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舞

2009-05-31 21:41:49储福金
小说月报 2009年7期
关键词:阿莲莲池女警

李寻常握着一束莲花出现在区政府机关的时候,门卫看他一张黝黑干瘦的脸,一副农民的模样,就拦住了他。李寻常说他是找科委的。他开口的时候,门卫就觉得他不像平常那些上訪的农民,脸色和善了些。李寻常想到多少年前,他曾一度从这里出进过,那时的门卫现在都不在了。自离开后,他就没再来过区政府机关,这里的变化也大,显得很宽很深。李寻常伸头朝里望着,手机铃声响了,他向两边看了看,见没有人拿出手机来听,才确定是自己的手机响。李寻常很不习惯地掏出手机,朝它叫着:谁啊?听到是妻子阿莲的声音,声音显得很远的。他把莲花和手机转换一只手拿,朝门卫笑了一笑,随后朝手机说:知道了,我就回我就回。

他的口气像是下指示,手轻抖处,含苞的莲花开了一点,嫩粉红色的花瓣掉下了一瓣,飘飘地落下来。李寻常递给门卫一支莲花,说:这可是千瓣莲。门卫说:有一千瓣?李寻常说:只多不少,你不信,一瓣一瓣剥剥看。剥下来的莲瓣洗洗可以当菜吃。可不要糟踏了。

正说着话,开来一辆吉普式的两厢轿车,车上按着喇叭。门卫拉李寻常偏过身,让车进门。李寻常转身一看,就伸出莲花来拦住车,朝车里驾驶的人叫着:“方坚强,你装什么大人物!”

车门开开,方坚强从车里俯身过来拉着李寻常的手,把他拉到了副驾位上,并不理会门卫,门一关,车就忽的一下,开进区政府的一段宽车道。

六月的天,车里开了空调,凉凉的。李寻常上了车便关了空调,方坚强笑着摇摇头。

“你来做什么?”两个人几乎同时问。

“快说快说,”李寻常说,“没时间多聊天,还有事忙着呢。”

“哪个没事?没事往这里跑?”方坚强说,“我是来要一个政策。”

“我是来要一张表。”

方坚强是房地产开发商,要政策,也就是要在地价上打点折扣。李寻常是想去科委要一张表,报国家科技奖的农民创新奖。

“你创什么新?”方坚强明显带着玩笑口吻。

李寻常把手里的莲花晃晃,说:“我研究的新品种都有几十种了。你见过这种花色的莲花没有?”

李寻常从网上看到科技奖的消息,就打定主意要来申报这国家级的奖,但心里没底,便没有对任何人说,连对妻子阿莲也瞒住了。但看到方坚强,就忍不住说出来了。

二十年前,李寻常与方坚强结识在这机关大门前,那时县还没有改区,县机关搞了一次招聘干部活动。几百个城镇乡村青年参加招聘,经过多少场考试,经过多少层审核,经过多少时间等候,最后同时考进这机关的农民就他们两个,作为试点,成了机关的招聘干部。李寻常在农村工作部,方坚强在乡镇工业局。

成了干部的李寻常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在县机关里出出进进。有一天,方坚强找了李寻常,说他这样太招摇了,从几百个人中间挑出来进机关很不容易,且招聘搞了这一次就停了,户口一直没动,心里本来就不稳,这当口不要让人家说闲话。李寻常说,招来了是证明有工作能力,是锥子总会脱颖而出,他现在下乡调研写报告,桩桩件件都比整天在办公室里的人强,头儿常常夸的。穿什么,干卿何事?

然而,正因为他们是农村户口,关系一直没有转正,后来机关搞精简机构,首先就把他们精简了。已经出来过的他们,家里的一亩三分田已经容不了,各自做起各自的事。方坚强先是开了家经营公司,慢慢又转到房地产上来,生意做得很大了,有时他海吹,说亿元不在话下,有时又会哭穷,说日子过不下去了。

李寻常则是种起了莲,现在也有近百亩地,他种莲不在食用,而在观赏,搞花色研究。这许多年中,他们见面不多,但同进机关同出来,同是天涯沦落人,有着一种缘分,见时显得亲近。前两年方坚强开了一辆国产小车去看李寻常的莲池。那时李寻常的莲池规模也不大。方坚强说要把李寻常的莲池纳入到将建的红楼山庄里去,有大片莲花作背景,红楼别墅肯定卖得好。李寻常回了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方坚强笑说:你的道和我的道有什么不同?李寻常也笑说:你是搞钱,我是搞研究。方坚强越发笑起来,说:大言不惭,商品社会嘛,你研究出来的莲花,还不是想多赚钱?你的狗屁研究只是个人行为,我可有几百上千人的饭碗靠着我呢。李寻常说:十足的资本家理论。

两人下了车,各自往要找的部门去。

每次去过机关部门,李寻常总会有不舒服的感觉,只有对着朵朵莲花,他心中的浮躁才会安静下来。

六月到九月,一年中最热的季节是莲花的花季,强光高温时莲花开得最盛。这个季节也便是李寻常的忙季,也便是李寻常有期待的季节,也便是李寻常快乐的季节。这个季节里,除了吃饭睡觉,李寻常总是赤膊在莲池边,在他所培育的每一朵莲花前,蹲着,看着,量着,记着。从叶开始,特别是贴近花蕾边的一片伴生叶,那片嫩绿的小叶,是莲花的使者。莲花是古书中的小姐,伴生叶便是小姐的贴身丫环,小姐没出闺房,丫环出来传话。只要看看穿绿衣的小丫环,便知小姐秀美不秀美,大方不大方。测伴生叶柄的高度,可知花开在叶上,还是叶下,或者与叶并排。花在叶上当然观赏价值要高。量叶的直径,可认定新品种花的体形。花开了,要测要量的更多,花的大小,花瓣数的多少,花瓣长宽的比例,花一张开就可见“心皮数”,数一数那莲蓬的粒数……

初见花蕾时,李寻常就知道哪一朵花会开得好。莲花自含苞到开花间的十多天中,他依然带着一种期待,特别是对花色的期待,新的品种便是新的花色。莲色有红、粉、白、黄,黄色原来中国没有,从美洲引进,花色深黄重瓣,李寻常植入雄蕊花粉,远缘杂交,培育出的却是鲜红的花,比原来的红莲还艳红。

李寻常正对着一朵三重色的莲花,尖端是红的,中间是粉红的,基部是黄的。复色花贵,不知经他多少次育种变化而来。这朵花起名为“江南好”,旁边还矗着一块小木牌,牌上“江南好”三个字,还附着一首古词: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每当他培育出新品种莲花都会立一块小牌,牌上有花的雅名,和配着的一首古诗或古文。

花名是李寻常起的,牌上的字也是他自己写的,做这一切,他都很得意。

他小心地用尺悬在花上去量,动作细腻得像个温柔的女人,花朵五点八厘米,一支笔杆咬在他的嘴上,他取下来在纸上记下了。他再细细地点一下花瓣数,不多不少五十八瓣,莲有少瓣莲、复瓣莲、重瓣莲,还有一种便是千瓣莲。少瓣莲有花瓣十四瓣到二十一瓣,是原始的莲;二十一瓣到五十瓣的叫复瓣莲;五十瓣以上叫重瓣莲。眼前的这朵莲花是重瓣莲,莲瓣重重,花在午间开足了,如层层花瓣之波,那么娇嫩鲜艳,那么整齐匀称。

李寻常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莲花,他喜欢看莲花,与其他赏花人不同的是,他深深地了解它,知道它的一呼一吸,知道它的一静一动,知道它的情态,知道它的喜好。

微风轻轻拂过,似乎每朵花瓣都在颤动。随着花瓣的舞动,有清雅之极的花气一下子进入他的内心,在他的深深的内在幽幽地颤动,仿佛他的魂被引动了,浮了起来。瞬间中,蹲着的他的身子成了一种偶像,形神相离,莲花之魂无声无色,吸引着他,呼唤着他,抚慰着他,逗着他,挽着他,扶着他。他与花之魂连在了一起,在跳动,在飘浮,在莲花瓣中周游。每瓣花都在舞动着,向他展着优美的舞姿,一瓣一瓣像是迷宫一样,花瓣深处的轻舞,含着无限的娇羞,每一处的舞动,又呈现着各种色彩。

他神游了多长时间?他身子凝定也许只是一刻,但他的魂仿佛在花间经历了很长很长,他在花中自由地滑动,翻滚,时间本来就不是同一的,花的世界与现实人生的时间不同的,人世一刻,花界一时,那花世界的空间也无限地拓宽,无限地伸展。一朵花仿佛就是一片天地,游上花尖,那莲池的背景无限扩大,每一朵花魂都在舞动着,引着他,逗着他,邀着他去观赏各各不同的隐秘的色彩。

一只蜜蜂嗡嗡之声,把他的神思拉回到现实中,眼前还是那朵重瓣复色的莲花,刚才的一切,却还在他的心里,感觉比现实似乎还要真切。他无法再进入花魂的世界了,那一刻似乎那么長,又显得那么短。花开的时间真得很短,一朵花只开四天,晨开午合,也就四个半天。四开三闭,到了第四天花开后,就不再闭合了,慢慢地谢去。花期短暂,他与每一朵花相伴,最多也就那么几天。当然每一年都会有新花盛开,他的莲池有着那么多的花,但莲池属于他也是有时限的。他与当地的村子签约了三十年租期,二十年已经过去了,他培植莲花多了,当地的村长说他发了,再过十年,他是不是还会签到这块地呢,他也说不准。再过十年,他在这里种的树、花、草,还有他砌的房子与设施,也许都不再是他的了。不过,再过十年,他也走近了老年生涯,是不是还有精力侍弄莲呢?如此去想,人花相对,那最快乐的时光,也终有尽期。其实人生呢,想到底也短暂,再长也就百年吧。

阿莲走到莲池边的一片蓝花鼠尾草地,地里一串串的蓝花开得真艳,水面一只牛背鹭扇着翅膀,轻轻地飞起来,这一动静让阿莲站住了,她就站在那里看着在莲池间回形道上的李寻常。

李寻常手里捧着一本画册,那是一本英国皇家色谱,他久久地看着一朵小花蕾,随后摇了摇头,嘴里咕哝一声:……不是蓝色。

阿莲一时没走过去,与丈夫生活得时间长了,她清楚他这一刻不喜欢被人打扰。他看着花,她看着他,这也是经常的事,两个人都很专注,心里也都很欢喜。

他光着上身蹲在太阳下,他从不戴草帽,一到大热天,连汗衫背心也不穿,他和莲花一样喜欢阳光。莲花在遮阴处就开不好,只有在骄阳下色彩才开得艳。天愈热他愈喜欢,说是可以免费洗日光浴,他的黑皮被阳光晒得亮亮的,并没见太多汗,仿佛是被他的黑皮肤消化了,又像是他的黑皮肤天生就有蒸发汗水的功能。他总是说,莲花这么娇嫩,偏喜欢迎着太阳开花,他怕什么太阳!

李寻常经常说些阿莲听来不着调的话,也经常会做些阿莲看来不着调的事,比如这莲池周围他移植了不少开蓝花的草,眼前小灌木的鼠尾草,还有什么婆婆纳,是阿拉伯的;鸢尾草,是德国的;桔梗草等。天底下没有蓝色的莲荷之花。听说睡莲有淡蓝色的花,在亚马逊河热带野生,有英国人借此培育出蓝色的睡莲来。他也想触动莲荷之花的色彩基因,杂育出蓝色莲花来。可明明嫁植了蓝色花粉,但却在白色中开出粉红来,黄色中开出艳红来。于是。李寻常就在莲池边种了各种色彩不同的花草:夹竹桃花,美人蕉,千屈菜,梭鱼草,牵牛花……还引入了蜜蜂。一看到蝴蝶在花蕊上飞,他就久久地盯着看,像是他自个儿等着花粉授精。阿莲心里笑他想蓝色想疯了,才有不着调的举动。

他还满世界地去找不同的莲花花种,用来移植嫁接,这次他去区政府时,一位叫达西的朋友带来莲种,见李寻常没在,就走了。阿莲就是来将达西留下的话转告李寻常。

李寻常量着一朵粉红色的莲花,他量得那么认真,轻轻走过去的阿莲,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他也没注意。他的背脊上有一层极细的白霜,那是汗盐晒成的结晶,阿莲知道他对这根本没感觉,但还是有一点心疼。他量了一次又一次,以前阿莲会取笑他,说他算得也太精细了,她一眼就能测出花朵的直径,果然,说了几朵莲花的直径,结果与尺量的相差无几。但李寻常还是不让阿莲跟着。他还是要自己来量准了,称之为科学的态度。也许量莲花莲叶莲秆是他的喜欢,他希望这么去做。

李寻常终于发现了身边的阿莲,抬头朝她笑一笑:莲花就是好看。

天天看,日日看,你还没看够?

永远看不够,就像看你一样。

看我,你没这么仔细。

你睡着了,当然不知道。而它们没睡着。

它们喜欢你看?

是啊。你看这并蒂莲的花瓣一摇一摆的,动得很齐,像一对情人在跳舞。

又不着调了。

李寻常又凝神去看那朵并蒂莲,这是一朵花有两个花心的并蒂莲。莲蕊莲瓣成双成对。他相信花有精神,偶尔触碰到时,它们会微微颤动,他能感觉到它们的喜悦与难过。

阿莲喜欢看他入神的样子。他有两件事会入神,看花入神,看书入神。他在外面讲话也总夹着书里的话,阿莲觉得那不像一个种田人说的话。李寻常却说:我的话里可是有文化的。阿莲说:你和我说话,怎么没有那些不着调的文化?李寻常说:对你说那些话,我还嫌累呢。阿莲笑起来,想了想又问:是不是怕我听不懂?李寻常苦着脸说:你真能听得懂吗?他又笑了起来:哪一句不懂?我教你。

我怕你把我也教成了七着八不着。

七着八不着,是阿莲父亲当年对李寻常的评价,他出于农民本分,不赞成女儿与李寻常谈恋爱。未来的老岳父见过李寻常,在一个老农民的眼里,李寻常的做派不入眼。穿着太光鲜,夸夸其谈满嘴虚话,他从县里被赶回来,肯定就是不踏实的原因。但阿莲的母亲暗暗支持女儿。有一次赶集,她特意到李寻常的村上去看看他,正见他赤个膊在大日头底下,小心地伺弄莲花,精光的黑皮肤,亮晶晶的。她觉得这个小伙子身体好,有耐心,舍得吃苦。老夫妻有时背着女儿争执,阿莲偶尔听着了,觉得他们的理由都很奇怪。她就是喜欢他,也弄不清他的做派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李寻常走进派出所,在一个办事窗口把填写好的科技奖申请表递进去。窗口里一身警服的人抬起头来,他发现那是一个女警察,无论从相貌与神情来看,她都还是一个女孩。女警瞟了一眼申请表,又看李寻常,带着感到奇怪的神情。李寻常也觉得有荒诞感,不光是眼前的女孩警察,还有自己怎么会跑到警察局来的。

“你要做什么?”女警问。

“我想打一个证明,证明我是农民。”

“你当农民要什么证明?没听说当农民还要有证明。你一站在人家面前就是证明。”女警带着点笑意,她一笑便显出成熟的模样了。

李寻常也笑了,他能理解她的话意,他的黑肤形象给谁都会认定他是个农民。

“这张表要证明。”李寻常手伸进窗口指指刚递进去的那张表。

女警仔细地看了看表:“你还搞科研?培育莲种?”

“我培育出几十种新品种莲花,大的莲花有盆大,小的莲花长在碗里。色彩有红莲,白莲,黄莲,红白杂色的莲,还有金碧辉煌的莲,我称之为金太阳……就是没有蓝花。”

女警说:“这么多莲花,肯定好看。我想问你个问题,莲花与荷花到底有什么区别?”

“莲花就是荷花。南人称莲,北人称荷。”李寻常笑说,见女孩脸上有点红起来,又说,“其实以前也有分别,古人称莲的绿茎为荷,后来才混为一谈。莲花在古代的称呼很多,《诗经》中还将莲花叫做水芙蓉、水芝、泽芝、水华、水环……”

女警说:“好了,我相信你能了。你到底打什么样的证明?

“只要证明我是农民就行。”

女警笑嘻嘻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她食指微勾,让他把手头上的户口簿递过去。她翻开户口簿,准备写名字,随即却把户口簿递了出来。

“怎么了?”

女警说:“对不起,不能给你打农民的证明。你现在已经不是农民了。你那一片我知道,地都开发成道路和小区了。”

李寻常说:“可我现在干的就是农民的事。什么是农民?《辞海》的条目上说:是从事农业生产的劳动者。什么是农业呢?《辞海》的条目上说:利用动植物的生活机能,通过人工培育以取得产品的社会生产部门。我是从地里种出莲花来的,怎么不是农民呢?”

女警有点稀奇地看着掉书袋的李寻常,不明白这个种莲人哪来的满口文化:“但你已没有地了。”

李寻常说:“我租地种的莲花。旧社会的贫农没有地,租地主的田种地,不能说他们没有地就不是农民吧。……你给我打一个失地农民的证明吧。只要是农民就行。”

女警只是望着他,笑说:“人家都往城里迁,不想当农民。你啊,还不如往乡下迁,可以有自己的田。租地,还要交钱吧。”

李寻常说:“是啊,租三十年好几万呢。”

女警摇着头:“我不能给你打证明的。你自己看户口簿的第一页第一行,开头就是非农业户口。非农业户口,就说明你是城镇居民,不是农民了。”

李寻常发现自己再说下去就是纠缠女孩了,他只有出门了。

李寻常在派出所门前的街上,又见到了夹着个小包的方坚强。李寻常想避开他,却被方坚强一把拉住了,非要问他大气不顺的原因。李寻常只得把事说了,方坚强笑说:啊哈,一个假农民。

李寻常说:我不是农民是什么?

方坚强说:你也是老板,你有莲花商品。你忙时也招短工,你也是资本家。

李寻常想说一番农民从田里收东西的道理,但他的道理已在派出所里碰过壁了,眼前的方坚强对他了解得更多,胡搅蛮缠的理论也更多,他只能认栽。多少年来,他已甘心做一个农民,也一直做着农民的事,这一刻他希望人家认定他是一个真正的农民。过去他在南唐殿门口卖过莲花,那里有挺大的古董市场,他很不屑去看那遍地的假文物。现在居然一个户口簿,让他变成了假农民。

李寻常不想再说下去了,问:“你怎么又在大街上转?”

方坚强说:“我做房地产,就要看哪块地好,不在街上转在哪儿转?……我在跑衙门呢,现在做生意跑衙门不一定行,不跑衙门可万万不行。”

李寻常认为他说的都是废话,想移身走开,方坚强却还是拉着他:“不想听了?别以为你满嘴文化,多的还是农民意识,跟不上时代。……好吧,你不是农民是一回事,你要一张是农民的证明又是另一回事。不就是一张证明吗?我来帮你想办法,给你这张证明,我还是能办到的。……你还是想一想,我们合作的事。”

李寻常说:“什么合作的事?你就别趁火打劫了。我也不要一张假证明。我从来不做假,人家一揭发,我的脸还不知往哪儿埋去。”

李寻常这一回想做农民却做不成了。当年从机关被剔出来,他想到要回去当农民,一度对人生社会都失望了,便去后山宝成寺出家。宝成寺住持老和尚一时没接受他,说出家是一个信念,不是一时之气,留他在寺里考虑考虑。李寻常每天在寺里扫地做杂事,白天看许多的求财求缘的男女来庙里烧香磕头,夜里学盘腿打坐,这么过了十八天,觉得自己信念并不在庙里,也就有了悔意。住持老和尚看出来了,把他叫了去,说你还是还俗吧。说是还俗,其实他并没有真正入寺。住持老和尚问他回去做什么?他说种地,还做农民。住持老和尚说你心虽不在庙里,人来便是有缘,十八天中,把寺里的花草照顾得不错。于是,给了他十八颗莲子。

这是十八颗碗莲的种子。过去观赏莲只有皇宫官家与寺庙里有,民间种莲一般目的是收藕食用。李寻常拿回莲种,起初不知如何种它,用两颗放水里浸,放泥里泡,陈莲子坚硬如铁,就是不发芽。李寻常不知找谁去问,只有找书来读。他在市图书馆泡了好几天,得知干莲子埋在地底下上千年也不会发芽。终于在那本“起自耕农,终于醋酸”的古书《齐民要术》中找到育莲之术,书中提到把莲子一头磨破,可长出小戟叶。

莲子有两头,两头形不同,磨哪一头?李寻常就磨两颗莲子,各磨一头,发现是有凹点的一头磨破可发芽。这莲子算是倒发芽。莲种了,碗莲长成,看到第一朵小小的白莲花开时,李寻常有点吃惊,他没想到莲花有这么小的,他没想到莲花是这么的好看。

李寻常开始了他种莲的历史。观赏莲的收入必须要靠销售,最先他用板车拖几盆碗莲到南唐殿去卖,南唐殿外一大片广场是工艺品古董市场。李寻常觉得想买古董的人,相对才有心思买莲花观赏。他将板车推在市场一角,捧一本书蹲在边上看。有人看到碗盆里的花,疑惑地问:“这是莲花吗?是假的吧。”李寻常说:“这里的古董大多不是真的,我的莲花却是假不了。”

种观赏莲,合着李寻常的心思,特别是花色的变化,引李寻常入迷。二十年种莲,要是单纯种藕食用,也许早就腻味了。每年有新的花色的莲花开出来,是他的期待,莲花的花色越来越多,但他没有满足,似乎他渴望着蓝色。他也不清楚从什么时候产生的意象,像是从寺里出来那天起,就有那么一种感觉在意念中存留,也许不是感觉是梦景或幻景:一朵蓝色的莲花上一个穿红色服装的女性在跳舞。后来他遇见了阿莲,第一次看到身材苗条的阿莲就是穿着一件红色衬衫,她的名字又叫阿莲。他就认定她是他的妻子。

达西来了。原以为他已经走了,他又出现了。达西说:他突然想到来就来了。李寻常说:我今天也想到了你,真是心有灵犀相通啊。达西说:你还是老样子,喜欢说古诗文,说的还是夹生的。李寻常说:你是这样感觉我的啊。

达西还是老样子,旅人行装,满面风尘。站在一起,他们有一点是相同的,一样的黑红肤色。

李寻常给达西办了一桌欢迎酒席,黄昏时的酒席安排在莲池边石亭里,亭里有一张圆石桌,还有几张圆石凳。当初,修亭置桌时,阿莲就说:做这个不实用,七着八不着的。李寻常说:都要讲究实用,还不要种莲花呢。

先上了一盏清凉解暑的荷叶茶。刚喝完,莲花酒就倒满了杯,接着上的一桌菜,都与莲连着。有莲子羹,有炒莲梗,有凉拌莲花,有蜜汁藕片,有藕丝,有藕饼,有糯米藕,有荷叶粽,有荷叶鸡,还有荷花汤。

当年的云南彝族地区,李寻常在普者黑湖边转来转去看莲荷,普者黑的莲长得高大,颇有名气。达西也到湖边看景,见住同一招待所的李寻常在湖边徘徊,觉得奇怪。傍晚时分,李寻常在湖的僻静处脱了衣服走下水去,达西以为他要轻生,就跟着下水。普者黑水深,莲秆有几米高。李寻常生在江南,水性很好,潜到水底,扒开污泥找藕鞭。达西的水性也不差,但见李寻常沉入水下,眼前的水面泛上黑色污泥,认定李寻常是要轻生,过去一把把他拉到湖面上来。

爬到岸上,两人谈起,达西才知道李寻常是个种莲花的花迷。达西喜欢旅行,也爱赏莲,两个人交上朋友。当天,在招待所的房间里,两人对饮喝酒,酒喝多了,话也就多了。达西说:原以为你沉湖底偷死,谁知是偷种的。李寻常说:偷乃不告而取。普者黑的莲是野生的,取天地自然之物也叫偷吗?他们喝到醉了相靠倒在地上,一直躺到第二天早上。

最初,李寻常不满足现有莲花品种,满世界求种,从报上从书中,只要知道哪里有好莲花便赶去。身上缺钱,就扒火车前往。种莲人心性相通,只要谈到种莲,谈到莲种,自然不会空手而归。因此结交了不少各地朋友。其实野生的莲开在无闻之地,自有珍奇品种。达西会把旅行途中看到的不同莲花拍下照来,寄给李寻常,李寻常想要的莲种,达西也会设法去取,邮递寄来。开始达西主要在藏区游,慢慢地,他的周游圈越来越大,李寻常的莲花销路大了,也资助他一點。近几年,李寻常寻莲花品种多在网上,网络的天地拓宽得很大。达西是老朋友,依然时有联系。

酒杯碰过,两个老友开始聊天,达西问李寻常在忙什么。李寻常说:做了一个梦,南柯一梦做完了。达西问他到底做的是什么梦。李寻常迟疑一下,就把那件事说了。达西说:你还是变了,变得爱名了,那不就是一个名吗?李寻常说:那是社会对我事业的承认。达西说:你要别人承认你什么?李寻常说:好了好了,我也知道你说的意思,我都懂。可是我就是喜欢做梦。人生要不做梦还有什么?你也是做着一个梦,要到各地跑一跑。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辩着。手上不停地碰杯敬酒。多喝了几杯,说起当年两人相识的事。李寻常对阿莲说,当时他以为我是一个想自杀的人。我想过出家,就是没想过自杀。要是自杀了,还能有梦?

达西说:当初你为摆脱不了当农民苦恼,现在又为当不了农民烦恼,你心里就是农民不农民的坎儿,没过得去。

李寻常说:此一时彼一时。他说得有点哀伤,却又笑起来。

达西说:还是我到处周游好,看西藏一片连天的高原,看新疆一片无边的沙漠,看东北一片原始的黑土,看海南一片湛蓝的大海,心胸一下子宽了。这次到江南,看的亭园楼阁,美是美,好是好,就是太细巧了。

李寻常双腿盘起在石凳上,如打坐似的。他说:我就喜欢在莲园里看莲花,你看你看,这轻风一吹,莲花就像在风中舞动,莲花有魂,是花魂在舞,你要静静地看,细细地看,你能看到天地自然尽在莲中,皆显莲色。

一时有风,一时又无风,亭间有蚊与小虫飞动扰人,阿莲要在上风头点个蚊香,李寻常说不可,他去提了一个灭蚊灯来,蓝幽幽的灯引着蚊虫自投,发着轻微的叭叭声。李寻常说:选亭间喝酒,就是要看着莲花,嗅着莲香。此时蚊香比蚊虫还讨厌。

说得兴起,李寻常便去摘来几张荷叶,用水洗净了。达西看着他,他把酒倒在荷叶上,用嘴去吸下面的莲茎断处。酒在荷叶上晃动着,从凹处透过莲茎渗下去,李寻常说是从旧书上看到的,叫做“象鼻饮”,是古代雅士之举。酒经过荷叶莲茎,便有了一种清香,酒气净了,有了莲气。

达西也兴致勃勃地倒酒在荷叶上,倒多了,酒在荷叶上滚动泼洒,赶紧用手去托住,嘴在断茎处吸,一口没吸到,嘴里大叫吸不着嘛,再使劲一吸,便有一大口酒冲进了嗓子,并从鼻中喷出,不由得连连咳嗽,一边咳一边摇着头笑。

李寻常说:你还是少不了狂饮的酒心。

酒喝多了,达西想要去寻方便,绕到莲池南边一座房后,正要停住解拉链时,却被李寻常拉去莲池外树荫处。达西说:莲花出自污泥,需要的当然是肥料,再说一池子水又何在乎一泡尿?李寻常说:莲花经不得一点污糟,脏物溅上,花就不开了。再说,花有精神的,还是要对花存一点虔敬的心。达西说:你心中总还存着一点东西。两人并排朝草丛中撒尿。李寻常撞一下达西的肩,达西也撞一下李寻常的肩,两人笑看尿在半空中舞动。李寻常伸头在达西耳边问:你走南行北,看到过女人在莲上跳舞吗?达西以为他问的酒话,便说:有佛菩萨在莲上坐。

李寻常说:你说的是画像石刻啊?达西说:难不成你还真看过有人在莲花上跳舞?李寻常说:是了,就算是画像石刻,你见过有女人在莲上跳舞吗?你好好想一想。达西便凝神想了一想,像是要把以往所见的景过滤一下,突然跺脚说:前些日子,我在柬埔寨的吴哥窟看到过石壁上雕有这种图像。李寻常说:是不是蓝色莲花上面跳着红衣天女?达西说:石头雕刻的,上面哪有什么色彩?不过也难说,雕刻时是不是上过色的。只是千年以来只留了石头本色。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寻常摇着头说:也是一个梦吧。李寻常想到,这真是他的一个梦了,他还是不想承认那是幻象。真想去吴哥去看一看,是不是就是他感觉中的形象。倘若正是那般模样,难不成就认定他曾魂游吴哥?况且还可能是千年前的魂周游过。

喝多了,吃多了,李寻常拉着达西去月下赏花,看他培育的各类莲花品种。李寻常领路走在莲池回形的窄道前,摇着手电光,去指点莲池中的莲花。他的步子有点踉跄,一脚高一脚低,伸出双手来平衡身子,月光之下,莲池上浮着一个舞动的身影。

跟在后面的阿莲笑着说:七着八不着。

【作者简介】储福金,男,江蘇宜兴人,1952年生于上海,毕业于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与南京大学中文系。插过队,担任过小说编辑。出版有长篇小说《心之门》、《雪坛》、《黑白》等十余部,散文集《禅院小憩》等两部。发表中篇小说《裸野》、《人之度》等五十多部,短篇小说百余篇,文学理论文章多篇。小说曾被译成英、法等外文出版。曾获中国作家协会1992年庄重文文学奖,江苏省政府文学艺术奖,紫金山文学奖及多种期刊奖等。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

猜你喜欢
阿莲莲池女警
保定市首家县区级职工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在莲池区揭牌
工会博览(2022年14期)2022-02-04 18:55:25
我不是我
一条红南京
民间文学(2021年12期)2021-03-31 12:05:28
凯蒂与睡莲池——莫奈作品之旅
赏荷
卖鸡
金山(2018年10期)2018-12-15 07:27:40
论元青花莲池纹
早期国外警察态度的研究综述
民国女警诞生始末
档案天地(2009年11期)2009-12-30 03:41:34
当蜗牛丢了它的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