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
1918年,刚过完农历正月十五,潮湿阴冷的杭州西湖还被笼罩在一片阴雨之中。一个雨天的午后,自西湖白堤的南岸飘来一叶小舟。一位僧人打扮的男子轻轻上岸,与一位年轻的女子相对而立,静默无语。最后,他轻轻地从怀里掏出一块手表,交到年轻女子的手上:你有技术,回日本后不会失业。说完,男子登舟离岸,向着烟雨迷蒙的湖天深处,一桨又一桨地划去。远处寺庙的钟声,依稀传来,年轻的女子远远望着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小舟,恸哭在地……
那位僧人打扮的男子就是我国著名艺术家佛教高僧弘一法师李叔同,年轻的女子是他的日本妻子。那天,她在朋友的陪伴下,匆匆从上海赶到杭州,希望能劝回决意出家的丈夫,不要弃她而去。然而,一切都是枉然,潜心佛教的李叔同去意已决,在将那块曾见证过两人爱情的手表交到妻子手上后,一段维系了十一年的尘世情缘也走到了尽头。
弘一法师,世人记住的大多是他杰出的艺术才华与一颗悲天悯人的佛心,那段佛缘前的红尘往事,却鲜有人知。那却是大师一生唯一的一次动情。
出生于天津旧式商贾之家的李叔同,12岁起就开始学习绘画,从小接受旧式教育的他,博闻强记,很早就显示出过人的才华。1905年,在办理完母亲的丧事后,李叔同去国离乡,东渡日本去寻求自己的理想。母亲的去世,让一直以孝字当先的李叔同,感觉到了自己最后的牵挂。就是在那个樱花盛开的国度,他遇到了此生唯一真爱的女子。
去日本后的第二年,李叔同就剪掉长辫子,报名参加了东京美术西洋画科的入学考试,并在那次考试中顺利入选。此后,李叔同开始西洋绘画的学习。西洋绘画注重写实,人体写实练习是一门必修课。李叔同克服了各种绘画学习中的困难,唯有在人体模特儿这个问题上遇到了麻烦。在那个年代,裸体在日本已很普遍,并不像洪水猛兽般可怕,可裸体画儿却并不为世俗所接受。有勇气做女裸体模特儿的女子更是稀罕。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女模特儿,李叔同只得在学校里找男同学代替。那个秋雨绵绵的下午,李叔同正在屋内挥毫泼墨,一阵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打开门,一位年轻的日本女子正含笑立在门外。她是房东的女儿,那天是给李叔同去送饭菜的。只轻轻的一打量,李叔同的眼睛就亮了,相貌端庄、体态曼妙的房东女儿不正是他要找的女模特儿吗?那天下午,李叔同很委婉地将自己的意思对女子表达了。听完他的话,女子的脸立马红了:这个问题太突然了,让我回去好好想想再回答你好吗?
李叔同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女子却在几天后羞答答地再次敲开了他的门。她说,她愿意做他的人体模特儿。他不知道,彼时,那个清秀挺拔又才华横溢的中国年轻人,早就深深印在她的心里,不然,她不会答应他的那样一个请求。
自此,她做了他画布前的模特儿。共同的志趣,彼此间的真诚,让他们两个之间,慢慢超越了画家与模特儿的关系。樱花盛开的季节,爱也悄悄在两个年轻人的心里绽开。那是李叔同生命中第一次爱恋。热烈新鲜的爱情大大激发了他的艺术灵感,那段时间里,他创办了中国国内第一份音乐杂志《音乐小杂志》,成立了中国第一个戏剧艺术团体春柳社,上演了第一部新式话剧……在音乐、绘画、戏剧等各个领域都取得了很好的建树。那时,她是他最忠实的艺术追随者,每一幅画作,每一场演出,她都会是第一个欣赏者。她还是他最贴心的生活伴侣,异国他乡的寂寞生涯,因为她,而变得不再漫长冷清。
1911年3月,李叔同结束了日本的学业,就要回国。一个无奈的现实摆在他们面前,李叔同在天津有父母早就为他安排好的妻子于氏,他犹豫着不知如何对日本的妻子说。她听完,态度是他想象不到的坚决,她说,我们相爱,你就不能抛下我。就那样子,她跟着他,漂洋过海又跟到了中国。他没将她带回天津老家,而是在上海的一处小小的公寓里,安下了他们的新家。两个人却从此过着两地离分的生活。最初,李叔同在天津直隶师范院校教授绘画,后来,他调往浙江省立师范学校教美术。李叔同去往杭州后,更加潜心研究佛教,不愿打理世事红尘。她不知道,也就是从那时起,他们爱情上空的阴云已慢慢向他们的头顶笼聚。
1918年正月,在杭州的虎跑寺,李叔同正式宣布自己将皈依佛门。她就是闻听那个消息后匆匆从上海赶去劝说他的。同年农历7月13日,李叔同正式出家,号弘一。1942年11月,在浙江温陵养老院,弘一大师在将“悲欣交集”的字幅交由妙莲法师三天后,静静圆寂,享年62岁。那个追随他十一年的日本女子,在他出家后,黯然离开中国回到日本,此后再无消息。他们没有子女,她甚至连名姓都无法考证,只在弘一大师的断食日志中,后人发现一个叫“福基”的日本女子名字。便猜度她就是福基。
悲欣交集,弘一法师用短短的四个字,就囊括了自己62年的人间岁月。其间的悲有几多,欣又有几何,那个叫福基的女子,又在其中占据过怎样的位置,只有远去的大师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