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 颖
从库特卜种子到拉登果实,他们都是对现代性绝望的宗教教徒,美国作为现代性的代表,基督教和犹太人的利益代表,成为靶子的中心。
关于9·11的书超过600种。但是没有一本像《巨塔杀机》(The Looming Tower),从本·拉登吃饭的手势和表情,写到美国联邦调查局不显眼的特工的伟大发现。作者劳伦斯·赖特(《纽约客》的记者)说,这是一个人性的故事,每个人在成为恐怖分子之前,都是有人性的教徒。只是,历史舞台上交织着的力量,把宗教教徒的虔诚推向了极端。
那一天,我出发了
2001年9月,在阿富汗霍斯特山洞里,几十个中东人抱着一架圆盘式卫星天线和一台电视机,等待着“重大事件”的发生。
1948年,E.B.怀特在《这就是纽约》里写道,“只需一小队形同人字雁群的飞机,立即就能终结这个岛屿的狂想,让它的塔楼燃起大火,摧毁桥梁,将地下通道变成毒气室,将几百万人化为灰烬。”“重大事件”发生了,怀特的想象成为了现实。
2001年9月11日,星期二早上,看到倒塌的世贸大楼时,劳伦斯·赖特喃喃自语道:“这太像电影了,我想说,太像我的电影了。”赖特是影片《紧急动员》(The Siege)的编剧,丹泽尔·华盛顿主演的这部反恐电影被认为是9·11的预演。
赖特写过不少书和剧本,但故事都围绕着一个主题:信仰。作为反越战、拒服兵役的年轻人,赖特接受笔者专访时表示,没有去越南而去埃及教书是非常令人难忘的经历。“那时候我学习阿拉伯语,交了很多埃及朋友……这是一场我的祖国和我热爱的阿拉伯世界之间发生的一场可怕的悲剧。”
看着燃烧着的双子塔,之前还在犹豫要不要放弃记者工作、全心投入电影行业的赖特彻底改变了主意。“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是一种强烈的使命感。我不相信别人,我要自己去调查。”
赖特认定这将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我会讲一点阿拉伯语,我曾经在中东呆过”,在掐指算算自己优势的同时,赖特也渐渐意识到中东是一个未知世界,还要探寻多少才可以了解那个未知世界的价值观和信仰?对于这一点,赖特之后就发现,美国人对世界的无知,也是导致这一场悲剧的原因之一。
赖特很想知道为什么是美国,为什么是基地组织,为什么信仰的力量超越了武器和国家?带着这些疑问,赖特开始了探寻之旅,这一出发便是5年。赖特告别家人,来到大西洋彼岸,足迹遍及埃及、沙特、阿富汗、巴基斯坦、德国、西班牙、英国、法国等地,对600多名相关人士的采访和100多本书籍的参考,5年之后变成了一部纪实文学作品《巨塔杀机:基地组织与9·11之路》。第二年,赖特凭借此书获得2007年度普利策非虚构类文学奖。最近,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了它的简体中文版。
“赖特讲了一个多么惊心动魄的故事,这本书,用犯罪小说大师般的紧张感,详尽叙述了一系列最终导致9·11的事件。并且让我们真正了解到,那些带来9·11恐怖的家伙,究竟来自一个怎样的世界……《巨塔杀机》是一本惊悚小说。同时,也是一出悲剧。”《纽约时报》如是说。
赖特的执著和勤劳在圈中是出了名的,当被笔者问及书出版之后如何休假的问题时,61岁的赖特告诉我,答案是工作。“对我而言,假期只是意味着收件箱里没有邮件。”的确,9·11之后,《巨塔杀机》就是赖特的全部生活。《巨塔杀机》之后,赖特则忙于自编自导自演的单人戏剧《我的基地之旅》(My Trip to al-Qaeda),讲述在埃及监狱里伊斯兰教徒的屈辱,绝望的阿拉伯人如何在追逐身份认同……这部单人剧更像是演讲,告诉美国人如何理解另外一个世界。
目前正忙于把单人剧改编成纪录片的赖特告诉笔者,“我所做的只是想让人们了解伊斯兰极端主义,他们的价值观、他们的人生哲学。同时我也揭露了美国情报部门的失败,希望他们意识到威胁。”
绝望的阿拉伯
赖特在书中回答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阿拉伯人变成了恐怖分子?贯穿书中的答案不是阴险、恶毒、变态、痴狂,而是绝望,受过良好教育的他们却在绝望中,走向了信仰的极端。
埃及是令人“绝望”的。英国的入侵、政府的昏庸、战败的羞辱,衡量绝望的常见标准——贫穷、失业、文盲与疾病——都超出了人们的控制。书中的另一个主角,与拉登共同建立基地组织的扎瓦希里,在15岁时便协助成立了推翻埃及政府、建立宗教国家的地下组织,他心目中的英雄库特卜当年被政府绞死。令人绝望的还有监狱的非人类待遇。有一种说法认为,9·11悲剧诞生于埃及监狱,库特卜和扎瓦希里都曾受过酷刑,监狱变成了制造极端分子的工厂。
沙特王国是令人“绝望”的。20世纪50年代石油大发展,贫瘠的沙特阿拉伯发生了剧变,拉登家族也正是受益于此。财富从天而降,钱多得真不知该怎么花,但几乎没有创造什么财富,清苦的沙漠游民在现代化中趋于腐化。而上世纪80年代油价下跌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失业大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们处于文化艺术极度贫乏的环境中,娱乐消遣处于监控之下(有西方记者曾表示,激进主义并非来自于政治力量,而是性压抑),激进主义兴起于这种落差和绝望中。由开着奔驰的司机接送的富豪之子本·拉登,在绝望的环境中变得忧虑、悲伤、沮丧。他不曾屈从于肉欲、烟酒和赌博的诱惑,食物也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甚至可以面包蘸井水度日。在阿富汗山洞中对美国宣战的本·拉登,就是一个“不屈不挠的原始人”,要与美国这个世俗的、科技巨人的惊人力量抗衡,他要对抗的是现代性本身。
阿拉伯是令人“绝望”的。赖特的笔触跨越了半个多世纪,其间中东的命运跌宕起伏,西方不断挑战阿拉伯人的极限,最终导致伊斯兰极端主义在绝望中爆发……
从库特卜种子到拉登果实,他们都是对现代性绝望的宗教教徒,美国作为现代性的代表,基督教和犹太人的利益代表,成为靶子的中心。
想起采访赖特时,他希望这本书能带给全世界的读者以启示,“这一次伊斯兰极端主义给我们的教训,其实是说明绝望是多么危险的政治力量。我们正经历着非常不安的时代,我很担心绝望渐渐地会成为一个常态,我们要学会如何应对它。”
美国的反思
赖特的笔下,繁荣过久的美国人,已经没有了警惕性,加上各自为政的官僚作风,麻木的美国人几乎丧失了敏锐的反应和判断力。包括埃及和约旦在内的阿拉伯国家多次向美国发出了警告,国安局也多次监听到“广岛重演”等行动计划,但都没有引起布什政府的关注,那时已经是2001年7月。
赖特痛心疾首地叙述着美国中央情报局(CIA)如何拒绝联邦调查局(FBI)的资源共享要求,拒绝向FBI反恐官员奥尼尔提供基地组织至关重要的会议情报,而且是三次。赖特这样描述9·11发生第二天的苏凡(奥尼尔身边的阿拉伯专家):中情局的主管递给他一个马尼拉纸信封,里面是他曾经多次索取、却没有获得的监控照片。意识到中情局早在一年半之前就知道两名劫机分子在美国,苏凡冲进卫生间呕吐起来。此时,奥尼尔的尸体还被埋在废墟里。
相信呕吐的还有赖特和大多数美国读者。人们惊诧于美国情报机构的无能,人们愤怒于美国情报机构的浑噩。其实,这对于赖特并不陌生,与电影The Siege中的情节如出一辙,赖特早在多年前便洞察到了麻木不仁的美国情报机构。
记得9·11后,著名女作家苏珊·桑塔格说,这是一个征兆,表明它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种授权,用来扩大美国强权。预言又一次实现,美国发动了伊拉克战争,以反恐的名义,以正义的名义。而那些还活在恐怖袭击阴影中的美国民众顺从了政府的挥师,人们流行阅读《哈利·波特》,希望个人英雄主义能够拯救美国,相信本·拉登不是人类,而是恶魔。
但是几年之后,当美国人开始反思9·11,怀疑布什政府的行为是另一种形式的恐怖主义,赖特的《巨塔杀机》给出了公正的答案。賴特说,他不想去评判任何价值观,只是想叙述人性化的故事。“他们的决定和行为,都来自真诚的人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