无不遗憾地拍着大腿感叹:“信啊,写信了。”一封封的信让爱情变得无比地高尚和神秘,与众不同,回味无穷。信一次被人拆开,人们看见周支书在信里喊亲爱的。落款处深情地注明着哥哥。真是让人幸福又亲昵,再想还是暖昧的。哥哥,甜蜜蜜地拖长了去……想怎样美妙就怎样美妙!
豆芽儿跟常来自家门口分手后,便背着背篓朝玉米地走去。她明显走得心不在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手心里狠命地扯着车前子的穗子丢,一路丢到了庙儿湾的溪边上。抬电线杆子的壮汉们正坐在溪边上歇脚。有几个蹲在溪边洗脸,这是最后几根电线杆子了,大家显得比较兴奋。还有几个索性跳到溪水里,抽下搭在肩膀上的毛巾蘸了水在光膀子上擦。捉到豆芽儿的身影,欢快地打了一个口哨,“妹子啊,送茶水啊?”
豆芽儿一眼看见周支书,莫名地生气,一个支书说话郎个能不算数!周支书也看见了豆芽儿,叫道:“是王春燕啊,我们在通电,讨点茶水喝你就莫小气了嘛!”周支书叫了王春燕,豆芽儿怪不了他了,立马回答:“那你们等一下喽!”
豆芽儿赶紧回去烧了茶水,其中又舀上一盆面,烙好一大摞火烧馍。豆芽儿用完了家里的面粉,她顾不上娘回来骂人了。然后,将茶水灌在茶壶里拎着,火烧馍用大花布包袱包好拎在另一只手上,送了去。豆芽儿边烙馍馍边想,这可是周支书唯一有机会尝自己的茶饭,可不能不做好啊。当豆芽儿将香喷喷、黄亮亮的火烧馍亲自送到周支书的手里,听到周支书连连赞美“好啊,好茶饭,好茶饭!”时,豆芽儿欣慰了,赶紧抿紧嘴唇说:“那您慢慢吃,我扯猪草去了。”豆芽儿舒出一口气,她早已听说了,河边的新媳妇啥都不会干,能干的豆芽儿怎会不自内心感受到无比安慰和舒畅呢?
当然,这个过程不长。豆芽儿又蔫了。周子善的婚床做好了,结婚了。排场大不说,新娘子总算是曝光了,个个夸赞郎个漂亮么!新娘子是穿着呢子西装过门的。脸上还化了妆。头发更是别出心裁地绾了起来。像古代片里的阔太太。四周用亮闪闪的金丝线头套包着。高领毛衣将下巴托了起来,嘴唇红红地鼓着,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脖子上还围了一条纱巾……人要衣,马要鞍,总之河边新娘子的打扮让人开了眼界,她是庙儿湾村最标致、最出众的新娘子。这话传到豆芽儿耳朵里,豆芽儿就蔫了。人们
还说,第二天一早,经过一夜洗礼而变得愈发楚楚动人的新娘子,站在水井边跟人夸奖了常来的床打得好。她不知道床是常来打的,但她说了床打得真好的话。但郎个好法,也只有她自己体会深刻了。于是有人说,打床的人是咱们这里、乃至青川县最出名的木匠,他打的床是活的,像船能颠簸。这自然是笑话,说得最真实的是常来的床结实、牢靠,无声,榫头接得巧。河边来的新娘子连连点头称是。所谓床打得好,不就是新婚之夜周子善跟她睡得舒服妥帖呗!这话一般的新媳妇可不敢说,但河边来的新娘子说就不同了,没人觉得不好不得体。反而觉得河边的人见多识广惯了,不信你们看新娘子的表情,一本正经呢,脸色都不变一下!新娘子看来为人直爽,一点也没有架子,多么地平易近人啊,能与乡亲打得一片火热。可是,也有媳妇不服气的,心里边直犯嘀咕:“这只骚母鸡,成天想床!”
4
豆芽儿过门那天下雪了。整个山村一夜之间被晶莹、雪白和可爱覆盖了。胖嘟嘟的,一派岁月静好。
豆芽儿的陪嫁相当地简单,无法再简单了。两床被子,一大一小两只脚桶,一口箱子,所谓柜和橱的大件一样没有。豆芽儿身穿红色洋布棉袄,下身着一条青裤子,脚上是一双自己做的红灯芯绒布棉鞋。头发还是两根大辫子,灵动地、一左一右摆在胸前。辫梢处扎上了半柞宽的红头绳。脸上用香皂洗过了,看那绯红,明显被丝线刮过,汗毛不见了,皮肤微微地红着,光洁动人。嘎吱嘎吱踩踏着白雪出嫁的豆芽儿,眉梢温顺,羞涩、动人得像是枝傲然绽开的红梅,还有几许俏丽与安谧。自贱地打发出了娘家门。一点风光的念头也没有了。
常来的嘴巴那天一直没有合上,边走边发香烟,他第一次那么大方呵。他这一笑,笑出了问题。豆芽儿忽然发现他的门牙像两扇坏了榫头的门板,他——原来是大龅牙啊!由于少刷牙,大门牙显得很脏,黄蜡蜡的。像生满了铁锈。口水滴答。豆芽儿的眼睛几次落上去,又很快拿开,盯住堆在草垛上,像一块块切面柔和、圆润如豆腐的雪瞧。一看久,豆芽儿硬是看到雪上有了两个缺口,像是被人啃过,两个硕大的齿印清晰且深刻。豆芽儿的脚步被两颗大齿印追赶着,一眨眼,便站在了常来家院坝边的柿子树下。豆芽儿忽然停住,扭头看起了燕子山。此时的燕子山也是一片白,自得多像周子善的运动鞋啊,一跳一跳地动。豆芽儿眨一下眼睛,随即用手背抹了眼睛一把——原来山没有跳,是她泪光盈盈的视线在作怪。
“蹦趴——蹦趴”,脚边突然被鞭炮手放起了鞭炮。豆芽儿吓着了,不禁惊叫了一声,身体轻盈地弹跳到院坝中间去了。这大概就是迎亲时要预备鞭炮手的原因吧,促使新娘子进屋,它不让你迟疑、恍惚和得意忘形。鞭炮手显然是老手,已经掌握到新娘子的心理活动,长长的竹竿像蛇,游移着紧追而来。豆芽儿自小怕放鞭炮,硫磺气熏人、烟雾腾腾不说,它总让人心惊胆战。一惊一急,豆芽儿的脚偏偏踩在冰块上,打滑了。豆芽儿被人扶住了。豆芽儿对着雪白的牙齿想哭,他——是周子善吗?豆芽儿赶紧将眼睛闭上,她依旧很怕他,也不想这天看见他,更不想被他英雄救美。这样的话,豆芽儿会没有心思,没有秘密了。一个激灵,豆芽儿赶紧从雪白的牙齿里弹跳开。满身沾染上了雪白牙齿上的牙膏气味,清新的、绵软的味道顿时铺张开来,直朝她鼻孔里钻。它连整个空气,整个庙儿湾村都弥漫上了。豆芽儿吸一吸鼻子,就会闻到牙膏的气味。豆芽儿在进屋前,不禁回了一下头。这一脚跨进去豆芽儿就是另一个人了,不能再胡思乱想了。豆芽儿这次准确地看到了周子善的脸。泪光重新汇聚上明亮的眼睛。周子善站在人堆里真扎眼啊,他在笑,他的牙齿跟雪一样白。雪白笑容里映着身着红衣的新媳妇。新媳妇仍旧是结婚时的打扮。红艳艳、喜滋滋的,无限骄傲和美好地喜庆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豆芽儿笑。她身上的红使豆芽儿身上的红惨不忍睹!乌糟糟的红黯淡无光,如冻结的猪血。
新婚之夜因为通电了,所以显得格外迷人。矮小、暗沉的土屋霎时明亮,焕然一新。带着一种无限宽大的喜气。通电的正确日期为周子善结婚的下午,人们终于可以将用药水瓶子、墨水瓶子制作的煤油灯丢进墙角落了。村子里那几天的整个形势显得有点恍惚,一种明亮的恍惚,人们喜庆啊,欢庆啊,有了电啊!待人群一离开,豆芽儿对着挂在窗口的灯泡细细地看了起来。灯泡用红纸自灯头处扎上了,像一个红色的灯罩,微红的灯晕映得豆芽儿的眼睛特别明亮,仿佛盛了一潭水,黑漆漆、亮晶晶的……眨巴间,有水流了下来。一滴,两滴,三滴……豆芽儿泪光盈盈了,欢喜地用食指指肚轻轻地触碰一下灯泡,说:“好烫啊!”常来回答豆芽儿的是一阵憨厚无知的呵呵笑声。豆芽儿这次没有看见常来的龅牙。豆芽儿揉了揉眼睛,觉得奇怪极了,他的嘴巴郎个跟说书里的孙悟空一样,会变花样?豆芽儿将手放下来,屋里一片漆黑,一个声音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郎个又跳闸了!”
电灯断电不亮了,人身体里的电流却发动了,增强了。黑暗对于即将入洞房的新人来说,它会叫你胆子大些。像是一场恶作剧,黑得非常巧妙,可以放纵了,人会无限开放地奉献或者打开自己,将好奇的触角探向对方的私秘处,促使两个陌生的身体在看不见对方脸色和眼睛的情况下大胆地熟悉起来,擦出火花和光亮来。片刻后,新房被白雪映成鱼肚白的窗口边,床上的被褥开始不安分地抖动了。像有一头不安分的怪兽在拱,菊花花样如风向不稳的波浪在不停地上下波动……豆芽儿在整个过程中,只觉得常来的嘴巴在走风,关不紧似的,凉飕飕的。当常来的脸挨上她的脸,豆芽儿感觉有两颗大牙齿在刮分自己。常来整个人仅剩两颗牙齿了,坚硬、决绝、恣意、十分地纵情,火辣辣地烫人。常来的身体碰到豆芽儿哪里,豆芽儿哪里都会留下两个大齿印,血珠子亮晶晶的……豆芽儿的身体迅速地被一阵木板与榫头打架发出的咯吱咯吱乱叫的声音包围了,带有起伏性质,没有节奏感,冒失、野蛮,一波波呼啸而起的绝望声音里,豆芽儿突然问道:“都说你打的床不叫,郎个叫了呢?”
常来的嘴巴里又刮出一阵风,吭哧、吭哧的……快要断气了……
豆芽儿又问:“你给周支书家打的床叫不?”
常来嘴巴里的风加大了,呼啸而出:“嗯!叫——”
这时,电来了。常来像只泄气的青蛙,挺直四肢翻倒下去时,膀子摁到了枕头边的开关线,啪嗒一声,灯泡亮了。豆芽儿紧闭的眼睛被光一刺,睁开了,迷茫的、惊诧的样子楚楚动人极了。分开一缕蛋白的光,斜落在常来的脸上,不料,她再次看见了常来的龅牙,突兀、燃烧如山上火石般红亮的龅牙,跟屋顶上夹线的雪白瓷壶的颜色截然相反。它怎么又龅了呢?龅牙上的鼻子一伸一缩,“呼噜呼噜”大起来的鼾声,如山歌高亢,余音绕梁。豆芽儿分不清呼噜声是从大龅牙里传出来的,还是从巨大的鼻孔里?
窗外,开始挪动的细碎的脚步声,夹杂在
一阵妇女轻佻的满足的笑声里。蹑手蹑脚地走了,像一只猫在屋顶上走来走去,不留心还打碎了一片瓦,豆芽儿想:看来明天村子里都会说常来家的床会叫的话了!风过,豆芽儿拽过一把草纸,垫在屁股下,又一把拉灭电灯,背朝里,哽咽着说:“啥子时候再打张床啊!咱不要它叫!”
5
深冬腊月。人是懒散的、炊烟是懒散的,就连窗外的积雪也是懒散的。庙儿湾村的人家房顶上是雪、院坝里是雪,人在黑乎乎的门洞里走进走出,宛如一个童话世界。惟有屋檐下最为醒目,富有色彩,冬藏了,金灿灿的玉米棒子、红彤彤的辣椒串,真够温暖的;进屋去,火笼房墙角里,拙笨可爱的土豆堆成一座座小山丘,一双双男人、女人或小娃的手时不时地伸过来,捧出几个塞进红彤彤的火塘里煨。人口,烫得胃里一阵暖和……
如此温暖的火塘边,周子善的新媳妇呆不了。新媳妇穿一件灯芯绒外套,她怕蹦火星子上去;而且,她的眼睛忍受不了烟熏。河边上的气质完全具备在她的身上,她的眼睛一被烟熏就会疯狂地流泪,哭不完似的,还要肆无忌惮地红肿起来。红肿的眼睛使她不漂亮了,睁不开了。新媳妇眼睛一飞,摇着周子善的胳膊,说了:“你知道的,我们家烤炭火……”呆在新房里烤炭火的新媳妇,穿戴整洁,成天唱歌儿。炭火熄灭了,她缩在床上唱。总之,是不愿随山上其他媳妇那样如一截木桩,缩在火笼房里安静地飞针走线,勤奋地做永远做不完的针线活。给男人做,给娃儿做!勤勤恳恳、缝缝补补,一针又一线!她一拿上针线,如同读不下书的学生,总想打瞌睡。好在她也是一个乖巧的人,不等周支书家的有意见,早已拉上周支书家的手如是说了一通:“妈妈,你可别指望我做这个,我陪子善把书读好,等他考上函授大学,我就跟他下城去,他工作,我做小生意。让您老享清福……”
新媳妇虽然少串门,但大家对她可并不陌生。从每天飘出窗户的歌声里知道她是个甜妹子。新媳妇唱的歌新鲜得很:《信天游》、《黄土高坡》、《血染的风采》、《军港之夜》。她的嗓音洪亮又甜美、像丝线会打弯,拉紧了,绷一绷,还有弹力。真个像她名字是只黄莺呢!唱《军港之夜》是最激动人心的,新媳妇一开口,周子善便会放下书本站到她边上和,你一句,我一句,你情我依,好是羡煞人。一下子将爱情推向高潮了,听得开心,唱得也欢。这个时候,床上那点破事就显得多余了,无足轻重了,不得不感叹,识字好啊!
新媳妇一开口唱,周支书家的就不好再唱了。她突然一下子老了,每天石钟般、一身青黑地杵进火塘边的坐桶里,就着昏暗的灯光飞针走线。真让人想不通有一副亮嗓子的她是如何忍受下来的?她比以前要多做一双鞋了,新媳妇不做,她不能不做啊!穿不穿是她(新媳妇)的事,作为婆婆可不能落下她。陪周支书家的烤火的驻村干部柳书记,坐在周支书家的对面。柳书记四十开外年纪,喜欢抽纸烟,这阵子周支书家的不太想说话,他也不唠嗑了。一根根,顶着一张烤红的脸猛抽。渐渐地,他抽烟的习惯改了,一旦新媳妇开口唱歌,他就不抽了,歌一停,又抽了。这个小动作,周支书家的眼尖捕捉到了。于内心里咒骂一句,不知讨厌准了。别看周支书家的手上不停地在飞针走线,一副旁若无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心里可亮堂呢。她待新媳妇一开口,就放下针线,拎起插在火塘边的火钳朝火坑里搅。这里弄弄,那里弄弄,看上去像添柴火,其实是将火弄灭了,架上了不易燃烧的湿柴。使得火笼房里顿时浓烟滚滚,呛得柳书记一会儿抹眼泪,一会儿抽着脖子咳嗽。周支书家的满意了,放下火钳,捧上茶缸递给柳书记,“我这媳妇真够闹的,吵着你了吧,柳书记?”
周支书家的思来想去,决定跟新媳妇说说了。那架势好似再贤惠的婆婆也忍受不了新媳妇放肆的行为般的决绝——她(新媳妇)这样肆无忌惮、目中无人地唱下去,可不是啥子真心欢喜,而是对她这个婆婆的示威。这种示威是很可怕的,周支书家的会啥都不是,迅速老下去。周支书家的思量再三,定在饭桌上,婉转地对河边的媳妇点破了,她说自个儿耳朵不太好,心口似乎也不舒畅,想安静……新媳妇是何等聪明的人,送一块煎鸡蛋慢悠悠吃下,将碗筷朝桌子上一搁,“妈妈,我以后不唱了!”起身回房了。这一来,就僵了气氛。周支书家的在村子里风光惯了,在周支书那里也没受过气,她一把拉过盘子,呼啦呼啦地,将所有的饭菜一并倒进猪食盆子里去了:“不吃,都不要吃了!”
村子里再度沉寂了,如同春天没有了鸟的喧闹,压抑、不安。人们等了几天,终于坐不住了,几个好事的媳妇走过来打探。她们客客气气地瞎扯了一圈,其中还说到了豆芽儿,她们说豆芽儿真是勤快,在弄井台。这男人干的活,她一样干得欢!豆芽儿是周支书家的一块心病,一听大家说起豆芽儿,她就放下朝火盆子里夹火的手,叹口气说:“真是委屈了这娃啊,常来手艺虽好,可毕竟是个龅牙……”周支书家的脚边上的火盆子是要端进新媳妇房里去的,几个媳妇也看出了名堂,一个试探着问了:“黄莺,有了哦?”这歌不唱了,人也躲在房里,新媳妇八九不离十是“病”了。病了就是害喜了。周支书家的又开始朝火盆里夹火炭,心里是一百个不高兴,成天揪着儿子在房里啥也不干,丢死人了!但是,她不能显露出不满,一笑,说:“还不晓得,你们是知道的,刚开始都不肯说的。”后又补充道:“寒假里,没事,我们善娃子喜欢困懒觉!”
这话无疑在骂新媳妇骚!听话听音嘛!新媳妇隔着房门听见了。说来也巧,为了取暖,她此时正跟周子善又做上了。柔美的身子如蛇一样缠绕在周子善的胸脯上使暗力。大白天,又知道家里来了人,动作不能放开了,瓮在铺盖里紧张地纠缠。婆婆的话是被门缝里的一丝寒气传进去的。新媳妇很难受,想起婆婆火盆子送来的时间越来越晚,明里暗里对自己都不满意,心里便来了气,只见她狠心抬起屁股又狠心落下去,随着肉体与肉体接触发出强大的声音,嘴巴里也快感地喊了一句:“老——骚——货!”
这三个字伤人得很呐,她的话一落下去,就后悔了。眼看周子善的脸变得比外面的大雪还要白,浑身一凉、整个泄气了,软了。很自然地与她的身体脱离了。周子善顺势将颀长的身体抽出来,拉上铺盖裹上。新媳妇的话让周子善感到亵渎,亵渎灌输进他的下体,他完了!母亲在每个孩子的心里都是圣洁无比的,不可亵渎的。灵巧的新媳妇真是太年轻了,她的话伤到周子善的心口里去了——我周子善对于媳妇够宽宏大量的呀,不会做针线、不会烧火做饭都可以,反正媳妇娶过来不是为了干活种地,做老妈子的。现在看来,错了,女人是贱骨头,她已经不知道轻重和分寸,被惯坏了。周子善烦闷地坐起来,仅将被子盖住下体,脸色十分难看。都由白变乌了。任新媳妇光溜溜地冻在外面。新媳妇也只能偷偷怨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说话太过分。于是放低姿态试着扯了扯被角,小声唧唧:“子善……我冷……”新媳妇
的手一挨近被褥边,周予善就用力一压,她再伸,周子善再压,一来二去,三回四回,没戏唱了。没有办法的新媳妇一把将手捂在脸上,从指缝里瞅着周子善冷冰冰的脸,抽抽搭搭地哭了,一抽一抽的哭音,显得无限地委屈。
周子善一脸岿然不动,口气拒人于千里之外,冷冰冰地:“请把衣裳穿上!”
疏远的、没有加重的语气,分明是摔过来的一根棒子,击得新媳妇全身一冷,心都疼了。他不愿意看媳妇的身体了,这意味着啥?新媳妇的好强劲升腾上来了,心里喊一句:你不看我偏给你看!新媳妇索性一骨碌坐起来。一脚跨过周子善的大腿,齐端端地坐在周子善的胯间,挺着两只雪白坚挺的乳房摇:“不穿,就不穿!”
新媳妇的这个动作太迷人,太狂野。太撩拨人了。还很倔,说明她还是一个知道上下的女人,随即又扭了扭屁股,自我作践地说:“不穿,我是你的小骚货,为啥子要穿嘛?”骂你娘是错了,可现在骂了自己,应该够了吧。看似生气,明显是撒娇和挑逗的话和身体动作,分明没把自个儿当人。心里边呢,却在自作聪明地暗笑,周子善迷恋她哪里,对她哪里好,她太清楚,太了如指掌了。结果她的这招不起作用了,周子善烦躁地一挥手,一把将她扫到床下去了,像掀翻了一尊雪白的肉板。
周子善毕竟不是一字不识的软蛋!新媳妇真正地绝望了,一阵羞愧难当,一边拖衣裳遮体,一边自个儿朝床上爬。嘴巴里委委屈屈地喊:“周子善,你有种,你打人——”
新媳妇的话惊住了火塘边的媳妇们,一个个你看看我看看你,最后都落在周支书家的脸上。像无数只萤火虫围绕了上来,密密麻麻的,将周支书家的脸映得绿汪汪的。火钳差点从手中掉了。可她到底是周支书家的,只见她略略一思索,稳住了方阵,若无其事地用火钳刨出几个煨好的土豆,再递上油泼辣子:“唱戏了,这两个娃子,真是吵死了!”便轻巧地绕开了话题,开口唱了一段:“正月里闹元宵,亲口许郎花荷包。月儿月儿圆,缎子荷包花围腰。花荷包绣一针,一绣天上一朵云。月儿弯弯也,寅时下雨卯时晴……”周支书家的开口起唱的山歌恰好掩饰了薪媳妇的哭哭啼啼。新媳妇不哭了,她的歌也停了,十二月结束了。
新媳妇不哭不闹的新房,失去了新房本身的氛围,周子善的脸比地上的冰还要凉。凉和冷不同,凉是阴气森然的、入骨入肺的,可以将任何火种都熄灭掉。这一凉,让周子善明白了一件事。新婚已经让他丧失了理智,他在那张结实的婚床上迷失了,犯馋了,变得贪婪和不知道羞耻——一个寒假里,郎个咋都在媳妇的肚子上啊!周子善的脸映在玻璃窗上,苍白得要死。周子善厌烦这张脸,气馁极了。一时间失魂落魄。他立在窗口,正在将秋衣朝裤腰里扎,自从到城里读了三年高中,他再也不穿棉袄了。他擅长在秋衣外面套件毛衣,然后再套件夹克衫穿。为了穿得舒服,一般秋衣和毛衣都是扎进裤腰里的。奇怪的是,那刻他的手上没有一点边际,东扎扎不好,西扎也扎不好。雪压断了窗外的一根竹子,发出了咔嚓的声响。周子善放弃不扎了,朝外看了去。蹙紧的眉毛忽然拉开,禁不住隐晦地笑了一下。
周子善看到了在井口边忙碌的豆芽儿。豆芽儿正身穿一件洗得泛白的紫色碎花棉袄,头上包着方格子围巾,成一个圆柱体地在雪白的世界里滚来滚去。忙碌的身影令人动容。正起劲间,她的脚大概踩住了冰,滚圆坐下去的样子,拙笨如大熊猫,实在憨实可爱,把周子善惹笑了……周子善在这个冬天太贪睡了,使他不知道豆芽儿自嫁进庙儿湾的第一天起,就没闲着,她很快将自个儿当成了庙儿湾人,当成了常来的媳妇。她做了一件大事。她托常来的姐夫从水泥厂用一袋谷子换了几袋便宜的散水泥,又吭哧吭哧地背回来,撅着屁股将井口边滴溜溜滑的青石板搬掉,浇好了一小块场地。使打水不再滑脚了。她边做边听周子善与新媳妇唱歌。暗暗地,也跟着唱过几句,终究觉得学不像,歌词也记不住,调儿和不准,只好不唱了,“原来讨了只百灵鸟儿呢!”手势愈发用劲,冻得红彤彤的鼻头上冒着细密的小汗珠……
豆芽儿背后的屋子里,两扇窗边都站有人。公公婆婆齐齐站在一间火笼房的窗口下,常来的娘一遍一遍地重复:“老常啊,这豆芽儿真是一把好手啊,她(大媳妇)要是有豆芽儿一半勤快就好喽!”常来娘的嘴巴只朝大媳妇那边努,老常听得明白,但作为公公背后实在不便说啥,好不好,都是他们自个儿的福分。
东边屋子里的窗口下,大媳妇嗑着葵花子扭着头也在看,其中还时不时打两个哈欠——她最大的喜好是睡觉,且怎么睡都不醒!然后,撮起嘴唇,吐掉一口葵花子壳,懒洋洋地,又扭了扭肥身子,葫芦奶一颤,顺着嘴巴里的热气,冒出了一句恶毒的话:“看不摔死你!”
6
有电了好啊,走到哪里都是亮堂堂的,无疑在山顶安了一块镜子。生活光芒四射了。打米方便了,磨粉也方便了。有关“电”的美好感觉在每个人的心坎里开成了朵朵紫云英。周支书家在来年草长莺飞的春天,由周子善放学回家时顺便扛回来了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这之前,周支书家的特意来到豆芽儿家。请常来去打电视柜。她说要将柜子摆在堂屋中央,电视放在里面,全村的人都可以来看。周支书家的走到豆芽儿身边,豆芽儿才听见。连忙拉下仰着脖子看屋檐下燕子窝的脸,跟周支书家的话题就从燕子开始了,没想到周支书家这年没有来燕子。这事周支书家的还没意识到,直到看见豆芽儿家的燕子窝,突然闹心了——夏都要来了,燕子郎个还不来搭窝呢!心里边不禁暗自灰心丧气:定是她(河边的新媳妇)这个妖精唱走了燕子,一天到晚不知有啥好唱的!春天一到,新媳妇又开始唱歌了。只是她的声音轻了,哀怨了,不高亢了。
周子善扛电视机回来的下午,豆芽儿正在屋场下的菜园子里薅草。屋场下是一个岔路口,一条通豆芽儿家,一条通周支书家。豆芽儿的脚边放了只提篮,以便理一些猪草回家。没用的野草被她手一挥,丢到岔路上去了。岔路口下边有一片树林,豆芽儿习惯将野草倒进树林里,免得留在地里春风吹又生。豆芽儿时不时地站起来,手抚摸着肚子,盯一眼燕子山上开得如星光灿烂的李子花、樱桃花。怀孕总是让女人的胸怀宽广起来,寻找到了生命宽度的根。仅穿一件单布衫的身子,无限地丰美了,脸盘比女娃时都要更加圆润了。豆芽儿将野草抓在手心里,在锄头柄上敲掉根上的泥土,再将手朝背后一甩,一把草就丢了出去。有一回,她的手刚收回来,背后却传来一声“哎哟!”豆芽儿立即回头一看,吓了一大跳:周子善一手扶着纸箱,一手揉着眼睛在问:“谁呀,怎么这么不小心,打瞎我眼睛了!”
“啊!是他!”豆芽儿张开嘴巴暗自惊呼,急坏了,赶紧丢下锄头柄,挪了挪步子,她大概想跑下去看看。但,很快地,又一把抓起锄头,紧紧地握住柄,站在原地不动。须臾,挎起篮子,朝回走了。豆芽儿的动作太突兀了,以至于找不准方向,慌乱而鲁莽,篮子被她的手打翻了,
猪草全部倒了。豆芽儿真是气馁啊,这样的时候你越是想这样,事情偏偏要那样,跟你唱反调。豆芽儿顾不上猪草了,拎起空篮子急促地朝回走。恨不得立即躲起来。豆芽儿甩出去的那把革,一片草叶子落在周子善的眼皮上划了一下,并无大碍。周子善揉揉就没事了,将纸箱子放在石坎子上的茶树边张望,当他看见豆芽儿的身影,嘀咕了一句:“哦,是你啊!”豆芽儿没有停顿,继续往回赶,拙笨的身体即将钻进黄瓜棚了。豆芽儿虽然不停地在走,耳朵可是留下了的,清楚地听见了周子善的嘀咕。豆芽儿的眼睛湿了,恍惚了,以前,他说过啥子话么?他的声音多么与众不同啊,好比他脚上一年四季所穿的白色运动鞋,有光芒,会晃动会飞翔,是好听的普通话,一定是他教书时习惯了。忽然,豆芽儿又听见周子善叫了一声王春燕。豆芽儿便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的目光正好与周子善的目光在一朵黄瓜花上交汇了,一只蜜蜂在边上嗡嗡地叫,周子善一启雪白的牙齿,“晚上,有空的话,过来看电视吧。”说完,还用手拍了拍纸箱子:“我这就回去装!”
豆芽儿呆呆地目送周子善走了。她仿佛没有听见他的邀请,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直到看不见周子善的身影了,豆芽儿这才猛然丢下锄头和篮子,返回到周子善站的石坎边。笨拙地弯下腰找打周子善的草蔸。一大堆的草蔸,哪一棵是打中周子善眼睛的草呢?豆芽儿一棵棵地猜想着,辨认着,这棵像那棵也像,一棵也舍不得丢掉。双手抓满了草。左看看,右看看,再看看地上,想,说不定那棵草还在地上,便想将手里的草扔掉,可她又担心已经被抓在手上了,很是拿不定注意地犹疑着……豆芽儿忽然记起当时周子善走得满头大汗,草蔸上一定沾有他的汗水味。豆芽儿便伸长鼻子拿着草嗅,想依靠汗味定夺神秘的可以带她去伊甸园的草蔸,闻来闻去,花去了很长的时间,依旧没有找到。鼻子前只有青草味,泥土味。豆芽儿咬咬牙,一把将草揉成团,抱回了家,轻轻地放在堂屋角落里。
一放下草,豆芽儿返身将大门关上了。她的心跳得特别快。于是靠在门后用手掌重重地抚了一下胸口。她希望它不要跳了,都跳啥呢,人家(周子善)的媳妇歌唱得那么好!可是心不听她的话,还在跳,咚咚,都要跳到心口了。嫁进庙儿湾以来,豆芽儿还是第一次正面遇见周子善。并且在旁无他人的情况下,隐秘的快乐瞬间包围了豆芽儿。周子善隐在暮色里的雪白笑容和雪白的运动鞋,像一颗颗星星不停地在豆芽儿眼前眨巴,在小路上眨巴,在石坎边眨巴……豆芽儿抚着跳动的心进房坐在床沿上,捏着一只小圆镜,仔细地照了起来,不停地揣测周子善看到自个儿的眉毛没有,眼睛呢,鼻子呢,嘴巴呢……摸到嘴巴,豆芽儿的心跳得更狂了,她一下子羞涩极了,仿佛周子善亲了她,周子善雪白的牙齿又如星星在眼前眨巴了……豆芽儿赶紧将镜子捂在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脸上被泥手摸成了大花脸,黑一条,白一条……豆芽儿不想洗脸,她想说不定哪一星点泥土正是打周子善的草蔸蔸上的……
听到猪叫,豆芽儿失魂落魄地去喂了猪,又回房合衣躺下。她一点做饭的心思也没有,也感觉不到饿。黑灯瞎火、默默地躺在床上静静地凝听周子善对效果的问话——“行吗?好点了吗?”电视虽然有了,可效果因为被山遮挡了,很不佳。豆芽儿听着,眼前出现了周子善高高卷起白色衬衫袖子正扛着天线在四处对效果的样子,他一遍遍地问:“行吗?好点了吗?”
“啊,还不行!”他又换到一个地方,“那现在呢,怎么样了?”
如此反复,如此询问,如此走来走去……
豆芽儿真希望周子善永远对不准效果,就那样找下去,询问下去,声音不停地响……慢慢地,豆芽儿睡着了,临睡前嘀咕道:周子善的声音郎个像催眠曲?!
豆芽儿是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叫醒的。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彻底醒来。揉着眼睛,吃力地翻一个身,问了声哪个?她一点也不想起来,第一次觉得睡觉太美了!当她听到外面甜美的女声:“姐姐,开门,我是黄莺,我来接你去我们家看电视!”她猛地坐了起来——黄莺,不是周子善的媳妇么?豆芽儿赶紧拢一把头发,摸一下脸,发觉脸不烫了,这才拉亮电灯起来。有点想不明白:梦里郎个跟周子善在一起?周子善白色的运动鞋郎个香啊!
豆芽儿露在门口的脸,愣是吓了黄莺一跳。原来她忘记了洗脸,豆芽儿的思维很快转到镜子里的大花脸上,尴尬极了:“薅草回来,累了,就歇上了。”继而侧过身子招呼新媳妇进屋。新媳妇站在原地开朗地笑,并不打算进去:“姐姐你快去洗个脸吧,到我家去看电视啊,这么早就睡觉你不闷么?”豆芽儿想起周子善的邀请,估算着新媳妇是周子善派来请自个儿的么?转念一想,又不可能,心里恨恨地杵了一句:哪个不晓得你们是一家人,我家,我们家!豆芽儿一时拿捏不准去还是不去,好在新媳妇准备走了,临走丢下旬:“姐姐,你快点来啊,我去王家了,你们家常师傅还在我家喝酒呢!”豆芽儿“哦”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但,一会儿,她又后悔了。对着新媳妇的背影,心说:“我就看你显摆吧!”
豆芽儿磨蹭了好一会儿,锁门去了。人家都叫到门口了,不去,说不过去啊。豆芽儿干净的布鞋鞋边一落进月光里,就显得特别亮,都有白色运动鞋明亮和跳眼了。豆芽儿摸一把抹了湿漉漉头油的头发,看着白亮亮的鞋边,不禁乐滋滋的。脚步为此也轻盈了不少。她仿佛第一次发现,一双朴素不过的大半新的布鞋,也是如此动人心弦的。不知不觉,豆芽儿的脚已经跨上新媳妇家牛圈旁了。剐抬起来准备跨步,却像被一股无形的阻力挡了回来,停住了。揉一把眼睛朝前一看,新媳妇和另一个媳妇正并排蹲在牛圈门前撒尿。尿因看电视憋久了,如牛尿,哗啦哗啦地放臊气。新媳妇一边撒一边跟媳妇谈论豆芽儿与周子善看家儿的事情。新媳妇的口气很不屑,充满了意见与疑问。龌龊点说,她甚至怀疑周子善跟豆芽儿之间有没有发生亲热的关系?——他们都看家儿了,不知郎个交往的?新媳妇的话让豆芽儿一怔,眼睛落在鞋子边,鞋子边不亮了,转身蔫耷耷地回去了。黑夜使豆芽儿忽然连摔了两跤!
常来想必是被留下看了电视。很晚了,才哼着歌儿回来。豆芽儿一听见常来的声音,赶紧坐正身子,表面安静地做鞋子。其实,她的心思是有些乱的。无缘由地想起很多烦恼事。常来一回来,心思的触角撵了过去,对常来生出一丝幽怨来:干啥子开心嘛?开心啥子嘛!常来喝了一脸的红光。人未进来,大龅牙先进屋了。豆芽儿乜斜一眼,皱了皱眉头:“喝了不少吧?”常来的大龅牙里吹出一阵风:“周支书今儿个高兴,叫我陪几杯!”豆芽儿不轻不重地说:“你尊贵了啊,能陪周支书喝酒了!”一句话将常来杵在了屋中央。
豆芽儿将头低下,再抬起来,唤道:“常来,你过来!”
豆芽儿让常来坐在床边,继续做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常来话。她问常来看了电视没有,都看了啥电视,看电视的人多不多,最后问到了新媳妇,她很威风吧,平日里不出面,不串
门,今儿个买了电视机,她出门请人看电视了,她出面主张了,真是不得了啊!常来是老实人,一句话倒过来,也不会多说一个字,或者减少一个字。说到新媳妇黄莺,他的话有些吞吞吐吐了,半天挤出一句:“有些话说出来不知道是不是是非?”
豆芽儿听出了三分意思,放下鞋子问常来:“常来,我对你好不好?”
常来答:“好!”
“好,好还对我含含糊糊?”
豆芽儿假装生气了,给了常来一个背。常来搡一把豆芽儿,吞吞吐吐地说:“周老师跟他媳妇好像不合……周老师的脸色不好看,时冷时热,爱理不理……”想想,又说:“可能也没啥子,周老师是教师嘛,平时严厉惯了。”手不安分地钻进豆芽儿的衣裳里。豆芽儿任他去,自从怀孕起,她都没答应和常来亲热过,常来显然憋久了,难受坏了,让他去吧。豆芽儿挺挺胸脯,喘出一口气,感到了体内的暖流。只觉奇怪了,郎个咋也想了?突然又问常来道:“你啥时有空?”常来揉搓着豆芽儿因怀孕而显得特别硕大的乳房问:“啥子事?”豆芽儿说:“我明天去砍木料,你再打张床吧?”常来呵呵笑了,龅牙高高地突了起来,都要突到豆芽儿脸皮上了,豆芽儿伸手推他一把:“去烧盆热水来……”常来不情愿地停下手:“要水干啥子?”豆芽儿答:“泡脚,我脚刚才受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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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常来喝多了,也许常来太幸福了,与豆芽儿将就着亲热了一番。得意忘形了。迷迷糊糊地、如同婴儿般满足地蹭在豆芽儿膀子边喃喃:“我知道他们不会好的,打床时候我说了。”豆芽儿也乏了,困了,迷迷糊糊哼一声准备睡去,而就在那刻,她忽然感觉到常来的话不对。再琢磨一番,唤常来问道:“你说啥子了?”常来一满足特别容易睡眠,呲着大龅牙,已经激情高昂地在打呼噜了。豆芽儿又叫一声常来,常来甜蜜蜜地舔舔嘴唇,呼噜声高了一截。常来的话令豆芽儿不安——做人可不能这样黑心眼,犯身为手艺人的大忌。这话倘若被传出去可不得了,等于常来在诅咒周家!常来一辈子算是完了,她不会原谅常来,周支书家不会原谅,他的手艺再也不会有人稀罕了。豆芽儿推一把常来,又喊了几声,仍见他睡相酣然,只好自我圆说,认为常来估计是说梦话了,便略微放下些许的心。看一眼窗外,发现时辰也不早了,决定将话放到明天再问——常来这个榆木疙瘩会说个啥子嘛?!
一个人心里是不能有事的,豆芽儿不停地琢磨着常来哪有郎个龌龊呢,他是多么老实的人哪!他的眼里、心里,只有木头和做木匠的工具。说刨子、斧子、墨斗,他能说出一大堆的话,一眼看出好使不好使。再如杉木、青棚木、柳木、椿木、檀木……他也有深刻的研究,木纹都长到他指头和眼睛里去了,将他变成了一个如木头般木讷和质朴的人。常来一直跟豆芽儿说,他在访一种上好的红椿木,他要用这种木头做一张上好的床给他们自己,再雕刻上福禄寿喜,山峦和水渠、麦子和玉米……因为这种木头结实、刚毅、温情脉脉,且秉性好,富有天然香;切面光华,木纹细腻,打磨得法还可以达到镜面的光度;不褪色、不腐朽、不生虫,是艺术品哪。常来为此借用了周子善新婚的床做比较:那木头就很不错,是乌木里的一种,叫黄柳树。碰到好木头,常来不吃饭也能做一天,且毫无怨言,他爱极了木头!他就懂个木头!常来说找红椿木的话时,豆芽儿正和常来在床上拥着,大龅牙插在豆芽儿的乳沟里,常来一说话龅牙就刮一下乳房,豆芽儿虽然看不见,但能想象到乳房上留下了大瓣大瓣的齿印……豆芽儿夫妻一旦要那个,就会说起打床的事,说到周子善的新床,毕竟那是常来打得最好的一张床。常来很有成就感,很兴奋,说得头头是道。豆芽儿闭着眼睛,穿插问上些各种细节,比如式样木质、舒适度。常来刚开始因表达力有限,笨嘴笨舌的,说了这里漏了那里,总是架构不成一个具体形象。渐渐地,十分神奇地,不用人调教,他会说得唾沫四溅,有条有理,口若悬河,大龅牙像挖掘机,硬是挖出了一张张“花里胡哨”的床……这样的描述是一个非常奇特的过程,不用思量,常来的身体甚至还在豆芽儿的身体上运作,但会将他设计新床式样的想象空间无限制地开发出来。一个晚上下来,常来会拿起木炭在地上画出一张式样新颖的好床图样来。新床的设计里,他颇为胆大地增加了皮毛、石板和玉米壳,雕刻出了五谷丰登的花样,真是无师自通!一看就让人欢喜到心底,它们庄重、富贵、风格独特,象征吉祥,想象力丰富,特别民族化,至少豆芽儿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好看的床……豆芽儿拿着扫把扫不动地了,她伸着手指落在床图样上画了一遍,将每根线条、每个榫头、每个花纹都抚摸熟了。有一天,她忽然站起来,一撅屁股跑到大嫂子家,厚着脸皮跟侄子要了几本旧作业簿和一小截铅笔头,照猫画虎地将床样搬在本子上保存了……
所以,第二天一早,豆芽儿宁愿赖在床上犯懒,也没开口问常来话。尽管豆芽儿的心里从此不安稳了,总觉得常来伤害了周支书家。对不起周子善。狗屁梦话,没听老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念!常来为啥要郎个做,成了豆芽儿最大的心病。那个晚上,豆芽儿几乎一夜未眠,她又看见常来嘴巴里的龅牙长长地伸了出来,阴森森地泛白光……平日里不白的牙齿鲜明地映衬着另一种雪白,无尽的白……那是周子善雪白的牙齿,雪白的运动鞋,雪白的衬衫,它们轻盈地在空气里飘浮,在绿色草丛里行走……豆芽儿进入幻觉了,她躺在,不,是飘浮在一张新床上了,黄柳树的木头,圆润的花纹,暗香浮动……
待常来轻轻地下床,抱着衣裳轻轻地带上房门走了,脚步无声无息地消失于屋拐角,豆芽儿才猛然睁开眼睛,掐一把胳膊问:“这身子骨是哪个的?郎个懒了?”两眼傻呆呆地看着一个固定的地方,如死鱼,不想动弹。可是,豆芽儿勤快惯了啊,躺久了会难受,她的心里边惦念着大把大把的农活。在山里,人家很在乎早睡早起!能躺下的不是懒女人就是骚女人。豆芽儿是家里的男人又是女人,一门心思记挂着田间灶头,啥时播种,啥时种豆和匀苗,都算计得清清楚楚。所谓下地种田是好手,上山砍柴不怕苦,做饭缝衣绣花心灵手巧……豆芽儿起床了,她并没有如心里所想,实质性地躺上半天。两手还在扣扣子,人就走到了堂屋。眼睛落到角落,一惊,发现误事了——昨晚费力从岔路口抱回来的野草被鸡啄了,一棵棵草蔸被拉得四分五裂,零零落落散了一堂屋!豆芽儿懊恼极了,边撮起嘴巴“嘘嘘”地吹气赶鸡子,边怨道:“去做你的床,放鸡子做啥子嘛?”顾不上洗脸,就立马蹲下拾掇被啄得五马分尸和尽是洞洞眼眼的野草。
理好,豆芽儿抱着草来到了院坝边。看一眼正在开放的凤仙花,放下了。凤仙花是她开春从娘家带来的,一棵棵整齐地种在院坝边。光秃秃的院坝边红了,紫了,生气了。看着,豆芽儿的心也红了,紫了,生气了。豆芽儿将草轻轻放下,温柔地一抿嘴,一手握草,一手握铲子,开始掘地挖坑一棵棵种植野草了。杂七杂八的
野草有:香蒿、节节草,竹儿青……豆芽儿拿起一棵辨别着,像莳种名花一样,小心翼翼地种成了一片。像一片草原了。香蒿的白花瓣黄花蕊似乎已经展开,缕缕地散发天然的香,在草原上尽情摇曳,迷人极了……
豆芽儿不假思索地做着,抱草、种草、浇水;胳膊、手,都不是她的了,它们在自作主张……种好野草,豆芽儿顶着几缕飘在脸颊上的散发,一手插在腰上站了起来,拿眼看着落地而站的野草,突然,她不知道如何办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荒唐,种草干啥子呢?都知道山里人锄草不用农药,清除野草全靠一遍遍薅草解决的,而豆芽儿居然种起了野草,这种恍惚、复杂的感觉如同一个偷情的媳妇,冲动,矛盾、徘徊,不知如何收场,糊里又糊涂。甚至,还有几分充满叛逆的窃喜与悔恨的交集……豆芽儿将脸仰起来,眯起眼睛看向燕子山山尖,念道:“燕子飞,莺子在唱歌,很重的心,不卷,远去了。”
在飞的燕子携带着豆芽儿,又跟着媒人去到周支书家看家儿了。恍若隔世又清晰如昨日的片断断断续续地浮现着,如同被人按下水的篮球,被水的浮力弄得晃悠悠的,极不稳定,随时会浮起和飘走的样子。一切均像根本没有发生过,又像做梦,极不真实。这一想,豆芽儿惊呆了,看家儿的事郎个都很多年了啊,多少个细微的情节已经被光阴洗礼得不太清晰,或零零落落了。豆芽儿重新蹲下,两根手指掐上一棵草的叶子,轻轻一提,拎了起来……一棵,又一棵,将草全部拔掉了,心里边默默盘算着待会儿要去哪块玉米地薅草……
过了晌午,豆芽儿才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她浑身淌满汗水,像刚从水里起来的鸭子,全身粘住了。脸庞被太阳晒得通红,脖子和膀子上有几处被玉米叶子划过的痕迹,又红又痒。豆芽儿刚刚又累又饿地走到猪圈边,却看见周子善的媳妇黄莺站在自家院坝边的柿子树下。她的背影如一枝杨柳,随时能飘摇,双手怀抱在胸前,头等人似地、焦急地转动着。她前面的不远处,常来的嫂子靠在墙根打瞌睡,她连走路也能睡着,同样睡着的葫芦奶子软趴趴地挂在两边腋下。新媳妇看来不打算惊动她,几只鸡闲适地在她脚边走来走去,时不时低下头觅食。新媳妇除了来叫豆芽儿去看电视,就再也没有来过,贵人大驾,会有郎个事情呢?豆芽儿努力使自己定下神来,看到水井,又匆匆去洗了一把脸,笑着叫声黄莺妹妹过去招呼了。
新媳妇见到豆芽儿,显得十分开心,仿佛终于等到了地激动着。一口一个姐姐。豆芽儿走近,她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双鞋垫,叫道:“姐姐,可以教我绣花吗?”她跟周子善一样,说普通话。鞋垫被一条印着蝴蝶的淡蓝色手绢包着。新媳妇解开手绢的活结,抽出一包丝线,她要分几股丝线送给豆芽儿。豆芽儿将手朝屁股上擦擦,连说:“客气啥呢!”想想,又去洗了一遍手。说真心话。鞋垫粘得真是不好,粗糙,没有形体,且大小不一,看来新媳妇对这个真是一窍不通。新媳妇呢,倒也有自知之明,很怕豆芽儿笑话似的,早已在边上轻声细语地解释了:“姐姐,你莫笑,就这个我都费了好大的力!”
豆芽儿自然啥话也不会说,新媳妇迟早是要跟周子善上街住的,做这个恐怕也只是一时兴起,闹着玩玩罢了。豆芽儿浅浅一笑,热心地拉新媳妇在青石凳上坐下,头顶茂密的柿子树,开始绣花了。她们的面前是豆芽儿上午新种上去又很快拔掉的野草。豆芽儿故意避开眼睛不去看它,她很怕它们已经被晒死了。身子侧了侧,朝新媳妇挨近了:“刚薅草了,浑身是汗,臭吧?”新媳妇笑问:“该怎么走针脚?”
新媳妇不下地,养得细皮白肉。初看一点也不像山里的媳妇。头发高高地扎在脑后,最近还烫卷了,梢部弯弯曲曲的;脸上也新擦过胭脂,红得起粉。新媳妇是村子里的人物,有一段时间,大姑娘、小媳妇都围绕着她询问这询问那,对她脸上抹的红胭脂感足了兴趣。有的甚至偷偷藏鸡蛋卖,说尽好话央求新媳妇捎胭脂回来扮俏。她们毕竟不是新媳妇,买回来却不敢用。新媳妇耻笑了,“有心没胆的小骚东西!”从此,不愿意捎了。夏天,穿少了,人们又看见新媳妇穿了胸罩,胸罩将她的胸脯勒得坚挺而高耸,都让人不敢正视了。胸罩带子极其诱人地从腋下暴露着,大姑娘、小媳妇的眼睛悄悄地跟着胸罩带子绕一圈,又开始围绕上她,央求她带胸罩回来!山里女娃的背心,一般都是自己扯一尺花布缝的,要形没形,不但不要挺,还要故意平坦下去。新媳妇没来之前,她们很怕坚挺和高耸,更不知道买胸罩戴。新媳妇有次显摆,甚至还撩起衣裳给她们看了,阳光下,她的胸脯长得真是好看啊,通亮通亮的小山包包,脉络清晰,泛着毛茸茸的圆润的金光。金光将大姑娘、小媳妇的心挠得痒痒了,一个个虎视眈眈了,好像在说:凭啥子要让她一个人挺?而就在这时,新媳妇边放下衣裳,边大大方方一笑,说道:“莫想我带啦,我的都是周老师买的!”
豆芽儿悄悄溜一眼新媳妇戴了胸罩的胸,脸红了,走开了眼神,随即,又凑上去看了一圈,心说:真像燕子山啊!豆芽儿这是第一次与新媳妇如此近距离地坐着,这让她有点不自然,新媳妇不跟她说话,她就不知道干啥了。眼巴巴地盯着新媳妇坚挺的胸和细嫩的手看。坐久了,腰酸了,豆芽儿将手伸到腰后面撑着,怀孕的迹象大幅度显山露水了。无意的动作,新媳妇看见了,却故意装作没看见,撇撇嘴巴,仍旧专心致志、拙笨地一上一下地绣花。一针绣好,新媳妇忽然将手按在肚子上,称不舒服,不容豆芽儿反应,丢下鞋垫跳回家了。新媳妇一去再也没回来。豆芽儿也要做饭了,连着手绢一起拿进屋了。晚上坐在床上,豆芽儿又拿起鞋垫看,好针线的她实在看不过眼,手痒了,将鞋垫放在光溜溜的膝盖上帮助新媳妇修整。几乎全部重新粘过,并修剪好式样,还把新媳妇绣的兰花叶子挑掉,不多一针也不少一针地绣了一遍,看到半片栩栩如生的翠绿的叶子弯在鞋垫上,豆芽儿心满意足地笑了……以后的几天里,新媳妇每天中午都会过来绣花,绣一会儿又借故跑掉,今天肚子不舒服,明天头不舒服,后天是脚不舒服……豆芽儿权当是真的,笑笑,拿回家晚上再帮她修整。一来二去,两人默契得很,豆芽儿估算新媳妇大概为了讨周子善欢心,故意留出时间给自个儿改,她是一个多么体面的人啦!直到结束,两人谁也没有去说破。新媳妇满意极了,得意地举起来,朝豆芽儿一歪头,甜蜜蜜地说:“今晚他过生日,我就给他这个!姐姐看我绣得好啵?”
新媳妇的语气极其温柔,眼神却不,凌厉的眼神刺得豆芽儿双腿一软,脑子开窍了,来者不善呵。但是,豆芽儿一点也不生气,且很满足,私自认为总算为周子善做了点事情。那花儿可都是豆芽儿绣的啊,这样一来,等于周子善穿上了豆芽儿送的鞋垫!豆芽儿一阵心颤颤,感到美好极了!
“嘶啦——嘎吱”,豆芽儿还没回过神,耳朵里被尖锐的声音刺到了。新媳妇端坐在柿子树下,一手拿剪刀,一手拿鞋垫,“哧啦——哧啦”,剪得很疯。不一会儿,她将绣好的新鞋垫铰碎了,成了八大块。豆芽儿张开嘴巴,心疼地看着
她铰。地上落满了碎片。兰花的叶子断了,花朵儿碎了,根没了……一时间里,豆芽儿的眼前落满了断枝残花,散粉碎汁,一片,一摊,肆意地落进长势喜人的野草丛里……
这时,豆芽儿才发现被她拔起的野草长势真好,一天一个样,很快成了一蓬,远远看去,好似一棵无限巨大的树,郁郁葱葱的。香蒿的花朵儿会开上很久,一年又一年,自生自灭,春风吹又生。它们令单调的院坝绿意葱茏,生机盎然,即使在秋天,枯黄的金色也一样迷人,散发出温暖的柔情,叫人很是想躺上去……
日子呢,就这样在野草的自生自灭中很快如飞虫滑过,平淡、自给自足,时不时落下几点飞虫翅翼上的粉色粉末,装点日子的精彩。有一年,不知谁家的姑娘唱起了《粉红色的回忆》。后来,又没人唱了。姑娘可能嫁出去了,也可能打工去了。豆芽儿的日子依旧在立春、小满、霜降中唱着进行曲……
豆芽儿与常来总共生了三个娃,一男两女。名字是豆芽儿取的:小满、香蒿、青山。令豆芽儿无比开心的是,三个娃没有一个像常来的龅牙,他们均长了一口雪白细密的“米牙”。头两个是女娃,长相秀美,老幺是男娃,叫青山,五官如书生,格外地俊朗。青山出生后身体不太好,认了周支书家的为干姨婆。周支书家的很是疼爱他。经常领过去过夜。煮腊肉了、杀鸡了,周支书家的会站在后门口,使足力气喊一声:“青山,过来吃鸡腿喽!”周支书家的声音没有以前的尖锐,再也穿透不了一座座山川。阻挡在茂密的斑竹园后面,木木的,仿佛有口痰堵在喉咙里——人生如戏,周支书家后来出了很多变故。她要青山过去,有她的心思,心思里有本身具备的,也有身为人所附带的,豆芽儿从来不跟她客气,只当周支书家的一片好心吧,拖青山过去缓解缓解闷儿……
直到有一天,青山从周支书家回来不久,突然生病了。他脸色苍白如死灰,屁眼如损坏的水龙头,再也关不住了。豆芽儿焦急地问青山吃啥了?青山奄奄一息地告诉娘说:“就吃了一碗,毛儿娘给——的,肉松——拌稀饭……”豆芽儿一听,警觉地、腾一声站起来,吓得浑身发抖。豆芽儿紧紧地咬住下嘴皮子,望向周支书家屋背后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心里清楚得很,新媳妇是在帮她儿子争宠,可是,再争,也不能下毒,使坏心肠啊,他还是个娃子啊!豆芽儿大喊一声:“常来——”一把抱上青山朝医院赶,并焦急地安抚着怀里的青山:“咱以后不去吃鸡腿了,不去了。啊,青山?”
8
一个女人嫁去的家将是她永远的家,嫁进庙儿湾,豆芽儿时常会仰望燕子山如此感叹:你的喜忧都和它有关了,产生了不可分割的关联。美丽的庙儿湾啊,空气里永远是没有农药浸淫的稻花纯净的香,天然、美好、永远地……
世上有永远的事吗?比如庙儿湾村通了电,有了如蛇的盘山公路,年轻人走出去打工了……生老病死也在随时发生着:嫁过来的三十年里,豆芽儿亲眼目睹很多人走了,老死的、病死的——他们才刚出生,或正值青春年华……打工去外面出了车祸、在煤矿里出了事……自然,透过泪眼也会逢上许多喜事:谁家又迎娶了,生了小娃娃,过了六十大寿,升了学,打工赚了钱……燕子山在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中新颜换旧颜,不经意间,年轮加深,变成了老树的褐色。豆芽儿一晃也五十几岁的人了,鱼尾巴游得越来越畅快。屁股瘪了,手脚虽然还利落,可总觉得人矮了一截。她不能再叫豆芽儿,得叫老芽草了。头发如干枯的落叶,稀疏、麻黄,每天都有断发从梳子齿上飞落……
豆芽儿坐在门墩上,不禁又将手按在头顶,摸了一把头发。心一慌,她将头发在手指间绕了绕,捏住了。她还拉了拉,可是再也没有拉出两端岁数年轮的弯曲。多年前,她就学新媳妇的样子,将头发烫卷了!烫了头发,豆芽儿郎个是豆芽儿?人们似乎不相信,烫了头发的豆芽儿会郎个漂亮!在看电影前,豆芽儿被大小媳妇包围着上看下看了一通。电影开始了,豆芽儿还悄悄开心不已。时不时去摸摸。直到周子善坐了过来,豆芽儿的手才停下不好臭美了。周子善明显是故意坐到豆芽儿身边来的,他好似已经知道常来不会来看电影。周子善真是周子善,他甚至问也不问,就将豆芽儿身边的空位子占用了。豆芽儿当时的心情,完全可以用又惊又喜形容。手心里、背心里,汗涔涔的。鼻子里全是牙膏的气息……可能牙膏的气息迷糊了豆芽儿的神志,那刻,她突然将屁股提起,朝边上挪了挪。但是不到一秒钟,又移了回来,保持了与周子善最初的距离,衣角边挨着衣角边……眼睛偷偷朝周子善白色运动鞋上瞅,只是鞋子的表情淡漠,越瞅越淡漠。豆芽儿突地挺起胸脯,坐正了:“做啥子嘛,看电影哪!”
电影是《刘三姐》。当刘三姐站在河边与穆老爷请来的秀才狠狠对山歌,骂得痛痛快快时,周子善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碰豆芽儿的胳膊。唤了声:“嗨……”他似乎有话要说。豆芽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影银幕,完全被电影迷住了:“碰啥子嘛,哪个嘛,郎个好看呢!”周子善又碰了碰,嘴巴继续张了张。豆芽儿仍旧如此问了一通,豆芽儿看电影的机会太少了,而她又太喜欢看电影,眼睛真是一分钟也不舍得离开银幕。周子善的动作恰巧被后面的胖婶看见,哗啦啦一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看电影啊,别搞小动作喽!”周子善叹息一声,果真安分了,坐正了。仅一会儿,他又不安地动了,浑身不舒服地耸肩,架二郎腿,抽烟,烟雾呛到了豆芽儿的喉咙,咳嗽了,待她刚想扭头吐痰,周子善的嘴巴凑过来,将一股热气喷到了耳根上……
周子善的话使豆芽儿嘴巴里的痰又滑回,堵在喉咙里了,愣一下,待反应过来,已经找不到周子善了。到处是黑压压的人头,蓝光光的电影,豆芽儿焦急地站起来,毛茸茸的黑头黑乎乎印在银幕上,遮挡了别人看电影,有人喊了:“哪个嘛,干啥子嘛,快坐下,快坐下!”豆芽儿只得再次坐下,绞着衣角不知如何办,暗自责怪:“看电影,就知道看电影!”豆芽儿看一眼夜空,对着满天繁星,连脸也顾不上红了。心口异常平静。掐一把左手,又责怪道:“看死好了!”一急,一慌,豆芽儿仿佛都不知道,应该说不能确定周子善到底说啥了。豆芽儿猫着腰离场了,在没有想到去找周子善的情况下去了周支书家。下坎子,过草垛,上坡路,最后依在燕子山山脚的香椿树上朝周支书家看。周支书家的大门正敞开着,电灯光柱里,周支书坐在门口猛抽旱烟。看来他没有心思去看电影。放电影前,白天他们在学校开了选举会,周支书下台了。新上任的胡村长在放电影前,就坐在放映机边讲了话,他的脸庞被灯光打得格外白,白森森的,连眉毛、眼神都白了。讲话声音洪亮得像是在吼,回声久久地在庙儿湾回荡……豆芽儿忽觉周支书孤独又苍老,皱起眉头犹豫:要不要进去找他老人家说说……犹豫间,豆芽儿听到一些紊乱的声音,正穿过周支书的头顶飘散而来,像新媳妇的哭声,又像周子善的大声说话,他的声音充满怒气……最终,一阵狗吠,豆芽儿悄悄离去了。她走得飞快,嘴巴上不
停地说:“周老师,你放心走吧!”
周子善去了哪里?豆芽儿猜也别想猜出来。豆芽儿走得最远的地方是乡里的街上。周子善离家的第五年,周支书出事了。他赶路去青川县城的路中,意外被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头击中头部,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干净利落地去世了。他死在曾经由他带头打炮修建的盘山公路上,据说他本是要去找周子善的。他的头上打出了一个大洞,血流成河,相当惨烈。周支书家的边哭边喊:“冤孽啊,冤孽——”惊天动地的哭声没有感染到新媳妇,她歪着身子站在石坎子边,冷冷地看着婆婆伤心欲绝,哭天唤地。她将周子善的离家出走记恨在两个老人身上了。临了,冷笑道:“报应!”从头到尾,眼睛都没红一下。
周支书的丧事办得无比地落寞,可惜了那么威风的一个人哪,到头来连一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家里被搞得四分五裂,儿子走了,媳妇不好好做人,成天打扮得妖里妖气,四处勾搭男人。她偷偷跟柳书记有一手的事,众人皆知。甚至谣传里,周支书下台都是她搞的鬼——做啥子支书嘛,你们牛气啥子吗?这事是被周支书家的发现的。周支书家的是厉害人,看她扭着屁股哼着歌儿出去了,就猜出她不会去干好事情,于是尾随而去发现了他们的奸情。只是周支书家的也很为难,对方是书记,她再大的胆子,也没敢放个响屁!想来想去决定跟周子善隐讳地提一提——这不守妇道的女人你自己管教去吧!娘老了啊!
那时候,周子善已经不做教师了。成天窝在房间里看书。周支书家的拿着锅铲靠在房门上喊一声:“周子善!”周子善眼睛看着窗外应了声:“喊啥子?”周支书家的眼睛跟过去,看见豆芽儿正在自家坎檐上切苕藤子。周支书家的便拉下了脸:“人家的媳妇看啥?”意思是管管自己的媳妇吧!周子善收回目光拿上书,轻描淡写地说:“娘,饭烧焦了!'周支书家的气啊,简直能落地生火,刚想发作,又想书呆子儿子不会没有听明白吧?于是大叫一声:“儿子!!!”禁不住眼睛先红了。周予善眼睛依旧看着书:“娘,饭烧焦了!”
周支书临走睡的棺材是周支书早早请常来去打好的。他一共请常来打了两口,给周支书家的也准备好了。漆得黑黝黝的,摆放在堂屋角落里。一只摞在另一只上。在山里,人们习惯提早看到棺材,那样会心安,不再惧怕死亡了。这多像结婚必须打一张新床,棺材上同样可以雕龙画凤,镌刻五谷丰登、福禄寿喜……豆芽儿在周支书走的晚上偷偷地哭了一场。她不停地用手背抹泪,一个人靠在柴房里哭。豆芽儿哭得很复杂,她哭周支书咋就走了呢,哭周子善去哪里了呢,哭自个儿为啥子要看电影呢,干啥子要哭呢……那刻起,豆芽儿恨上了新媳妇,她连一滴眼泪也没有!真不是人哪!
耳边是一个多大的世界和空间?豆芽儿不哭了,手摸在耳朵上,心说:“我一直记得你的道别和嘱托的啊!”看电影的场景又出来了,从周子善嘴巴里喷出的热气变成了一句话:“王春燕,我要走了,能请你帮我照看照看爹和娘吗……”豆芽儿跺一下脚——到走才想到自己!揉一把眼睛又自言自语地问:“你究竟去了哪里嘛?”万般复杂间,周子善的名字若有若无地闯了来,结果豆芽儿空欢喜一场,他还是没有回来!他的名字是被在屋外帮忙的女人谈论起的,大家都在猜他的去向:“他去了城里,开了旅馆,你们晓得不,发了,娶小的了……”
“去,就他书呆子啊,他去了远地方,做了和尚,你们不晓得吧,他在床上不行……”
“哎,娃啊,也够不顺的,媳妇泼辣,教师也做不了了,听说现在学校都要公办的了,啥个叫公办啊……”
有关周子善在床上不行的话,豆芽儿早有听闻,是周子善的媳妇跟汉子们叉大腿时自个儿漏了嘴巴……新媳妇脸皮厚啊,她在周子善离家出走后,正大光明地生了个野种!周支书家的气得大病了一场,一见娃子就叹气,眼里长出了刺,越看越觉得娃子长了一张百家脸,看谁都像,但就是与周支书家无关!新媳妇风流归风流,却不打算离开,这很让周支书家的难受,她是要活活气死咱啊!周支书家的几次拉着豆芽儿的手叹气——“她简直不是人,她还要抱着娃子走来走去,丝毫不顾羞耻,丢死人哪!”豆芽儿默默地陪着叹气,也很无奈,新媳妇每天都会将整个村子走一遍,惟独避开豆芽儿家。即使不得已路过豆芽儿家门前,新媳妇都显得恨,“啪——”的一声,对准豆芽儿家门口,吐出一口浓痰……
豆芽儿不跟新媳妇计较,不是她气量有多大,只是不想落下一句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闲话。看到新媳妇走远,豆芽儿会赶紧铲上一铲子灰浇到痰上去,遇到身体泛乏,豆芽儿指使常来去做,对着常来的背嘀咕:“我看你吐!”然后,豆芽儿出门了。自从周子善走后,豆芽儿每一年都要来来去去,在娘家到庙儿湾的路上走上几回。一路上,豆芽儿能看见一双雪白的运动鞋在前面跳动,豆芽儿对着雪白的鞋子说话了——
豆芽儿说:周老师,你爹走了,他是被石头砸死的;周老师,你娘老了,身体不好得很哪;你媳妇据说又跟出去包工程的犟牛好上了,你媳妇怀孕了,生娃了……
豆芽儿边说边抹眼睛,白色运动鞋变成了无数双,随着泪眼变幻不定……
周老师,你的关照,我都记得,昨天上街悄悄给你娘买了一块冰糖,一盒治感冒的冲剂,一包止疼片,你娘的牙痛越来越厉害了,可是,药被你媳妇丢进茅坑了……
周老师,你莫怪你媳妇,她也不容易,她心里苦……
周老师,我该怎么帮助你,照顾你娘呢,她昨天拉我到水井边,又哭了,说了很多丧气的话,她说人活着是为了啥啊,这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啥子用哦……周老师,说完你娘又抹泪了,真叫人心疼啊……
周老师,你该回来了,你会回来吗?你们家需要你……
周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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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来和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老了,成老头子了,反而更加迷恋木头了。一有空就对着木头凝视,说些莫名其妙的悄悄话。做木匠的速度也慢了,似乎大半的时间都被他拿去说悄悄话了。凝视的眼眸,如一泓静美的水绕过一丛丛野生的芦苇秆子,在他内心里流淌。这让常来忧虑,人一旦老了,就不忍心破坏木头里的清香和细密纹理了。
常来常常会进到森林里转悠。找红椿木呵!森林里光线昏暗,给人一种进去就走不出的感觉。人显得特别渺小。古木森森的感觉将时空托举得无限地幽深和盛大。鸟语、花香、岩石,不知是风还是野兽弄出的细微的声音,都让常来感到一种生动。常来如独行侠,在森林里行走,攀爬,腰间别着一把柴刀。每一棵树都不想放过,仰起脖子,或低下头,目光如上树的蚂蚁,从树根爬到枝权、树冠和每一片叶子上。粗劣的手掌在树皮上摩挲、丈量。满心渴望通过树叶、香气辨别树种。在大森林里,常来幼稚了,郎个多的树他不认识啊,他还用指甲抠破树皮,用舌头去舔味道。
常来对木头的迷恋,也许出自木匠手艺人的本质兴趣,也许恰恰是喜欢木头而造就了他木匠的天分。常来出了大名。大家都叫他常师
傅。他在人生的中年阶段,还进城了多年。被城里的木业厂领导请去打床了。常来这一进城,摆放在山里堂屋角落的木匠架子空上了。架子是他专门为自家打床所设置的。两只木马一前一后,上面架一块砖头厚的长木板。木板上放着几块刨好的木头方子,还有一根没有雕刻好的圆柱子。常来一抽空就去做一点,决不辜负对豆芽儿的许诺!三年后,常来从城里回来了,他站在木架子边更加坚定了打一张上好的床的信心:这三年里,豆芽儿一直替他悉心照管着木架子。她每天都会去擦一遍,用鸡毛掸子小心翼翼地掸掉木头方子和未成形的圆柱子上的灰尘,就连常来从龅牙上流淌下来的口水印子也擦得干干净净的。更不允许娃儿们去乱动:“你爹要打床的……”
岁数大上去,对床的渴望已经大不如前了。床的根本意义无限缩小了。不就是困瞌睡嘛!常来如此,豆芽儿亦如此。新婚之时,床重要,年轻人嘛,火气旺,做那事要宽敞!常来就顶着龅牙说要打一张像草鞋垭草坪那么大的床,翻来覆去,滚来滚去,都没有边际,无限地宽阔。后来,豆芽儿嫌床叫,嘎吱嘎吱的,没有一点秘密性,都被听床的风俗听去了。常来又顶着龅牙说,他要打一张跟山一样厚的床,怎么摇都摇不动!后来有了娃子,床更重要了,山里女人一生就控制不住,像关不紧的门,不时溜出个人来。娃子多了,床小了。房子狭窄也是主要原因,无法分开来睡。再是被褥紧缺的原因,大人娃娃多半要在一张床上挤好多年……这最需要床的时间过了,常来的新床仍旧是半截子活。这跟抽不开有关,也与没有找到红椿木相连。但是,常来是一定要打张好床的,他的思想极其简单:只想让豆芽儿睡得舒服!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太婆,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唠嗑,话家常,享受儿孙满堂……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豆芽儿理解常来寻找红椿木的苦。也体谅他空手而归的失落。累得突起龅牙吭哧吭哧哈气的样子,像极了一条累坏的狗,只是他伸的是长长的牙齿……常来决定专心打床了。准确地说,他是在赌气,他一赌气,床郎个都打不好了,榫头错位,雕花嘛,不是弄破了手指,就是下刀不准确,明明想雕刻一朵花瓣,雕出来的却是一片叶子,再看,连叶子都不像,全部雕坏了。常来泄气啊,可以说是生不如死。豆芽儿见了,赶紧起身递上茶水,叫常来休息。常来不领情:“不喝!”豆芽儿搡搡他,细着音儿说:“喝呀!”常来听话地接过茶缸,朝木板上一放,龅牙一突,突然问道:“干啥子要把我打的床卖掉了?”原来,常来还在生厂里的气,常来在厂里打了一张好床,卖价据说很高。而那个买家是个有心思的人,他远道赶来,很想看看打床的人。不料,厂领导介绍的却是另外一个自家亲戚。常来怎么能服气呢,他不想欺骗人,你们冤枉人也不对啊,常来大着胆子跳到领导面前却只是抖……大龅牙要戳到领导的鼻子上去了。领导嘲笑:“就你个龅牙,还能打床?你打的床要是榫头不错位就见鬼了!”
豆芽儿看着常来,知道他的死心眼,转念一想,说道:“你一个匠人,心思要紧!你根本就不想打好床给我!”说完生气地一扭身子,走了。常来突一突龅牙,发誓:“我这就给打!”
常来终于打好了床。并享受到了静心打床的美好过程。那段时日,他对吃突然讲究得很,他不吃肉和辣子了。手更不去碰其他东西,他说异味不能沾到木头上去。痴迷得恨不得抱着木头睡觉。豆芽儿在边上说话,他也听不到。简直是目中无人了!常来的床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打好的。他将床拼起来,搁置在堂屋中央,突起龅牙张牙舞爪地,狂喊着“好了,好了!”去地里找豆芽儿了。常来家的地离家正好是有一截上坡路,常来爬得满面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又像只大狗了。豆芽儿睃一眼,挥起锄头说:“我要薅草,你大呼小叫干啥子嘛?”
常来甩出龅牙朝前一跳,落到豆芽儿脚尖前,啃住她的手臂只拽:“好了,好了!”豆芽儿几次甩手臂,都没有甩开,有点不快乐了:“这么大岁数了,还轻骨头,也不怕人笑话!”哪知大龅牙含得更紧了,想想,豆芽儿停下来,唤声:“常来——”面对面地,正色道:“常来,你跟我说,你打床的时候,一般都想些啥子?”豆芽儿想趁他在兴头上,从而解开心中的疑问。这些年,她因为这疑问总觉得亏欠了周支书家!
常来的大龅牙一伸一缩,“哈,这个你不懂的,你不是匠人!”
豆芽儿说:“我看你才不懂,你就懂个木头!”
大龅牙上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你说对了,我就懂个木头!你看到床就知道了!”
豆芽儿怎么都觉得常来的口气不小,与以往不一样,再看他走路的姿势也颇为骄傲,便不再询问了。常来这样开心,都是因为他打了好床,豆芽儿忽然不忍心泼冷水给他,说道:“我就看你打出个啥子床来!”
豆芽儿与常来是踩着午后的阳光点子进屋的,常来哗啦一下将大门推开,顺着一道耀眼的阳光,一张宽大的、优雅的大床呈现在眼前了。豆芽儿只看了一眼,就跪了下去,用手掌摸索着床头上的一对说悄悄话的燕子流泪了……常来在边上说:“油漆好了还会亮……”
豆芽儿哭够了,站了起来,绕过常来,将大门重新关上。摸摸头顶,双手落到胸前解纽扣。仅一会儿时间,豆芽儿无比利索地脱完了衣裳,耷拉的乳房仿佛又回到青葱的时光,饱满了,被她的呼吸带动地颤抖了,不,是震颤了。眼神温柔如水在荡漾……她赤裸裸地平躺在床板上,双手垂直,掌心向下,抚摸着光滑圆润的床沿,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常来唤道:“常来,你也过来躺会儿……”将眼睛轻轻地阖上了。瞬间,豆芽儿像一只上山的蚕,浑身透亮、晶莹,这一辈子,她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美丽过,舒心过,她仿佛就是长在山中的红椿,思想所及的世界里,全然是一派鸟语花香,树叶婆娑,风儿悠悠……常来感动了,也躺了上去,宁静地躺在豆芽儿身边,他们没有说话,静静地闭着眼睛,手臂垂直,掌心向下,仰卧在天然的椿木上……
时间漫漫而去……
无法想象的是,床动了,床板被顶了起来,床板下面好似起了一股无法控制的波动,摇摆如闹钟,且叫声不断:咯吱咯吱,哐啷哐啷,丁梆丁梆……刹那间,就让人头晕目眩,没有了方向,像颠簸在海浪上的船只,翻了……豆芽儿哼一声,试图问常来:“床郎个又叫了,还长脚跑了?”就在这时,巨大的震力连床带人抛至高空了……黑暗大面积地罩下来,地动山摇的感觉将人只朝地狱带,黑暗张着血盆大口要将一切吞噬……
可怜的豆芽儿并不知道地震了。她置身于无限庞大的黑暗里,用最后的意志梦游——那是一个多么漫长而又痛苦的历程啊,豆芽儿好不容易在黑暗的罅隙里看见了周子善的新媳妇。新媳妇已经不像新媳妇了,她浑身是血,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又哭又笑,呼天唤地,血肉模糊的双手不停地在废墟里刨,嘶哑的喉咙里喊出了一大串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周子善、飞娃子、婆婆、公公、常来、香蒿、小满、青山、胖婶、大顺、王春燕……豆芽儿……
豆芽儿?豆芽儿愣了愣,这名字郎个熟悉呀?漆黑的山洞,冷不丁响起的滴水声,凄凉、彻骨。很快将新媳妇的呼唤冻结了。豆芽儿冷极了,她想抱紧膀子取暖,可是她没有手了,她找不到了,豆芽儿想喊新媳妇,可是,她的嘴巴也没有了,打不开了。豆芽儿只得悲哀地看着新媳妇——她在叫哪个呢,王春燕?豆芽儿?她们都是哪个啊?
突然,新媳妇血肉模糊的模样变成一团暗红映进黑暗,直接向豆芽儿走来,不,是逼来了,她是女鬼,来抓……豆芽儿不由得一阵惊悚,试图朝后退去,她知道新媳妇恨她。新媳妇白森森的牙齿和手伸过来了,它们使得豆芽儿发现自己的手又回来了!手被新媳妇紧紧地抓住了,攥住了,十指深深地嵌进手心里,裹得严严实实的……迷糊中,绝望中,新媳妇哭了:“豆芽儿……好姐姐……你的手热乎啊……”
新媳妇身后的背景里全是废墟:敞开的棺材,断了锄柄的锄头,半只木桶,半截子土墙,几根断椽子,破碎的瓦片,横布的尸体、残肢断臂……新媳妇安静地跪在废墟里,如一尊雕塑。她的头顶上,一片乌云飞了来,近了,原来是一张床板。“咚”的一声,床板直接对着新媳妇压了下去。豆芽儿再度惊恐地闭上眼睛那会儿,分明看见从床板上飞出了一对燕子,它们凌空蹁跹,在灰尘弥漫的天空里四处寻找方向,鸣叫凄凉、低回、你一声我一声,好似在呼唤、抚慰、轻轻地私语……拼命地攀爬——飘摇的、无法预言的生命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