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相不相信,偷窃是一种遗传,我就有偷窃的基因。我爸少年时就偷过东西,那是六十年代初期的事情,那时他只有十一岁,那是他第一次偷窃,也是最后一次。有一次他潜伏在一家工厂的一个废弃车间里,把两只水龙头拆下来了,那是两只上好的黄铜水龙头,我爸把水龙头藏了一夜。第二天他把水龙头卖给工厂附近一个收破烂的,两只黄铜水龙头卖了三元一角八分,然后跑到东市场的一家熟食店,买了二斤猪头肉,不到五分钟,我爸就把二斤猪头肉消灭了。吃完猪头肉,我爸幸福地抹抹嘴回家了。其实这一次偷窃的起因就源于猪头肉,就在三天前,我爸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个老头坐在马路边上,从油纸里拿出一块猪头肉,大模大样地吃起来,我爸看了很久,看得眼睛冒火,那个老头对他睬也不睬,聚精会神吃他的猪头肉。我爸说,那绝对是一种强烈的刺激,那几天里,我爸的脑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包油汪汪的猪头肉,我爸冥思苦想了三天,终于铤而走险了。
我爸为此还是吃了苦头。工廠的车间虽然废弃了,自来水并没有废弃,工人们时常跑到车间里喝自来水,夏天还在那里洗澡,事情就这样被发现了。工厂保卫科在附近只调查了一天,就找到了那个收废品的老头,老头交代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卖给他的水龙头。那时盛行搞调查,工厂又是一个大厂,保卫科带着老头按图索骥,最终在六马路小学抓到了我爸,六马路小学是一所名校,我爸当时正领着全校学生做广播操,他是一个三道杠。人赃俱在,我爸被学校开除了。我爸给我讲述他的故事时,我正好也是十一岁,他把他的教训提供给我,意义不言自明,但是我发现,他在讲述他的故事时,眼中竟然有一丝幸福的波光,特别在讲到五分钟消灭二斤猪头肉的那一刻。
我爸的教训就是我的教训。从小学到中学我的成绩一直很好,我也当了三道杠,也曾经带着全班同学一起做广播操。小学毕业我顺利考进中学,是全市最好的实验中学。我在中学成绩也很好,如果不是李想同学的那只MP3,我会考上一所很好的高中,甚至会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除了学习,我短跑也不错,曾经拿过校际比赛的第一名,最好的成绩是11秒18,体育老师说这样的成绩可以进省一级少年队。但是很不幸的是我把心思放在李想的MP3上了,也就是说,一切都源于李想那只MP3。其实,在我们班,有MP3的不在少数,但是李想有这东西却是一件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我是比较了解李想的,在班上,他的家庭只是一个一般的家庭,李想的爸爸和我爸一样早就待业了,所幸他妈妈还在生产资料公司上班。李想是班上比较晚拥有MP3的,问题是那时我还没有那东西。我们班有一个同学爸爸是军区的一个上校,他在初一就换了两次MP3,还有一个五金公司老板的儿子,他的手机是菲利普的,可以看NBA,我一点儿不羡慕他们,但李想买MP3,对我却是很震惊的。那天刚一下课,李想就把耳塞戴上了,大家都看出他是在听歌,他的样子很陶醉,我知道,那时的李想不仅是陶醉在歌声里,更多是陶醉于MP3本身。相对而言,李想的MP3虽不是最好的,却是最新款的,他手里的那玩意儿亮晶晶的,通体银白,其实他完全可以把MP3放在口袋里,但他不,他一会儿把MP3拿在左手中,一会儿又拿在右手中,一会儿把耳塞摘下来,一会儿又戴上,好像患上了多动症,这家伙在干什么?是在熟悉MP3的性能吗?我倒宁愿他是熟悉那玩意儿的性能,毕竟那是新款的MP3。总之,课间休息不到十分钟,全班同学都发现李想买了一只新款的MP3,当然最先发现的是我,因为我俩平时总在一起。说起来,我和李想不光是同班同学,还是比较要好的朋友,我们不是同一所小学的,但是我俩都是班上的学习尖子,我俩还特别喜欢短跑,而且共同语言也比较多,连隐私也愿意交流,比如我就跟他说过我第一次遗精的事。再比如李想不止一次跟我说,MP3有屁用啊,你看,他们都在听歌呢。我说,可不是。然而此话说不过半月,他竟然也买了一只MP3。
我平时睡眠很好,那几天不知怎么竟然睡不着觉了,我在床上翻来倒去,脑袋里只有那只MP3,特别是李想摆弄MP3的样子,以及同学们围着他的场面。我妈问我,你怎么回事啊,怎么夜里直上厕所。我说,我睡不着。我妈说,你平时睡眠挺好的啊?我说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妈说,学习累的吧,没办法,初中二年级了,累点儿就累点儿吧。我知道妈这样的问题不必回答,她就好这样自言自语。我妈在第一百货公司当营业员,是卖民用小电器的,第一百货公司是国营公司,效益不是太好,换了几个人承包效益仍然不好,但是我妈是个很会计划的女人,所以虽然爸下岗了,我们家从没有缺吃少穿,日子还算过得去。隔一天晚上,我问妈说,你们商店什么电器卖得好哇?妈说,MP3卖得最火,人都挤疯了。我说,那东西有什么意思啊,顶多听听英语,我们班同学都拿它听歌呢。我妈说,啊,听歌不会在电视听?不再说话了。后来我听到妈和爸在他们的房间说了一会儿话,最后爸“唉”了一声。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也买了一只MP3,款式比李想的那只还好,李想说,咱俩换着听两天吧。我说,随你便。醒来才发现是做梦。
第二天上课时我发现我什么也没听进去,老师在我眼中恍恍惚惚,就像皮影戏里的人物,我昏昏沉沉挺了一上午,下午趴着睡了两节。最后的自习时间,我对李想说,你作业做完了吧?他说,早做完了,你呢?我说,我也早做完了,咱俩去操场跑一会儿吧。李想把耳塞摘下来又戴上,说,想和我比一下啊?我说,比你也比不过我。他不服气地说,我不信总也跑不过你。我说,信不信,比比看。我俩在操场边的小树林里换了背心裤头,又换上钉子鞋,这是学校发给田径队的,李想是学校田径队的骨干,我就不用多说了,我是骨干中的骨干。那一天我和他跑了差不多有十多次,我拼了命地跑,他在我后面也拼了命地追,我和他始终差着半米的距离,李想却始终追不上我。他沮丧地说,你他妈的像偷了东西的贼,比狗还能跑。我说,还比不比了?他说,总输你,还比个什么意思?我说,我也没力气了,再比我怕要输你了。李想说,那就再比一次?我说,你真要赢我呀?他说,再来一次。我说,来一次就来一次。这一次跑到六十米时我还领先李想半个肩位,冲刺时他竟然领先我半个肩位。我说,他妈的,你抢跑了。李想说,谁抢跑了?是你发的口令,你不服,就再跑一次。我说,再跑就再跑。结果最后一次我又输了。我躺在一堆衣服旁边,说,累死了,不跑了。李想却来劲了,自己又跑了几次,还让我给他看表。那一天,我和他都累得筋疲力尽,李想连路都走不动了,放学的时候,他截住一个同学,一手扶着自己的自行车,像伤兵一样让同学把他带了回去。
第二天,下课的时候,李想跑到我身边,说,他妈的,我的MP3丢了。我说,什么时候丢的?他说,记不起来了,回到家我就睡了,连晚饭也没吃,是早晨发现的。我说,是丢在学校还是丢在路上了?他说,谁知道啊,咱俩跑完,我连衣服也没换,说不定是在路上丢的。我说,去树林和操场找找吧,也许丢在那里了,昨天下午咱俩在那待两节课呢。我和李想在树林找了半天,又在操场找了半天,结果当然一无所获。李想说,完了,肯定丢了,操场上总有人,路上也总有人,一定让谁捡去了。我说,一半的概率是丢在学校,你发个寻物启事吧。李想说,能行吗?我说,死马当做活马医吧,就咱俩知道你一辈子别想找回来。李想就找了一张白纸,他让我写,我写道,寻物启事:昨日在学校操场丢落银灰色MP3一只,如有拾到者,请通知二年一班李想,必有重谢。二○○四年六月五日。我和李想把启事贴到校门前的失物招领栏上。贴罢李想说,肯定没希望了,贴也白贴,他虽然这么说,我却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他是充满希望的,我说,看你的造化了。
那天我回到家里很快就吃完饭,然后对妈说,我要写作业,你们不要干扰我。妈说,谁敢干扰你啊?把电视音量调到最低,和爸一起看无声综艺节目。我把门销上,拿出一只MP3,把耳塞塞进耳朵,边听歌边做功课。这是我最爱听的一支歌,歌名叫“五星红旗下的蛋”,是崔健唱的,歌没唱完,我的作业就做完了,这一天我的效率非常高,通常我没这么高的效率,总会把作业做到很晚。后来我把耳塞摘下来,开始研究这只MP3都有什么功能,因我手中没有它的说明书,所以我的研究比较艰难,但我一向有拆卸成品再把它装起来的习惯,最终还是弄清了这只MP3的功能,我发现它虽然看起来很漂亮,功能并没有几样。但MP3毕竟是MP3,小小的一个玩意儿竟有那么大的容量,当年我奶奶的那部红旗收音机,差不多像皮包那么大,我爸的半导体,也有砖头大小,如今的MP3,只有一指头大,不能不承认,科学是越来越厉害了。而且不管怎么说,MP3这东西的确好玩,怪不得班上同学差不多都玩它,怪不得连李想也买了MP3。在班上,许多同学下了课会经常交流彼此的MP3,你的他的还相互乱借,劲头一点儿不亚于玩手机。那一天我把MP3拆下来又装上,最后,躺在床上听歌,还是听“五星红旗下的蛋”,听着听着,我睡着了。
第二天,我是被妈摇醒的,妈指着我的耳朵问,这是谁的MP3?我说,你干吗呀,人家睡得正香呢。妈说,我问你话呢,这是谁的MP3?一句话几乎脱口而出,我要说的话是“李想的”,话到嘴边,却让我咽回去了,我说,是同学的。妈说,以后不要借别人的东西。我说,啊。妈说,你喜欢这东西吗?我想起爸的那声“唉”,对妈说,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无所谓。妈说,我看你也是无所谓,你听了一宿的歌。
李想的寻物启事贴了三天,但没有谁把MP3送还给他。李想说,完了,肯定找不到了,现在哪里还有拾金不昧的人?我说,再等等吧,说不定明天就有谁送还你。然而第二天并没有谁送还他MP3,他的那则寻物启事让另一则“我校三年级中考录取大榜”压在后面,我对李想说,妈的,三年级同学一毕业,我们也快成三年级的中学生了,真是光阴似箭啊。李想像没听到我的话一样,说,要不要在别处贴一张寻物启事呢?我说,算了,如果有谁捡到,现在不给你,以后也就不好意思给你了,你想,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李想说,可不是。我说,得了,别想你的MP3了,明天就放假了,过一个轻松的假期吧。李想说,也是,MP3又不当吃不当喝,有它也是听歌。虽然他这么说了我还是看出他十分沮丧,那毕竟是他的心爱之物。
晚上我躺在床上听歌,妈忽然推门进来,说,儿子,吃水果。我说,你进屋怎么不敲门?妈说,你是我儿子有啥怕的?我说,那你们的屋子,我也不敲门就进去呀?妈尴尬地笑了一下,说,我儿子越来越懂礼貌了,儿子你长大了。妈说,儿子,妈有事和你谈谈。我说,谈什么?妈说,你怎么还不把MP3还给同学?我说,过几天就还给他。妈说,谁的呀?我说,是李想的。妈说,人家也要听呢,赶紧还给他吧。我说,知道了,你就是谈这个呀?妈迟疑了一下,说,你做功课吧。
放假的第一天,我去了妈的单位。一百货虽然不算最大的商店,里面的东西也够齐全的了,逛了一圈我就来到妈负责的小电器柜台,我趴在那里看MP3,款式真是多极了,你几乎不知道哪一款最好,很多人挤在那里看,有买的,也有不买的,有中学生,也有大学生,成人也不少。妈终于发现了我,妈问我,你怎么来了?我说,我陪同学来的。妈说,玩一会儿回家复习功课吧,忙着答对顾客去了。我仍趴在柜台仔细看。我看到有一款MP3和李想的那只是一个牌子,款式也差不多,也是银灰色的,价钱是二百六十五元,这是一个中档的价位。看了一会儿,我又去了隔壁的电子市场,这地方多数卖的都是水货电器,价钱便宜得多,还有收购旧电器的。我问其中的一个售货员,收不收MP3。他说你拿来我看。我把MP3拿出来给他看,他说,你这还是新的呢,小兄弟,你是偷的吧?我说,什么呀,我喜欢另一款的。他说,开玩笑开玩笑,MP3这种东西一宿觉就更新换代了,你要卖我只能给你一半的钱,你愿意你就卖,我可不是强买。我说太少了。就又问了几家,价钱都差不多,看来也就是这个价了。晚上回家我翻出我的压岁钱,这是过新年时舅舅给我的,舅舅给我的是一张百元新票,我平时很少花钱,这一张当然更舍不得花掉,手中的MP3打五折卖掉,加上舅舅的一百块压岁钱,差不多可以买一个中档价位的MP3了,这个想法让我备受鼓舞,开学以后,班上的同学都会看到我的新款MP3,大伙一定会围着我看,还会有人和我交流经验,把自己的MP3和我换着听也不一定,我发现我一直盼着那个时刻,我不愿意明珠暗投,我承认我有点儿虚荣。
第二天我早早就去了电子市场。那个认出我的售货员满脸喜悦,他对我说,小兄弟,我不是占你便宜,电子商品睡一觉就更新换代了,我今天收你的是新的,一宿觉姑娘变媳妇就成旧的了,说实话,我图的是吉利,你是我今天第一个顾客,我这里的东西任你挑选,当日包退包换。我在那个人的柜台里选了一只MP3,有着银灰色的镀锌,比我卖他那个更小巧更精致,那个小老板说的不错,电子商品真是睡一宿觉就更新换代了,新买的这个比原来的价位低,性能比原来那个不知好了多少倍。我闷在屋子里独自玩了三天新买的MP3,兴致却渐渐消退了,我发现不管什么好玩的东西,一个人玩儿一点儿意思没有,好比下棋一样,总是有谁和你比着才有意思,也像练跑一样,比着跑才能出成绩。我想到了李想,找他一起玩儿吧,我就去找他。
李想家和我家都在一条马路,是不算太远的邻居。我一出楼洞就看到了他,他手中提着一个保温饭盒。我问他,你干什么去?我正巧要找你呢。李想说,我给我爸送饭。我说,你爸不是开出租车吗?他说,我爸开不了出租车了,他受伤了,在社区医院呢,我这就给他送午饭,我爸就愿意吃我妈做的炸酱面。我说,我和你一起去,不知为什么,先前我还想给他一个惊奇,路上却打消了念头。到了社区医院病房,李想的爸爸头上缠着绷带,脚上打着石膏,看着像个机器人。他爸说,带同学来了,坐下歇会儿吧。我说我不累。我和李想看着他爸爸把炸酱面吃完,收拾好保温饭盒一起回家,走前李想爸说,李想,床头柜里有零钱,路上和同学吃雪糕。回去路上我问李想,你爸伤挺重啊?李想说,可不是,断了一条腿,脑袋缝了十多针,中度脑震荡。我说,撞车了呀?李想说,撞车了,他把别人的车撞了,自己的伤更重。又说,都怪我妈。我说,他开他的车,与你妈有什么关系?李想说,前一晚我妈和他吵架了。我问,为了什么啊?李想说,因为那只MP3,他俩吵了半宿,我妈说他不该给我买,说他乱花钱。我说,这怎么是乱花钱呢?李想说,要是不把MP3弄丢了,我妈就不会骂我爸了,我妈就是那样的人,什么事情都怪我爸,其实是她舍不得骂我,也是可惜那个MP3。我爸开的是夜班车,因我妈和他吵晚上一点儿没睡觉,快天亮时和对面的一辆车撞上了,幸亏他踩了刹车。我问,断的是哪条腿?李想说,就是踩刹车那一条。我说,以后我和你一起给你爸送饭。李想说,就快出院了,我爸是急性子,早就闹着出院,你要是有空我就喊你一声。
我连着三天和李想给他爸送饭。后来他爸出院了。接他爸出院那一天,我说,这么快就出院了?李想和我开玩笑说,你什么意思啊,让我爸住一辈子医院啊?我说,你送饭送烦了?他说,可不是,真有点儿烦了。我说,我还没烦呢,你就烦了。李想说,够哥儿们。我们在我家门前碰到了我媽,她刚下班。我妈是个热心肠的女人,也想帮着把李想的爸爸送回家。李想妈让妈坐下聊会儿,让李想给妈和我杀西瓜,李想端着一盘西瓜让我和妈吃。两个妈妈聊起没完,我先回家了。
我躺在床上听“五星红旗下的蛋”,我听得心烦意乱,我脑子里全是李想的爸爸,他爸已经出院了,我眼中的他还是全身缠满绷带,腿上打着石膏,我甚至在MP3里听到了李想爸妈吵架的声音,后来,我看到两部汽车撞到了一起,其中一部是出租车。然后是警车尖厉的叫声,救护车凄厉的叫声,后来我睡着了。
我就这样闷在屋里睡了一下午,我睡得很不好,梦一个接一个,梦中的画面混乱不堪。晚上,我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妈。妈说,儿子,你爸和我想跟你谈谈。我说,谈什么?妈说,我在李想家待了一会儿,还去了李想的房间,他的房间很干净,不像你屋子总是乱七八糟的。我说,你要谈就谈吧,干吗说这些没用的。妈说,你把MP3还给李想了吗?我抬头看妈,又看爸,他们都低着头躲着我的眼睛。我说,还没还呢。妈说,拿来我看看。我把新买的拿出来。妈仔细看了一会儿,把MP3放到桌子上,说,这不是他那个,这种款式的才到货。我说,想起来了,他那个早还给他了,这是另一个同学的。妈说,你还他了,可是我没见他听MP3,我在他屋子也没见到MP3。我说,你什么意思啊,你是有意去他家的吧?妈说,我让你说实话。妈又说,儿子,我们虽然是普通家庭,过的却是本分日子,告诉爸妈,李想的MP3是不是你拿来了?我终于说了实话,是。其实我早就想说实话了,就是说不出口,和李想给他爸送饭那一天我就想把事情说出来,最终还是没说,我知道我不是舍不得那只MP3。妈说,我就觉得奇怪,谁的MP3总让你听啊,还有,自己的东西为什么总放在别人那里,怎么好的同学也是奇怪的事,我不愿意把你往那上想,可是还是想对了,这个真是同学的吗?我说,我把李想的卖掉了,加了舅舅给的压岁钱买了这个。妈说,你出息了,学会做生意了。我说,我不是有意的,那天我和他一起去操场短跑,是他把MP3落到草丛里了。妈说,你捡到了,为什么不交给他?
我说,我想玩儿两天,后来就不好意思还给他了,我是真的不好意思还他了,因为我已经听了两天,如果我还他,真的有点儿说不清,他保不定会想:怎么两天后才还给我,这小子是不是有意的呀,是不是偷来又后悔了?我不愿意他往那方面想我,当时我的确也没有那样的想法,我真的不想留下来,可是听着听着就喜欢上了,你们也知道,现在的初中生没几个没有MP3的,可是我没有,李想原来也没有,他那个是新买的,以前他说MP3没什么用,纯粹是赶时髦,可是突然就买了,那天他拿着MP3,班上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他还搂着我一起听,因我们俩关系比较好,这让我很受刺激,他家和咱家生活差不多少,他爸和我爸一样也下岗了,打替班给人开夜车。同学都有,我不在乎,李想有,我就有点儿不平衡了。他突然地就带着MP3去了学校,这就更加让我受刺激。算了,我还是都说了吧,和李想一起练跑也是我故意的,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下午我满脑子都是他的那只MP3,趴在桌上睡着了还在想,我是故意输给他的,那样就更能刺激他,那天他累坏了,他的MP3就这样到了我手里。我当时的确想玩儿一天就还给他。如果他不让我写寻物启事也还好办,找个机会还给他,还可以让他请我一次客,买支冰激淋什么的,大家一笑了之。后来他让我写寻物启事,莫名其妙我就替他写了,而且,寻物启事还是我建议他贴的,我想,这就更不好还给他了,因为寻物启事是我写的,他说我字写得比他好。启事贴出去,我的性质就变了,我还怎么还他?我本来打算凑一点儿钱买个新的送给他,可是在电子市场,看到新款的MP3喜欢得不得了,就把舅舅给的压岁钱添上,买了这款MP3。那天我本来要找李想一起玩,可是他说他爸爸撞伤了,我就和他一起去给他爸送饭,他告诉我,他爸他妈是为了MP3吵起来的,后来他爸就撞车了,知道发生这样的事我很不得劲,我知道这完全是因为我,我很后悔,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爸妈,你们应该相信我,一开始我的确没想拿他的MP3,拿来以后我一点儿不觉得高兴,也不是,开始有一点儿新奇,是拆卸又装起那个过程很兴奋,你们也知道,我从小就爱把东西拆了又装上,有一次把家里的半导体拆掉装不上,爸还打了我,你们还吵了架。可是MP3和半导体不一样,其实里面很简单,只有一点儿集成电路的芯片,拆装一次就没什么意思了。但是,此后半个假期我总做梦,我两次都梦见因我偷同学的MP3,被学校贴了处分的告示,好几次都吓醒了,我甚至想到了转学,因为我一进校门,就会想起MP3的事,可是学得好好的,无缘无故转什么学?你们肯定不会同意,再说,你们也没那个能力,可是一想到开学还要进那个校门,还要进那个班级,甚至还要面对李想,我感觉十分恐惧,因我不会忘记MP3的事情。我知道,如果我不承认,班上谁也不会知道,李想更不会知道,他一直拿我当最好的同学和最好的朋友,可是大家不知道不等于这件事没有发生,事情发生了,而且并没结束,而且就发生在我身上,所有的人都不知实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真相,爸妈你们不会理解,说出这个秘密很痛苦,保守这样的秘密一样痛苦,有这个MP3还不如没有,这样的秘密没有也罢,没有这个秘密我会更加轻松,不听歌也一样快乐,不听它我一样能把英语学好。爸妈,今天你们不找我谈,我也要找你们谈,我早就想找你们谈了,可是一当打定主意,又犹豫起来。我知道面对面的谈这样的事,不光我为难,你们也一样为难,甚至比我还要为难,我知道,妈早就心存疑惑了,她只是不想面对它。我也一样,就这样,今天想谈,明天想谈,就一天一天拖下来了。
妈说,现在不得不面对了,你打算怎么办?爸仍然不看我,我知道他心里一直在忏悔,在我讲我的故事的同时,他一定在想黄铜水龙头的事。我说,我还给他。妈和爸对视了一下,妈说,你什么时候拿的?我说,放假以前。妈说,你听了那么长时间了,还好意思还给人家?到你手里之前,李想的MP3是新的呢,我卖了一辈子电子产品,过眼的东西一看就不会忘。我说,我才听了不到半个月,顶多一个月。妈说,我卖电子产品,这种东西睡一宿就更新换代了,你看商店里日产平板电视还不到一万块钱,你就这样半新不旧的还给人家?说了这么半天,看你什么脑子,你都忘记了,李想的MP3已经让你卖掉了。我说,我脑子乱得要命,差一点儿就崩溃了,我已经崩溃了,让我想一想,那就把这个还给他吧。
妈说,也不妥当,你这个虽然是新款的,价钱比李想那个还是低了一点。我说,李想的那个标价是二百六十五,这个是二百三,差了三十五块钱。妈说,三十块钱也是钱,人活着,不要总想着占别人的便宜。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那就把这个退回去,照二百六十元买一个新的还给他,反正那个老板答应包退也包换。半天不说话的爸终于说话了,他说,我和你妈商量商量吧。我说,这还用商量?妈和爸又对视了一眼,说,这件事着急也没用。
第二天晚上,爸和妈又来到我的房间,妈把两个大小一样的包装盒交给我,说,这是我新买的两只MP3,款式是一样的,商店搞电子产品展销,一律打八折,原价也是二百六,我二百零几块钱买下来了,打开看看吧,是最新款的。我没有打开盒子,我一点儿看的兴致没有。妈说,两只是一样的,你送一只给李想吧,告诉他是妈妈从自己的商店买的,是促销价。我说,不是送,是还。妈看了爸一眼,说,你说还李想会相信吗?还也该把原来的那个还给他,那才叫还。我说,我把过程都告诉他。妈说,你那个过程太复杂了,说了他也不会相信。即使他相信,会比你还不好意思,他也不会要你的MP3。
两只盒子在我的写字桌放了三天。第一天下午妈回来,一见包装盒子就说,你怎么还没给李想送去?我说,李想去乡下姥姥家了。其实李想并没去姥姥家,我跟妈撒了谎。第二天,我把其中的一只盒子藏到了床下,妈一见少了一只,高兴地说,送去啦?我说,啊。妈说,送就早送,总算了了一件事,李想高兴吗?我本想继续说谎,又怕妈碰到李想或李想妈把这件事说出去,只好实话实说,妈你真烦,李想还没回来呢。其实这也是说谎,没办法,我必须为前一个谎言付出代价,我理解有些人为什么总是撒谎,总是犯错误,因为不说谎他就没法自圆其说。妈不相信地说,他真没回来呀?我说,他明天回来。妈说,明天你起早送去。我说,知道了。我又在床上折腾了一宿。我没法拖下去了,我不是不想把MP3送给李想,我总觉得这个“送”不对劲儿,但不送就更不对劲儿了,然而说实话,我十分畏惧送MP3给李想。
我终于把妈新买的MP3送给了李想,那是开学三天以后,他十分高兴,立即要回家取钱给我。我说,算了吧,是我妈送你的,他们商店促销,八折价,你要给我钱我妈就要骂我了。李想说,可是我还是不好意思。我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当我偷你的又还给你了。李想哈哈笑起来,说,你真幽默,你逗死我了。我说,你笑什么?我一点儿也不幽默,你的MP3真是我偷的,我把它卖掉了,又买了这个新的还你。李想笑得东倒西歪:这年头哪有这种事?编吧,你就编吧,笑毕他说,回去替我谢谢阿姨,也谢谢你。我说,我就不用谢了。
我没用那个新买的MP3,我自己买的那个也没用,我把两只MP3锁到抽屉里了。一年以后,我考上了一所技校,这让妈很失望,把我培养成一个大学生是他俩的理想,妈坚决建议我复读,爸也是一个意思。高考失利让我一下子猛醒了,我咬牙又重读了一年,三年以后我大专毕业当了一名技术员,那家工厂就是爸偷黄铜水龙头的工厂,只是那个废弃的车间扒掉了,原地盖起了巨大而漂亮的厂房,工厂不叫工厂,变成股份有限公司了,城市发展得相当快,变得认不出来了,差不多可以用日新月异来形容,人们正在迎接奥运。我也一样,用不了多久,我会和一个姑娘结婚,会和她生孩子,我会当爸爸,她也会做妈妈。有一次我清理屋子的杂物,看到了那两只MP3,我翻出来看了一下,又把它们锁进抽屉,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就把一个真相锁进抽屉里了,也许还不仅仅是真相。在那一会儿我想起了李想。
李想家已经搬走了。
【作者簡介】朱日亮,男,1957年生,吉林省四平市人。1982年毕业于吉林师范大学中文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开始小说创作,出版有著作十余种。鲁迅文学院第三届高研班学员。现居吉林省四平市,在银行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