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冲突为哪般

2009-06-02 09:23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4期
关键词:孔雀东南飞婆媳冲突

黄 硕

摘 要:《孔雀东南飞》中婆媳冲突根源何在?本文根据已有研究成果,发掘新的民俗方言资料,经过抽丝剥茧、深入细致、角度独特的文本解读、分析和推测,发掘焦母、兰芝性格中的一些被人忽略而事实上相当重要的特征,进而提出在这对矛盾冲突中,“无子”、“礼仪未至”为辅由,个性因素是主因的新结论。

关键词:《孔雀东南飞》 婆媳 冲突 被休 原因

汉乐府民歌《孔雀东南飞》以真实的悲剧故事、生动的人物形象、高超的艺术手法与深刻的人文关怀,演绎了一曲震撼人心的悲剧,激起了人们的广泛共鸣。直至今日,人们始终在问,刘兰芝的婆婆为什么不喜欢儿媳,非要逼迫儿子休她不可?无数观点争执难断。本文不揣浅陋,打算沿着研究者们的足迹,充分利用文本,结合新发现的民俗方言资料,作一番新的探索和表述。

先简单回顾几种具有代表性的观点:

其一,“无子”说。此说认为,兰芝婚后未能生育,犯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婚姻“七出”之首忌。

其二,“礼仪未至”说。清代著名诗评家陈祚明在评述这个故事的时候说:“此女情深矣,而礼仪未至,此母非不爱子,岂故嫌妇”,“母不先遣而悍然请去,过矣!”

其三,“恋子情结”说。此说根据西方精神分析大师弗洛伊德的学说分析这一事件认为,由于焦母的长期守寡,导致“性变态”,进而出现“俄狄浦斯情结”的倒置即“母恋子”,也正因为焦母的“恋子情结”具有不可避免的排他性,所以才有了兰芝的遭遣。

以上诸说,见仁见智,暂不评说。我们还是先回到汉代封建社会“休妻”的“七出”律条上来。《大戴礼记·七出》说:“妇有七去:无子去,淫去,不事舅姑(公婆)去,口舌去,盗窃去,妒忌去,恶疾去。”当时社会的妇女,只要犯了其中一条,都可以被婆家合理合法地休弃。

对照这七条,刘兰芝在婆家是犯了哪一条呢?第二条“淫佚”,第四条“口舌”,第五条“盗窃”,第六条“妒忌”,第七条“恶疾”,于婆婆之口无出,于文本无证,历来学者也无从怀疑,恐怕都不成理由。那么,可能的情况只剩下第一、第三两条了。

第一条“无子”。妇女婚后不育,不要说古代,就是当今,也可能遭到婆家的歧视与厌弃,如果真是这样,兰芝被弃也就在所难免。不过,一些研究者依据文本中县令、太守家争相提亲求婚的描写等情况分析推断,兰芝应该不是因为无子而遭“驱遣”。但是,论者需要切记,所谓世事纷繁复杂,清官难断家务。从诗文中看,兰芝嫁给仲卿,已有三年左右,但无子无女总是事实,生儿育女最是平常,焦刘夫妇“共事二三年”而无子嗣,在世人口中,就会出现议论,甚至以“无后”视之(在安徽怀宁民间就有此传说,见怀宁中学校本课程教材《桑梓怀宁》),作为婆婆,焦母焦急责怨之情自会流露。诗中虽然没有明言,但细细思量体察,从焦母角度,痛恨兰芝未能生育,扫出家门也是合情合理之事,同时这“家丑”也要谨防外扬,所以吵骂声中自然极力避讳。但旁观者如我辈,分析问题时,定性权重时,又不能不作考量把度。

第三条“不事舅姑”,即不遵礼仪,怠慢长辈。封建社会最讲等级、礼节,所谓“父慈、子孝、兄良、弟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人各有其礼,君臣父子夫妇等等,在各种具体场合该如何视听言行喜怒哀乐,甚至如何思想,其中还包括对服饰冠冕、坐立姿态、语辞语气、行动路线等许多细节都作了详尽要求。如“妇听”一端,《礼记·昏义》就说,妇女须“成妇礼,明妇顺”。“妇顺者,顺于舅姑,和于室人,而后当于夫”,即是说,一个女子与丈夫的亲密程度不可超过与舅姑的亲密程度,否则即为“不事舅姑”。《礼记·内则》中说得更明白:“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也就是说,儿子过于喜欢妻子,引起父母不高兴,可以休弃妻子。仲卿对兰芝不断表白,“我自不驱卿”、“卿但暂还家”,口口声声,亲昵专一。焦母心里,可能难以释怀,但她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儿媳对儿子的殷勤承欢和狐媚吸引。于是,自然会“大不悦”,“久怀忿”,自然要“驱遣”儿媳了。

焦母的不满和指责有无值得我们深思的地方呢?对此,历来的论者要么责其专制,要么充耳不闻。这是不负责任的,也是不公平的。正确的态度应该是,直面这个指责,甚至有时还得站在焦母的角度去看问题,才有可能还原事物的真正面貌。比如,站在焦母立场重新审视兰芝对仲卿的哭诉,就可能会这样替焦母去想:你看,丈夫在庐江府中为官,时有不归,你兰芝就“心中常苦悲”了;你们已“共事二三年”,还仍然觉得“始而未为久”;一个刚说“结发同枕席”,一个就要“守节情不移”了。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兰芝最起码也曾说过,“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啊。“无教训”,隐约承认,自己的日常行为是有瑕疵的,如说话的言辞语气,行为的规范合度等方面,与社会的标准(封建礼教),与婆婆的要求还有差距。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应该是,因为丈夫在远方公干,这对夫妻总是聚少离多,兰芝独守闺房,“心中苦悲”,怨言已然流露,虽未“情移”,但“十六诵诗书”的她与寡婆也的确难有多少共同语言。即使是她所热爱的“织素”、“裁衣”、“弹箜篌”,也显然已经化解不了这位寂寞少妇与同龄女伴交流的渴望。于是,她的脚步不自觉地多跨进了邻居家门,她的言语不经意间多唠嗑起了女人们的私房话……也许她真的有意无意怠慢了“苦命”的婆婆。这就必然引起手握家长权力的焦母的不满。兰芝有才,但她出身“野里”,略“无教训”,常常自有见识,特立独行,敢于自作主张,从焦母立场看,不更有损于她的家长尊严吗?都说兰芝勤劳,可婆婆对儿子升官发财的梦想,兰芝有过吗?都说兰芝贤惠,但婆婆对孙子降生的期盼,她体会到了吗?有婆婆急切吗?所以,在婆婆看来,这个媳妇实在“自由”,实在“无礼”,她有权而且必须管束、打骂甚至“驱遣”媳妇。

这样一路分析推测下来,笔者认为,研究者们提出的“无子”说,“礼仪未至”说,甚至“恋子情结”(实则心理失衡)说,仍有不可忽视的价值,不过众说既然存在不少质疑,我们又不能不去面对,不去思考:有没有一种更特别的统制力量,让我们一直确信它们的存在而又那样的飘忽难定呢?有!笔者想到了“性格”。中外文学史上有许多性格悲剧。所以,笔者断定:这场婆媳冲突的根源主要出自当事人尤其是焦母的个性或性格。明乎此,就能够理解,前面分析的“无子”的“瘙痒”也好,“礼仪未至”的“隐痛”也罢,都有了滋生的土壤和温床。

从兰芝而言,因为自身条件加上家庭熏陶,除了聪明勤劳,她心灵深处生来就有一股外柔内刚、争强好胜、执拗不屈的心理。虽说兰芝“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而按《女诫》(汉·班昭著)之说,此乃理所当然之事,《卑弱篇》就称,妇女要“晚寝早作,勿惮夙夜”;《妇行篇》认为妇女应该“夙夜劬心,勤不告劳”,不得抱怨。但是,“十六诵诗书”、“十六知礼仪”的兰芝,并未遵从封建礼法,一味“屈从”,而是抱怨了,起来反抗了,“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面对兄长的逼婚,她也是表面顺从而内怀死志。从兰芝母亲回复县令、太守家相继提亲求婚时的这句“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又知兰芝是倔强的。家母尚有顾忌,不敢沟通,又怎指望她与急躁霸道的婆婆作必要的交流?所以,有研究者就曾指出,“虽然‘事事循公姥,但她内心是不平的,不去与焦母沟通交流”,兰芝仲卿夫妇性格也“没有互补转化,而是各自朝各自方向继续发展”,从而“导致焦母与兰芝个性极不相容”。

焦母的个性凶狠专制,已是定论,但笔者要提醒大家的是,凶狠的表象背后往往潜藏着一个虚弱的灵魂,正如笑的背后可能是哭一样。必须进一步指出的是,焦母个性除了凶狠专制,还急躁无能。笔者的这个判断,除了基于前面的分析推测,更来自于一份民间资料的启示。据《锦绣安徽·安庆卷》记载,在民间传说中,焦母被当地百姓称作“焦八叉”。这是一条多年来被大家忽略而其实十分重要的信息,因为它透露了焦母为一般人所不了解的一些性格密码,这就是“八叉”二字。据笔者所知,它不释于任何词典,但至今仍广泛存活于安徽潜山怀宁(故事的发生地)方言之中。据方言调查,“八叉”一词,多形容性情急躁,挑剔多嘴而又无能的女子。这正是一种性格,一种复合性格,一种复杂个性。

于是,我们看到,在诗中,焦母与刘兰芝倒也并无多少直接正面冲突,而悲剧却无可避免。临走之时,兰芝依规行了辞别婆婆之礼,婆婆也仅“怒不止”。或许,婆婆属于那种“家门狠”、“窝里横”者。这种人,我们知道他(她)是没有真“骨子”的,更多是言语场中的所谓“强者”。就如对待“无子”,真强者必然举起“七出”条例予以妥处,决不会欲吐还吞,自讨骂名;又如对待“无礼”者,真强人亦当示范而令其自惭,决不会喋喋不休,庸人自扰。显然,焦母没有这样去做,或许,她根本没想到这样做。因为,在这个家庭里,一切以她为中心,稍有不满,她就会大动肝火乃至暴跳如雷。所以,清代学者李因笃分析说:“观下阿母‘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则公姑之遗兰芝,征色发声,非一日矣”,这又再次证明,在仲卿赴府公干的日子里,家庭矛盾蓄积已久,只是因为各有疑虑,各有性格,一直没有公开尤其是在作为儿子和丈夫的仲卿面前公开罢了。试想,仲卿在外做官,家里剩下三个年龄迥异的女人,婆婆寡居,媳妇怨旷,小姑懵懂,有多少共同话语?古语云,“三女为奸”,虽有失偏颇,但在这个家庭,看来是常常相对无言,无事也会生事,性格碰撞在所难免。可惜,当局者迷,迟钝软弱的仲卿对母亲的“久怀忿”没有觉察,对妻子“君家妇难为”的哭诉,反应得迟了,此时的婆媳关系,已“病入膏肓”了,所以,兰芝说,“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所以,当仲卿“上堂启阿母”时,母亲立即“槌床大怒”,直无回旋余地。略味焦母言语即知,其人不仅挑剔、专制,而且急躁凶狠,虚弱无能,是这场家庭矛盾中的首发难者,纠缠不休者。

通过以上分析和推测,结合相关研究,我们就可以对这个悲剧故事作个有别于过去的梳理和描述,然后归纳兰芝被休(“驱遣”)的原因了:

一个聪明美丽,知书识礼,出身富裕农家而略带“野性”的青年女子,与所有同龄女孩一样,怀抱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大家”焦府的频繁请托下,“高攀”嫁给了这个家族的全部希望——“府小吏”焦仲卿,夫妻恩爱,伉俪情深。可是,由于丈夫在外做官,这对夫妻总是聚少离多,可怜的“省亲”时日就成了二人的甜蜜时光。他们岂曾料到,守寡的“八叉”母亲(婆婆)早就在嘀咕埋怨:媳妇不顺,少顾寡婆;生育大事,似也无心;夫妻亲热,太过用情。久而久之,婆婆观媳,视同肉刺。终于,这个“昼夜里伺颜色忍气吞声”(据京剧《孔雀东南飞》)的媳妇,“不堪驱使”,自请遣归,悲剧大幕由此拉开。

应该说,这场悲剧冲突,或诱因于仲卿夫妇的长期分离,因为分离,而致闺妇多怨,疏于用心。恰遇寡婆性格狷急挑剔,专制无能:因为狷急,所以对媳妇迟迟不育,耿耿于怀,心绪繁重;因为挑剔,所以对家中诸事,斤斤于心;因为专制,所以对子媳们的思想行为,无有尊重;因为无能,所以对家庭矛盾,束手无策。加以媳妇执拗倔强,矛盾疏于沟通。诸种因素,林林总总,纠缠推进,旷日持久,最终遽然爆发,酿成悲剧。这些因素,单个分析,不必导致如此严重后果,对不同家庭而言,亦或有不同结局,但如本诗所示,会聚于一个个性、结构都较为特殊的家庭,冲突乃至悲剧恐怕就再所难免了。

这是一曲在封建礼教和家长制庇护下,由当事人性格尤其是焦母个性导演并主演的家庭悲剧!

参考文献:

[1][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A].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C].北京:中华书局,1962.

[2][清]李因笃.汉诗音注[A].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C].北京:中华书局,1962.

[3]上海古籍出版社编:中国文化史三百题[Z].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4]高开甲等.锦绣安徽·安庆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10.

[5]张庆民.“汉末建安中”与《孔雀东南飞》[J].语文建设,2008,(10).

[6]李国英,陈显锋.《孔雀东南飞》悲剧个性心理浅析[J].湖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6,(2).

(黄硕 安徽宣城职业技术学院基础部 24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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