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白居易是继杜甫之后唐代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他在《与元九书》和《读谢灵运诗》中都提到了南朝伟大山水诗人谢灵运,并对其山水诗表现出两种不同的态度,谢灵运在白居易心目中地位的提高是有其深刻原因的,本文则试图探究其产生了两种态度的主要原因。
关键词:白居易 谢灵运 思想共鸣 “六义” 功利性
“白居易对谢灵运山水诗有所评述。他在《与元九书》中曾批评晋宋丧失了《诗经》‘六义,而‘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他在《读谢灵运诗》却说:‘吾闻达士道,穷通顺冥数。通乃朝廷来,穷即江湖去。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大必笼天海,细不遗草树。岂唯玩景物,亦欲摅心素。往往即事中,未能忘兴谕。因知康乐作,不独在章句。”[1]很显然,与其他诗人相比白居易对谢灵运山水诗的态度是不同的,而且这些言论都发表于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之时。
笔者试从分析谢灵运的山水诗入手,探讨谢诗本身是否有白氏所谓的“岂唯玩景物,亦欲摅心素。往往即事中,未能忘兴谕”。
谢灵运是我国第一位大量创作山水诗的诗人,他的写景诗体现出重写实、“尚巧似”的特点,在写法上对山水诗有开创之功。据统计:“灵运诗歌现存93篇(不包括存目诗,组诗按一篇计),其中山水诗44首,所占比例约为48%。若剔除六首四言酬答诗以及十八篇乐府诗歌,仅剩五言诗约70首。在这70首诗中,山水诗就达65%的比例。当时还没有诗人能做到这一点。”[2]谢灵运的山水诗大都创作于被贬官之时,他一生被贬两次,第一次是出为永嘉太守,然后隐居始宁。第二次出为临川内史。其中以出为永嘉太守之时创作最丰,共创作了22首山水诗,占其山水诗的一半。在这样的写作背景下创作的诗歌难免带点牢骚气,如《入华子冈是麻源第三谷》、《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白石岩下径行田》等。现代学者也多指责其山水诗具有“有句无篇”、“堆砌辞藻”、“诗的结尾拖上了一条玄言的尾巴”[3]等特点。
简要分析的谢灵运的诗歌,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一)谢灵运的山水诗基本上按照“叙述——写景——议论”的结构模式,各个部分相对独立,思想感情的寄托大都体现在结尾的议论部分,也有少量体现在叙述部分,诗歌的结尾往往带有议论兼抒情的成分。
(二)谢灵运的山水诗以写景部分为主体,但写景部分是独立的,与后面的议论部分没有必然联系,写景部分往往只注重写实,能达到情景交融的极少,这也是谢灵运诗歌受批评的一个重要原因。
(三)由于山水诗是作者被贬之后思想感情的体现,因此除写景部分外,作者大都从自己的感受出发,主要隐含了对现实的不满和自己才高无知音赏识的孤独感,与现实联系不紧密,没有具体批判现实的成分,更谈不上白居易所提倡的“美刺”,但却有感情寄托。
下面,我们再着重分析白居易对谢灵运山水诗不同态度的原因。
(一)从产生两种态度的背景来看,白居易的《与元九书》作为一部具有影响力的理论宣言,不仅具有鲜明的文学主张,更重要的是排除异己、达到了独树一帜的目的。从他所倡导的“六义”出发,对伟大的作家如屈原、陶潜、谢灵运、李白等进行了批判,甚至对平时创作的榜样杜甫也不无批判之词。白居易“对六朝以来某些脱离现实、绮靡颓废的文风及其影响作了坚决的否定,这种态度显然很偏激。”[4]《与谢灵运书》首先从谢灵运山水诗的背景着手,“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考虑到谢灵运的山水诗是在被贬永嘉太守、临川内史之时所作,这与白居易写这首诗时被贬江州司马的背景极为相似,他们都把这种郁闷的心情寄托于大自然,借以排遣自己的愤懑,如白居易的《舟中雨夜》是作者被贬江州途中所作,诗中“暗、冷、病”三字奠定了江州山水诗歌的基调。再如《百花亭晚望夜归》继其之后再造愁境:“鬓毛遇病双如雪,心绪逢秋一似灰”[5]。相似的遭遇和思想,也会使白居易产生思想上的共鸣,这也是白居易赞美谢灵运的一个原因。
(二)我们从白居易对谢灵运评价的语言本身入手,《读谢灵运诗》中主要的观点体现在:“岂唯玩景物,亦欲摅心素。往往即事中,未能忘兴谕”这两句话上。通过以上对谢诗的分析我们不难理解“岂唯玩景物, 亦欲摅心素”这句话,问题主要在于如何理解“未能忘兴谕”中“兴谕”的含义。白居易强调“风”、“雅”反映现实的传统,在《与元九书中》说:“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情,纬之以五言。”又在《读张籍古乐府》中说:“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注空文。”由此可见“六义”的精神实质主要是“风雅比兴”。白居易讲的“六义”是指内容即“风雅”与“艺术形式”比兴的完美结合,但由于他过分强调“风雅”即把诗歌看成是反映现实的工具,忽视了“比兴”的艺术价值,加上诗歌语言的通俗性,就不免被后人指责为“浅露直白”。白居易按照严格的诗歌理论界定的“六义”,是从诗歌创作的内容和形式两方面而言,从谢灵运山水诗的实际创作来看是不符合这样的标准的。而白居易在《读谢灵运诗》中对其大加赞赏,很显然“风雅比兴”的界定标准又有所变化,诗中提到的“兴谕”是仅从内容上说的,这里的“兴”主要指的是由物引起的感兴,他在其山水诗中多处提到,如“秋牵兴暂吟”(《闲咏》),“心兴逐境发”(《秋游平泉,赠韦处士、闲禅师》)[6]等。“兴谕”更强调的是作者思想感情的寄托,从对谢灵运诗歌的分析来看,这在其山水诗中是有所体现的。总之,由于白居易对严格意义上的“风雅比兴”的标准宽泛化,其对谢灵运山水诗的不同态度也在情理之中。
(三)从白居易山水诗的艺术审美和其诗歌的实际创作角度来分析,《与元九书》更强调诗歌的功利性,白居易一百七十多首讽喻诗大胆发挥了诗歌的“美刺”作用,山水诗的创作数量少而且艺术上也不够成熟,因为他并不把主要心思放在山水诗上,他说:“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兴《长恨歌》以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喻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淡而词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讽喻诗主要是对现实的反映,其中也有少量的景物描写,如《云居寺孤桐》、《京兆府新载莲》、《答友问》、《秋池二首》、《放鹰》等,这些诗以景物比兴开始,然后转入人事,抒发感慨。这些诗虽也运用比兴手法,但景物只是为表现现实内容服务的,具有功利性。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在《与元九书》中批评谢灵运“多溺于山水”也是正常的。
白居易后期诗歌创作以闲适诗(这里主要指山水诗)为主,更注重诗歌的艺术美,因此是无功利的,这部分诗更能体现其文学价值。白居易批评谢灵运“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对于谢眺的名句“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也予以否定,指责它“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而忽视了山水诗的审美价值。而在实际山水诗的创作中,白居易很重视诗歌的形式美,一些诗歌也是“歌山水嘲风月”的。他的不少山水诗句如“余霞数片绮,新月一张弓”(《秋寄微之十二韵》),“鸟飞千白点,日汲半红轮”(《彭蠡湖晚归》)[7]与谢眺的名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和谢灵运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如出一辙。
综上所述,白居易从“六义”的审美标准出发对谢灵运山水诗持否定态度,而在《读谢灵运》中对谢灵运山水诗大加赞赏,可以看出其包括创作题材、审美趣味,思想内容等一系列的变化。不仅可以对谢灵运的山水诗有一定的认识,还可以对白居易的创作思想有更深入的认识。造成两种态度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从白居易本人来讲,对谢灵运山水诗的态度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生阅历的不断丰富而有所变化,一个人对同一事物的看法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且白居易与谢灵运的遭遇极为相似。他们都把写作山水诗作为感情发泄的对象,这其中蕴含着不满、郁闷、孤独寂寞等十分复杂的心情,一个人政治热情高涨之时,整天悠游山水之间是无奈、令人失望的事情,然而这失望不是绝望,此时的他们都没有因为被贬谪而退出政治舞台,儒家思想无法彻底根除,不能因为他们多抒发了一点牢骚思想就消极的加以否定,他们的思想都处于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之中,所以白居易在读谢灵运诗的时候产生了心灵的共鸣。白居易前期大量讽喻诗的创作,是作为谏官的一种职责,其诗带有明显的功利性,被贬江州司马后大量的写景诗,更能体现文学审美特性,因此更倾向无功利性。他所说的“六义”在讽喻诗中也有所的体现,但随着“六义”在概念上的宽泛化,逐渐演变为一种思想感情的寄托。另外,谢灵运作为山水诗的开创者,尽管人们对他毁誉不一,但对后代大多数山水诗作家都有影响是毋庸置疑的,白居易的山水诗也不例外,所以白居易在诗中谈及谢灵运,并大加赞赏也是正常的。以上分析应该是造成白居易对谢灵运山水诗的两种态度的主要原因。
注释:
[1]郭英德等:《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史》,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11月版。
[2]李雁:《谢灵运研究》,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9月版。
[3]蹇长春:《白居易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5月版。
[4]郭绍虞:《历代文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1月版。
[5][6]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
[7]胡大雷:《谢灵运,鲍照诗选》,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1月版。
(赵子抄 南宁 广西大学文学院 530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