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连华
【摘 要】随着《尘埃落定》的出世,阿来成为当代中国文坛的一道奇异的风景,而对这部小说的解读,则使这道风景变得更为喧嚣和亮丽。作者诗化的题材处理,以及抒情话语的使用,使得小说具有浓浓的诗意,特别是“傻子视角”叙事,更使文本语言具有了诗化的特点。比起小说,《尘埃落定》更像一首诗,一首长散文诗。
【关键词】《尘埃落定》;诗意;诗化
一看完《尘埃落定》,心潮澎湃,感触颇多,震撼不小。第一个感觉是,它跟其他作家沉浸在都市欲望、私人化场景写作的小说很不一样:不是纯粹的故事情节的讲述,也不是纯粹的艺术形式的展示;不像现实主义作品那样注重对现实生活的反映,也不像某些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作品那样语言晦涩主题缥缈。它既给我浑厚的文化历史感以及某种哲学启示与处事顿悟,同时又让我觉得它是首诗,是支歌,是幅画。 作者阿来用诗人的笔触、史家的眼光、异域的情调、幻奇的色彩勾勒出一幅来自异族的风景,他既让读者饱览了那个神奇而又陌生的土地在过去发生的一切:权力、金钱、战争、女人,又让读者在更广阔的叙事空间中解读了特定历史语境下人类的生死存亡、聪明痴傻。《尘埃落定》的艺术魅力不仅来自于作者对历史和文化的阐释,而且也来自于作者切入作品的独特写作视角,真不愧是在20世纪末众多茅盾文学奖入选作品中一枝独秀脱颖而出的作品,也难怪受到国内外的青睐。
随着《尘埃落定》的出世,阿来成为当代中国文坛的一道奇异的风景,而对这部小说的解读,则使这道风景变得更为喧嚣和亮丽,诸如历史的、族别的、宗教的、权力的和寓言的等等。我本人虽仍感念于该小说的巨大的历史沧桑、原淳的文化意蕴以及深邃的人性关注,然而在此我更想说的,相信其他读者也颇有同感的是,比起小说,《尘埃落定》更像一首诗,一首长散文诗。严家炎为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评委会起草的评语肯定《尘埃落定》“有丰厚的藏族文化底蕴,视角独特,语言轻巧而富有魅力,充满灵动的诗意”。[1]
诗是意象表达的另一种说法,是融合着具象与思情的写意形态。《尘埃落定》这部小说的题材处理是充分诗化的。小说所讲述的,虽是麦其土司的统治逐步走向崩溃的故事,而且是一个生动的、富有精神原乡意味或人性原色气息的故事,但这个造就了小说的“故事”最终却以“大流动”的意象方式抵达了“尘埃落定”的境界,也就是说这部小说的故事本身就是一种意象体现。在这里,题材是特别的,被描写的人与事是特别的,包括视角在内的叙述也是特别的。但“特别”并不是小说的终极目的,我们从小说中感受到的是一种与人类进程息息相关的审美目光,一种可以解释人的精神存在的诗的意识。小说叙述的意象方式导致了我们阅读小说的意象方式,我们经由一个精神原乡的“文化亡灵”,或一个历史进程的旁观者的记忆,即通过“既傻又不傻”的二少爷的极富人性本相的讲述,从诗意的传达中感受到了一种真正属于历史的生动过程,一种社会嬗变的起伏,一种命定的循环,一种人的生存景况或生命形式,一种永远使智慧与愚昧处于失衡或模糊状态的命运规则,甚至倾听到了一种历史与现实相互碰撞而终于难分彼此的沉重声音。显而易见,关于麦其土司由一时兴旺而迅速走向衰亡的故事,仅仅使承担小说寓意的复杂载体,而那种写意或象喻的思情张力,则造就了感受这部小说的多元可能性。
小说像寓言一般刺激了阅读的想象力,并逃脱不了“尘埃”的笼罩。譬如,人是尘埃,人生是尘埃,战争是尘埃,情欲是尘埃,财富是尘埃,而历史进程的每一个环节也同样是尘埃,像尘埃那样升腾、飞扬、散落,始于大地而终于大地,寂静之后便又响起新的旋律。落定的尘埃又会微微泛起,又会在阳光下闪烁出耀眼动人的光芒。此外,小说中与“人的过程”相关的情节或场面的描写也具有可能实现的意象化程度。小说中关于色欲导致杀戮的描写,关于“罂粟花战争”的描写,关于粮食与土司间争斗的描写,关于权力、信仰或宗教纷争的描写,关于土司们的“最后的节日”,特别是其间的悠闲、无聊、堕落、已成强弩之末的阴谋的描写,等等,大都在充满象喻色彩的过程呈显中获得了思情的凝聚与突围,并经由意味的超越而产生出一种呼唤联想的启示性——譬如说,我或我们是谁?我们或我也 “尘埃”、也要“落定”么?尤其是小说所选择、所维护的相对“写实”的叙述秩序,非但没有妨碍历史底蕴的传达,而且还让人在阅读过程中由远而今地感觉到了那种真正可以被称为“历史感”的弦外之音的徐徐泛显。小说中,象征与暗喻运用频繁,比如前面提到的“尘埃”是暗喻,表征在创作激情燃烧之时被唤醒、激发的一切,包括土司时代确曾有过的一些历史事实和更过属于作者“精神原乡”的想象、虚构。此外,罂粟花和梅毒象征外来文化的劣质因素和负面影响,土司官寨象征土司制度本身,而两次地震象征土司的必然崩溃、社会大变革的即将来临。
阿来在叙述手段上把抒情话语纳入小说创作的视野,让诗的语言、诗的情感走进小说的世界,使小说诗意化,从而给读者带来另一种感觉,获得与同期小说不同的审美感悟。一般而言,小说的话语都是普通话语,是把感受作为确定的客观事实来传达的,而在《尘埃落定》中却把事情话语引入小说中,不仅保留了普通话语传达事实的通讯功能,而且更注重话语的表现功能[2]。他把情感作为凸现重点,强化了话语的声音层面和绘画层面。也就是说,作品中由词义组合产生的视觉形象、听觉形象,不仅再现客观事物的外在状态,而且也把它转换成为一种主体化、感觉化、情绪化的色彩和声音的存在空间,展现给读者的事一种“心理画面”[3],从而使作品具有了强烈的诗化色彩。这种诗化色彩在作品中集中地体现在场景描写和修辞用语选择这两个方面。比如作品开头关于“野画眉”的这几段描写。
那时一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叫唤。
母亲正在铜盆中洗手,她把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浸泡在温暖的牛奶里,吁吁地喘着气,好像使双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她用手指叩叩铜盆边沿,随着一声响亮,盆中的牛奶上荡起细密的波纹,鼓荡起嗡嗡的回音在屋子里飞翔。
然后,她叫了声桑吉卓玛。
这里,每一段的内容都是我们熟知的,每一个词义也并不陌生,但作者在这里却他它们巧妙地组合在一起,不仅再现出对象的存在状态,传达了自然的声音和画面,而且也传达了作者心里感到的声音和画面,使对象染上了很强的情感色彩,具有了诗情画意的审美情趣,从而使我们在阅读时体验到了极大的乐趣,达到了很强的艺术表现力度。在作品中,这种诗意化场景随处可见,如第一章中关于对春雪的描写,第三章中关于罂粟的描写,第五章关于对时间和空间以及皮鞭的描写,(详见作品第4、74、142、163页)[4]等等。
这种诗意化不仅显现在场景描写中,而且在修辞上也有独到的表现。如“侍候我的人来迟半步,我只一伸腿,绸缎被子就水一样流淌到地板上。”“她的奶水像涌泉一样,而且是那样的香甜。我还尝到了痛苦的味道,和原野上那些花啊草啊的味道。而我母亲的奶水更多的是五颜六色的想法,把握得小脑袋涨得嗡嗡作响。”“撒种女人的手高高扬起,飘飘洒洒的种子落进土里,悦耳的沙沙声就像春雨的声音。”“两个姑娘尖叫着,从我们马前跑过去了,一双乳房像鸽子一样在胸前扑腾。”“一粒粒弹壳弹出来,在土路上跳荡,辉映着阳光。”
我们知道,创作是一种建构性的话语活动,使内容和语言相互选择、组合的过程。在这些句子里,水、被子、奶水、涌泉、种子、春雨、乳房、鸽子这些原本不能直接走在一起也无诗意可言,可经过作家巧妙地用鲜活的修辞话语进行组接、切换,这些客观的事物完全被主体的情绪所感染,具有了生命的活力和神韵,显现出了浓浓的诗意情怀。古人云:“物色在于点染。”[5]这种诗意的修辞话语不仅恰当地表现了主题,而且也恰当地把这种诗化的情怀点染出来了,使作品具有了回味无穷的魅力。
总之,这种话语传达的诗意化,让读者在小说天地里领略到一个诗的世界。这也难怪评审专家严家炎教授这作品作出了这样精当的评语:“语言轻巧而富有魅力。”
独辟蹊径的聪明的“傻子视角”叙事,使《尘埃落定》更具有了文本语言诗化的特点。叙述的诗化、语言的诗化,本质上是感觉化、情绪化。诗化的语言就是用语言给创作的主体对社会、自然和生命的敏锐感悟给以形象的定格[6]。就感觉的敏锐、各种感觉相互沟通、自由联想而言,诗人和“傻子”特别是诗人中的这一个阿来和“傻子”中的这一个二少爷确乎可以划上等号。他们都有一种对客观审美对象进行感情加工,使之幻化成个人独特经验记忆的诗人气质。籍着“傻子”的叙述视角,阿来就可以较为得心应手地运用感觉去叙述曾经深深地触动过他的人生和历史,而在感觉化的即诗意化的叙述中,必然要求也必然使文本语言飘逸空灵和纯净清澈,具有一定的诗美特征。巧借“傻子”的心理特征,阿来摒弃现在小说叙事语言的张狂,着意给汉语寻求一种直觉的定位,让描摹语言还原为最基本的行为语言。比如,“。要不是无意间抬头看见房梁上蹲着那么多眼睛贼亮的老鼠,说不定我也会享用些汉人的美食。我觉得这些尖嘴在咬我的胃,而母亲正龇着雪白的牙齿撕扯鼠肉。”“母亲吃完了,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猫一样用舌头舔着嘴唇。女人无意中做出猫的动作,是非常不好的。所以,土司太太这样做叫我非常害怕。”“我害怕。他们却说少爷是病了。我没有病,只是害怕那些眼睛明亮,门齿锋利的吱吱叫的小东西。”在这里,“我看见”、“我觉得”、“我害怕”——乍看都是“基本语言的叙事”,平实不过,实则拙朴中藏精巧,单纯中寓丰富,平实中见感情的激荡。藏族有忌吃鼠肉的习俗,“傻子”害怕老鼠,恶心老鼠肉是这种传统习俗的写实,但远不止此,它实际上表现了一颗“受伤的心灵”,恶心、害怕,是“傻子”对麦其土司杀死查查头人,霸占其妻子央宗的情绪化反应,也是对麦其土司太太吸食鸦片的情绪化反应,还是对“我居然就有了要篡夺权力的想法”之后的情绪化反应。小说中,类似这种感觉化、情绪化的语言俯拾皆是,因而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不时会感受到文本语言飘逸空灵和纯净清澈的诗美特征。
因此,与其说《尘埃落定》是一部小说,还不如把它看作是一首长诗。[7]正如作者阿来所说,藏族人的生活“并不是另类人生”;又说:“欢乐与悲伤,幸福与痛苦,获得与失落,所有这些需要,从它们让感情承载的重荷来看,生活在此处与别处,生活在此时与彼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因为故事里面的角色与我们大家有同样的名字:人。”[8]在这里,我们尽可以淡忘作者的民族属性,也不必过分强调小说题材的特别性或历史色彩。事实上,当我们一旦走进因了作者的经验及想象力而诞生的精神故乡时,所关注的或最终感受到的,也正是人的命运及小说叙述的艺术可能性。作者诗化的题材处理,以及抒情话语的使用,使得小说具有浓浓的诗意,特别是“傻子视角”叙事,更使文本语言具有了诗化的特点;同时,作者曾经是、而现在仍然是一位诗人,诗的目光或诗的思维直接地牵连着小说的创造性——“尘埃落定”便是一句诗。正如徐坤所指出:“他运用他从前写诗的经验,将小说中的对话和描述处理成诗一般的有韵律的形式,但是比诗更自由,在隐喻的处理上更加明朗和豪放,段落结局处一些对历史的叩问和反诘时时呈现由华彩的调式,其对历史颠覆和反讽的面目在抒情挽歌的豪华盛宴里是欲盖弥彰。”[9]
参考文献
[1]. 田中元。 世纪末的风景——《尘埃落定》艺术魅力解读。阴山学刊2003年第四期
[2]. 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
[3]. 童庆炳。文学概论[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0
[4]. 阿来。尘埃落定[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3
[5]. 童庆炳。文学概论[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0
[6]. 徐其超。从特殊走向普遍的跨族别写作抑或既重视写实又摆脱写实的创作形态——《尘埃落定》艺术创新探究。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3期
[7]. 周政保。“落不定的尘埃”暂且落定——《尘埃落定》的意象化叙述方式。 当代作家评论1998年第4期
[8]. 阿来。《落不定的尘埃》。《小说选刊。增刊》1997年第二辑
[9]. 徐坤。小说:作为一门叙事的艺术——(读阿来的新作《尘埃落定》[N]。文学报,1998-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