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
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
名播兰簪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
忽一声、颦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
千古恨,凭谁说。
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
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
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王清惠《满江红》
月落松林,是谁在奏那首梅花曲,一弦一弦,将那愁肠诉得百转千回。数年不曾停歇的婉转,是为等待一个故人,只因天涯咫尺,咫尺天涯。
原谅我将要提起那一天,临安城永远停留的日子。那一天,金戈铁马将歌舞升平里的莺莺燕燕踏得粉碎;那一天,处处是残垣断壁、废墟荒冢;也是那一天,南宋皇宫里一片混乱,只有王清惠平静如常。人人自危,已经没有人会过多地注意这位美丽的王昭仪,更没有人知道,她在等一个人。
她倚着窗,一动不动,就像不曾看到这场浩劫,直到背着琴的汪元量匆匆赶来。
他牵起她的手,眼里是按捺不住的欣喜。乱世给予这位卑微乐师的不是国破家亡的痛楚,而是这样的欣喜。难道不是么?从前,他只能远远望着她,只有这时他才可以冲破森严制度的束缚,牵起自己最爱的人的手。
可惜,今生只此一次。
他们相对无言。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乱世仿佛真的可以成全他们,自此远离这个寂寞、忧愁的深宫。海角天涯,不也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吗?
可是,她轻轻拂开了他的手。
我无意杜撰几百年前的历史,更无意企图去窥视前人的魂灵。但是,却清楚地知道她的悲绝,南宋皇宫给予她的精神束缚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
她转过身,已是泪如雨下。
她留下了,同三宫一起被俘北上。这位南宋昭仪,在国破家亡之时选择与皇室共荣辱,我们还能指责她什么呢?或许,我们不能释怀的只是那份似乎唾手可得的爱情。
无论走到海角天涯,她希望他能原谅。
可是她错了,他没有走,在她之后,他也随俘军北上大都(今北京)。做了半生的知己,她还是未能全部了解他,未能了解他对她的眷恋纵使于乱世也不能割舍的。
不知那是怎样的一个夜晚,颠沛流离却夜不能寐,王清惠在驿站的墙壁上题下这首日后传遍了大江南北的《满江红》。那是多么隐晦的句子啊,“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自此,有人说她清凌超脱,出淤泥而不染,也有人说她妥协软弱,苟且于乱世;就连文天祥也感慨了一句:“惜哉!夫人于此少商量矣。”她是最至情至真的。人有离合,月有圆缺,这是自古难全之事,正如她,正如他,也正如那曾经被粉饰的太平。而她又能将这一切奈何呢?不过是看着沧海桑田、世事悲欢,念着但愿人长久。
俘军抵京后,她自请为女道士,自此世间便只有冲华道人,再无王清惠。
或者你想说,她不该要这种软弱的从容,她应该“零落成泥碾作尘”,应该“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应该不移忠贞,殉国尽节。
但是你不知,死对于她其实是一件奢侈的事,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她深深眷恋的人。
曾经的寂寞深宫,是他的琴声陪伴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漫的清秋长夜,槐阴转午,轻摇歌扇,是他在聆听她的心声。繁华官闱里,她是高贵美丽、清绝绝伦的,可她也是最孤独的。她孤独于没有人能够懂她,除了他。于是因琴相识,因词相知,他成了她的知己。
他也的确是她的知己,临安一别,随其北上,却再也没有找过她,反而于不久后南下,也皈依道门。
这些,王清惠不知道。她更不知道,驿站壁上他和了她的那首《满江红》:“天上人家,醉王母、蟠桃春色。被午夜、漏声催箭,晓光侵阀……事去空流东汴水,愁来不见西湖月。有谁知、海上泣婵娟,菱花缺。”
一语成谶。
他们真的人各天涯。
回到江南,他写下了《长相思》:“吴山深,越山深,空谷佳人金玉音。有谁知此心……”相见不如怀念,何况已是出家之人,即便见了又能怎样?他还记得那时她拂开他的手,是那样的伤心欲绝。不论曾经与现在,他是一丝一毫也不肯让她为难的。
因为爱,所以远离。
或者,他是希望她能忘记他。
但是,她真的能在青灯古祠里忘掉俗世中所有的一切吗?她或许可以忘掉盛世繁华,忘掉曾经的“名播兰簪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也可以忘掉故国沦丧、生灵涂炭与那时的颠沛流离。但是,她不会也不该忘掉那个深深眷恋着她的人。
又是冷月清秋,你听,翠松碧竹林里的那首梅花曲。她将弦拨得那样轻,就像未曾经历过人世沧桑,就像许久不曾弹起它。请不要驻足,也无须感慨,她只是在等待一个故人。
是的,等待一个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