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学
五岁的大丫在胡同口领着三岁的弟弟玩得正欢,二村的自行车就拖着一串响铃从村口的土岭上蹿下来,就在二村穿过胡同口的一瞬间,大丫发现二村的自行车上捆着一个血淋淋的麻包,大丫断定那里装着一个猪头。大丫的断定是有着多次的实践经验的。二村是庄里惟一的一个脱产干部,在公社食品站当站长,他家每月都能煮一回猪头,每次煮猪头,那该死的香味儿就散满了山坳,全村几十户人家全部罩在香喷喷的肉香里。每每这时大丫就不停地抽鼻子,尽管没吃过猪头肉,但她早已闻过那猪肉的香气,娘总是没好气地剜大丫一眼,并恶毒地骂她馋货。
大丫记不清娘骂她几次了,反正从爹修水库被土炮炸上天又从天上掉下来后,娘就没了笑脸儿。一向温和的娘,动不动就骂人。大丫知道全村人只有二村家能吃猪头,连队长都不行,不过大丫多少知道一些,只要二村家煮猪头,队长家就一定能吃上一碗肉。大丫有时怀疑二村是不是傻了,连他亲爹都喝不上半碗汤,队长却能吃上一碗肉。大丫拼命地抽着鼻子,使劲地闻着肉香,她想,要是生在二村家就好了。二村的儿子不但吃上猪头肉,每次煮了猪头,他总是拿着猪的牙玩,那白白,长长的猪牙在阳光下很灿烂。弟弟很眼馋,大丫曾问二村的儿子讨要一个给弟弟玩,那个小东西却连眼皮都不翻一下,倒是队长的儿子有了一根猪牙。这样一来,弟弟就更加想讨一根猪牙了。
大丫一直弄不明白猪头是个什么模样,她家里就有猪,可不知道被剁下来的头是个啥样子,大丫更不晓得那个毛茸茸的东西怎么弄法儿,那猪的牙怎么个拔法儿,大丫决定探个究竟。
这一回二村并没有躲在房里弄猪头。村子正在秋收,大人小孩都下地了,二村不用下地,二村的女人二细也不用下地。二村一家子都不用下地。二村有钱,他花钱买工分就能分到粮。二村是全村惟一不用下地却能吃上猪头的人。
二村是在自家那个没有院门的院子里弄猪头的。二村的院子栽了不少桃树,开花时节,很漂亮,大丫曾带着弟弟来拾过花瓣儿,今天二村就在那棵老桃树下弄猪头。
大丫来到院子时,二村已经把猪头放在桃树下了,那是一个又黑又丑的猪头,浓粗的猪毛在那张折皱的脸上针一般地竖着。长长的猪嘴儿死死地咬着,一对又长又白的獠牙从嘴里扎出来,高高地挑着,样子很是吓人。
猪头上的血已凝固了,脏乎乎的,几只苍蝇在上面爬来爬去的。大丫感到恶心,她实在费解,这么一个又脏又丑的家伙,居然煮出来,让全村人馋得直抽鼻子,真是怪了。
二村压根儿就没有正视大丫的到来,他正叼着一根卷烟向灶里填柴火,木柴燃烧的青烟顺着老桃树的枝叶空隙浮上天空。二村媳妇二细拿着几根铁条走过来,她瞅了大丫一眼,没有说话,把铁条放在火里烧。大丫不明白她烧铁条干什么,大丫看一眼二细,二细又白又胖,大热天全村妇女都下地,惟有她坐在老桃树下歇凉。这样一来,二细就成了小村最幸福的女人。
二村烧的铁锅里没有水,一块又黑又大的碳块漫漫地溶化了,成了糊状。对了,大丫曾问过人,人家说那不是碳,是沥青。二村的锅开了,沥青冒着泡儿,散发出一种异样的怪味,很是刺人的鼻子,二村不愧是当干部的,家里的一切都很特别,让大丫颇感新鲜。
二村在锅前放一块麻布,把那个又丑又脏的猪头提过来,放在麻布上,二细递过一只铁勺,二村就舀沥青往猪头上泼,每泼一下就响起一阵吱吱的叫声,拌着一股淡淡的烟,随烟散发的是一阵令人恶心的气味。大丫掩了掩鼻子,她很难相信这就是那香飘全村的猪头肉吗?
泼了沥青的猪头完全变了模样,黑乎乎的,奇形怪状,这样一来,大丫再也看不出由黑沥青包着的猪头了。大丫不知道二村该干什么了,莫非这样就熟了,可咋闻不出香气呢。
二细提过一罐凉水,二村就舀着往沥青上泼。半罐凉水泼完后,二村开始扒沥青了,他使劲地撕着铠甲一样的沥青。怪了,刚才还呈糊状的沥青,转眼就成了毛毡一样的硬片了。二村撕掉一块,大丫就看见长满黑毛的猪头上露出一片白白的皮肉。大丫感到神奇,两眼紧盯着二村的大手。很快,那又脏又黑的猪头一下子光亮起来。白白的皮,光光的脑壳儿,那么漂亮地呈现在大丫眼前。
一束阳光透过老桃树筛下来,落在白白的猪头上。大丫想,怪不得二村家常吃猪头哩,人家有弄猪头的妙招,换了她家,就是给她一个猪头也没法儿收拾。人家二村天生就有吃猪头的命啊。
大丫很快就发现猪头上那皱褶深处依然残存着一些黑毛,这些黑毛儿在白光光的猪头上显得十分抢眼,那毛儿躲在深深的褶子里。大丫想,二村就是再有本事也奈何不了这些黑毛的,因为那些地方泼不进沥青。这时,二细递过一根烟,二村顺势叼在嘴上,抽着,显然二村是累了,撕了那么多沥青能不累吗?
一支烟抽完,锅底下的铁条就红了,二村抓起一根,塞进那细深的褶子里,吱吱响。大丫没有捂鼻子,她感到这股儿气味比泼沥青时强多了,因为其间夹着肉的焦味儿,尽管这味儿有些怪,但毕竟是肉的味儿。
随着烟雾的散尽,大丫看不到那皱褶里的黑毛了。大丫对二村又一次佩服起来。
二村将硕大的猪头放进大盆里,用清水洗。洗过的猪头十分漂亮,白白净净地搁在木桌上。二村挥着大斧,将一个美丽的猪头砍成数块,一一扔进盛满清水的大锅里。二村不知什么时候从房里拿来一些树皮模样的东西跟花椒放在一起,随后又掺上一些带着八个角的东西,将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扎成一个包儿,丢进锅里,盖上木质的锅盖,对二细说:烧火。
二村收拾好刀具,将片状的沥青收拾好坐在桃树下抽烟。二村的烟是白白的木棍儿,很好看,全村人就二村抽白烟卷儿。二村一连抽了两根,才发现大丫站在这里。他说:大丫,想吃猪头肉吗?大丫没有回答,其实她早就直吞唾液了。二村说:想吃猪头肉,你就喊我爹。大丫没喊,她知道爹从天下掉下来后就死了,她已经几年没有爹了。大丫想要是有个二村这样的爹也是个福气,起码一个月能吃上一回猪头肉。可大丫不能认这个爹,她的爹早就死了。大丫说:你不是俺爹,俺爹在北岭的坟墓里埋着。
二村说:你给我做儿媳妇我不就成你爹了?
大丫不知道儿媳妇是什么东西,她摇摇头。二细说,瞧你那模样儿,俺大帅还不一定看上你哩。大帅是二村的儿子,他常拿着猪獠牙吓唬小孩子。一回,大帅把弟弟吓哭了,是大丫用拳头把他赶跑的。大丫边给弟弟擦泪边哄他,说:等着,总有一天姐替你弄根猪牙回来。听着二细的话,大丫紧咬嘴唇,不说话了。二村白了二细一眼说:你胡放什么屁,大丫还是个娃子哩。二细就不放屁了,不放屁的二细狠狠地向灶底扔着木棒。
大丫觉得二村比二细好。
就在这工夫,大丫闻到肉的香味。是二细把锅烧开了,白白的气体从木板缝里冒出来,肉的香气就藏在白气里。大丫站在锅边,尽情地吸着这股子气味儿。大丫知道她家的灶间只有过大年才有这种好闻的气味儿,但同二村家比起来,那味儿淡了许多。
大丫拼命地抽着鼻子,她恨不得将所有的白气都吞吸进肚子里。
二村起身回房,拿来钩子、尖刀、勺子,哗啦一声放进大盆里。他拿掉锅盖,一锅令大丫直淌口水的肉呈在眼前,那是一锅翻滚着油花,红白相间的熟肉啊。二村将钩子一伸就将一只猪耳勾上来,他对二细说:压压火,别煮花了。
二村手里的牛耳状的尖刀很快就将肉从骨上剔下来,没有皮肉的猪头骨白白地出现在地上,那骨头有些阴森。大丫看到那对漂亮的猪獠牙,她想,不知二村能否给她,哪怕一根也好,那样的话,她就拥有一根同大帅同队长儿子一样的弯形的猪牙了。当然,这根猪牙是弟弟的,她曾答应过他。骨头就放在那里,白骨上没有一丝肉。
当二村用刀切着肥肥的猪肉时,大丫直觉得口水要流出来了,她想不能让二细看见了,要不这个娘们会笑话她的,要是她把这事传出去,娘就会骂她了。大丫试图把目光从猪肉上移开,去盯那白骨上的獠牙,可是那肥嘟嘟油光光的猪头肉总是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让她乱了目光。大丫想要是真叫二村一声爹,不知他会不会给她肉吃?二村这工夫专注地切着猪肉,他忘了大丫的存在,倒是无事可做的二细看出大丫的馋相。二细是村里有名的小气女人,她仗着男人的权势,除了队长谁也不放在眼里,大丫就更不在话下了。她的目光在大丫脸上移来游去,如同一把扫帚,可惜大丫的精力全在猪头肉上了,压根儿就没有感觉到二细的扫帚,这让二细颇恼火,一个弱丫头竟然藐视她的存在,这简直就是挑畔。二细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回家让你娘也煮一个呗。大丫没有听见二细的话,二村听见了,他看一眼大丫,顺手捞起一块肉递给大丫,说:闺女,吃吧。
二细想发作,但看一眼满脸笑容的二村,忍住了,她说:叫你吃就吃呗,拿什么大顶?大丫一把抓住那块肉,一下子塞进嘴里,转身就跑了。二村二细都很吃惊,他们想不到,二丫小小的嘴巴竟然吞下那么大一块肉。
二村大声说:你还没叫我爹哩。可大丫已经跑远了。
胡同里,弟弟飞也似地迎上来,问:姐,我的猪牙呢?
大丫从嘴里吐出那块肉递给弟弟,弟弟一口咬掉大半,贪婪地嚼着,他咧着小嘴,说:真香。姐,我不要猪牙了,我要猪头肉。
大丫没有说话,她挺着胸脯走向胡同,身后跟着一嘴油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