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坚
三四年前,我曾在《从“国学大师”说到“国学”》(2005年9月22日《南方周末》)一文中说过这样一句话:“‘国学已经成为一种时髦,到底什么叫‘国学,怕是先得弄清楚的。”话是这样说了,真要弄清这个概念。却是有些麻烦。
国学之起自晚清,与西学东渐有关,此乃“别于外国学术之谓”(马一浮语)。在中国古代,有汉学,有宋学,有理学,有朴学,似乎未曾有过晚清以来出现而如今弄得纷纷扬扬的“国学”。中国古代的大学问家,例如汉之郑玄,人们只称其为两汉经学集大成者;晋之贺循,人们只称其为当时的一代儒宗;宋之朱熹,人们只称其为理学大师;明之方孝儒。道衍和尚还把他当成天下“读书种子”的传人,如此等等,在章太炎及其师俞樾之前,也从未有过“国学大师”的称谓。
对于“国学”这个概念的内涵与外延,各家所说不同。据刘梦溪先生的《国学辨义》(2008年8月4日《文汇报》)归纳,至少也有以下数种:
一日“国故学”说,这是胡适之给出的定义。他说:“自从章太炎著了一本《国故论衡》之后,这‘国故的名词,于是成立。”(《研究国故的方法》)又说:“‘国学在我们心眼里,只是‘国故学的缩写。中国的一切过去的文化历史。都是我们的‘国故;研究这一切过去的历史文化的学问,就是‘国放学,省称为‘国学。”(《(国学季刊)发刊宣言》)
二日“固有学术”说,钱宾四与马一浮两位先生都曾持此说。钱宾四的《(国学概论)弁言》提出:国学之“用意在使学者得识二千年来本国学术思想界流转变迁之大事,以培养其适应启新的机运之能力”;马一浮在《泰和会语》中也说:“今人以吾国固有的学术名为国学。”
三日“六艺之学”说,这是马一浮先生在“固有学术”说的基础上提出来的,外延进一步缩小:“今揩定国学者,即是六艺之学。用此代表一切固有学术,广大精微,无所不备。”所谓“六艺”即“六经”,就是孔子删定的六门学问,包括《诗》、《书》、《礼》、《乐》、《易》、《春秋》。
这三种说法似乎至今也没有合并为一。现在就有“广义的国学”与“狭义的国学”之说,这“广义”与“狭义”,仍是根据其内涵与外延而言的。刘梦溪先生是倾向于“六艺之学”说的,我却以为不妨数说并存,只是在拿国学说事的时候,不要混用以至于偷换概念。有不少是非,其实是混用以至于偷换概念惹出来的。
传统文化可以是十分宝贵的财富,因而需要继承;传统文化也可以是十分沉重的包袱,因而需要变革。无论忽略了哪一面,都会出现不应有的偏差。上个世纪前期的新文化运动,提倡科学与民主,突破旧思想旧道德旧文化的禁锢。自有不可磨灭之贡献,这是它的主流,如何对待传统文化和西洋文化,却有其缺陷。新中国建立之后,在这个问题上,仍有“左”的倾向。十年内乱期间,这种“左”的倾向到达登峰造极的地步。使传统文化的研究和传承几乎难以为继。可以作为参照系的是台湾地区在这方面的历史与现状。由于日本帝国主义长达50年的殖民统治,1945年光复之时,台湾地区的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之断裂状况相当严重,连大陆的识字教育课本也很难适用于台湾。然而,此后几十年中,他们在研究和继承祖国传统文化方面的成效显而易见,以至使大陆相形见绌。有鉴于此,十年内乱之后拨乱反正,加强研究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包括传统学术),吸取、继承并弘扬其精华,就显得十分必要。我以为,所谓“国学”,正是在这个层面上得到政府的重视与倡导的。
在这个背景之下,出现的某些现象却令人深思:地方政府出面公祭孔子,南北呼应愈演愈烈,而且都像“袁世凯时代”的祭孔,“还新做了古怪的祭服,使奉祀的人们穿起来”;高级干部出面向青年推荐《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认为读此“四书”,“不但可以学习古代语言,提高文字水平,还可以领悟为官做人的真谛”;安徽省庐江县甚至以整个建制镇(汤池镇)来做“全民皆儒”的试点,准备用三年时间传播“孔孟之道”,传授“儒家经典”,“对全镇4.8万人进行伦理道德教育”,提出要用“儒家经典”来“改变现世”,实现“和谐乐土”,山东省庆云县也正准备步其后尘做这样的试点。如此等等。不是将国学“狭化为儒学”、“萎缩为孔学”又是什么?
关于“国学”概念的三种说法中,只有胡适之的“国故说”,强调“研究”二字,明确提出国学是“研究这一切过去的历史文化的学问”。以此推理,中国古代的“历史文化”或“固有学术”,只是国学之研究对象。中国古代的大学问家以及他们的学问本身都是构成过去的“历史文化”或“固有学术”或“二千年来本国学术思想流转变迁”的元素。他们的学问不是什么国学。他们本身也就不是什么国学大师。“固有学术”说和“六艺之学”说都没有明确指出这一点。很容易使人将“固有学术”或“六艺”之本身当做国学。
强调“传统的中国学问”或“中国的传统文化”只是国学之研究对象,其本身并非“国学”相当重要。如果缺乏这一条,只要是“传统”的,无论是什么文化什么学问,无论是应当汲取的精华还是应该抛弃的糟粕,都会重新被当做“国学”予以倡导。前些年有人撰文说,包括陈独秀、胡适之、钱玄同与鲁迅在内的“新文化派”是八十年前的胜利者,八十年后的失败者;“专一和新文化派作对”的“学衡派”则是八十年前的失败者,八十年后的胜利者,如此翻烧饼似的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大概就是因为省略了“研究”二字,将国学与传统文化、传统学问,以至于与文言文与旧式标点划了等号。“孔孟之道”或“儒家经典”既是“中国的传统文化”或“传统的中国学问”中之重要一脉,同样不能省略“研究”这个前提而让它们原封不动地粉墨登场。
注重“研究”二字,以下两点必须特别关注:
既然是研究,就应当是有关学者的工作,而不是政府的行为,更不是全民的运动。然而,如今在继承传统文化旗帜之下,祭孔业已成某些地方的政府行为,“全民皆儒”(或使崇儒成为一种全民的运动)的试点也正在逐步扩大。这只是一种形式主义,不是扎扎实实研究“传统的中国学问”以继承和弘扬中华民族优良传统文化应有的景象。
既然是研究,就应当用审视的目光,而不是一味的推崇。然而,如今在张扬国学的背景之中,孔老夫子独占鳌头,又被当作圣人抬到吓人的高度。由他口述又由他的弟子记录整理的《论语》,又有点“句句是真理”以至于“一句顶一万句”的味道了,按照某些高级干部的意思,《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也都应当成为当今之世做人做官的教科书。
我很欣赏东汉时的王充,他
在《论衡》的“问孔篇”中说到《论语》,认为即使是孔老夫子“下笔造文,用意详审”,经过自己周密思考亲手写出来的,也“尚未可谓尽得实”,何况是他“仓卒吐言”,哪能句句是真理?即使句句都是对的,不问一个为什么,怎么知道他是对的?王充也在儒家之列,他不是孔夫子的“凡是”派,不赞成把孔夫子当做偶像去崇拜。把孔夫子的学说当做教条去套用,他还责问那些俗儒:“[追]难孔子,何伤于义”,“伐孔子之说,何逆于理”?所谓“研究”,就应该有这样的精神和品格。
有些东西,是可以凭常识推理的。比如说,孔教儒教,起码在长达两千余年的中国封建社会中,基本上是被当做一种正统思想予以大力张扬的。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却很少有“和谐”的时期与“和谐”的“乐土”,如今还要再将它搬出来去“改造现世”实现“和谐乐土”么?比如说。儒家经典,起码也是一代又一代的怀有“早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之理想、梦想、幻想的读书人(包括日后终于当官的)把它当做必读书或敲门砖的,在历代官场之上。堂堂正正的君子却也少得可怜,如今还要再将它列为做人做官的教科书去培育一代新人么?
凭心而论,孔教儒教,确实都有其可取之处。比如说,以人为本,以和为贵,舍生取义,埋头苦干,为民请命,清醒务实。廉洁奉公……如此等等,都是孔教儒教所倡导的。然而,无论是孔教还是儒教,都有一个致命伤——孔子曰:“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同措)”。这“礼”,正是儒家学说的核心。上述种种不错的理念,都是以“礼”为核心的,都装在这个不可有丝毫马虎的等级观念的框子里。东汉时期有一个叫谢夷吾的大臣,曾任荆州刺史、巨鹿太守等职,为官省奢从约,事从清俭,所在爱育人物,以德化人,很有善绩与口碑,算得上是按照儒家思想做官的一个典型。然而,他在巨鹿大守的任上栽了。并不是因为贪赃枉法,并不是因为失职渎职,只是因为“柴车行春”使“仪序失中,有损国典”——堂堂太守大人。竟然坐柴车下乡去劝农桑。赈春荒,而且跟从者仅有“两吏”。岂不有失体统?这个谢夷吾岂不就成了官场的另类?诸如此类,正是儒学内部的结构性矛盾所致。儒家讲“仁”,提倡清醒务实、仁爱亲民,气节操守;儒家崇“礼”,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级极其森严。清醒务实、仁爱亲民,气节操守云云,只能以“礼”为核心的大框架中才有意义,一旦与这“礼”字相抵触,仁爱可以成为暴戾,亲民就会变成害民,气节操守也将两极分化——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宁折不弯的只能“玉碎”。孔子或儒家的思想之所以被中国两千余年封建社会的统治者奉为正统思想。就因为它是维护正统与等级的思想。要使它成为构建和谐社会的一种思想资源,必须打破这个“礼”的框子,把它从森严的等级观念中挖掘出来。
对于孔教儒教之外的中国传统的学问或中国传统的文化,也都应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所谓“国学”,既然是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或传统学问的研究,也就规定了它只能“冷”——需要冷静的思考而不能热,包括形式的热与内容的热。如果连本该静下心来研究的有关学者也没有弄清楚中国传统学问或传统文化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连政府官员也根本不知道孔教或儒教到底是什么学问,却在那边像“袁世凯时代”那样地去祭孔,“还新做了古怪的祭服,使奉祀的人们穿起来”,或在那边搞所谓“全民皆儒”的试点。让村民每天“都用90度的鞠躬问候街坊邻居”,这不仅是愚弄百姓,也是一种瞎折腾。
至于有学者说:“今天提倡国学,已经不是为了要保国保种,而是为了避免人类集体毁灭,探索一种新的生存可能性”。则不是热昏了头,就是痴人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