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李庄,四川南部长江边上一个平静的小山村,长期来如果不是被人故意遗忘,也给人陌生遥远的感觉。今天,在两岸形势出现积极变化的背景下,它被“发现”了……
每块石板都留下了大师的脚印
走进李庄的那一刻,记者的心情相当复杂。想象着六十多年前,这里该是何等的“风光”——那是今人在承平语境下的想象,小街上行走的,都是些星光灿烂的大师:傅斯年、李济、吴定良、董作宾、梁思成、童第周,还有英国著名学者“中国通”李约瑟博士和美国学者费正清……
从川南旅游名城宜宾出发,再奔19公里就到了市郊李庄。李庄地处长江南岸,这个小村落人口仅有1.2万。说起来,李庄实在是历史悠久,春秋战国时即为古僰人聚居地,属古僰国、僰侯国地。南朝梁武帝太清二年(548年)置南广县,治设今李庄。明朝末年,张献忠滥杀无辜,使四川境内十室九空,后来才有了“湖广填四川”的移民潮。李庄坐落在江边,应该是一个不错的移民点。慢慢地,这里就恢复了生气。
1940年秋天,抗日战争进入最为惨烈的阶段。南侵日军强渡汨水,突进长沙等城市,并从宜昌和长沙威逼陪都重庆,大后方岌岌可危。10月,日机疯狂轰炸昆明联大,造成重大人员和财产损失,在昆明的中研院史语所、社会所和中央博物院等单位准备另迁他处,同济大学的建校计划立刻停止,打算迁往四川腹地。
同济大学先向李庄试探,当地官员与乡绅(其中包括哥老会)紧急商议后发出了掷地有声的回电:“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
同时,傅斯年也在为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社会学所、体质人类学所等单位的搬迁而思虑,他要寻找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很快,李庄以它的山川形势、民情民风,渐渐进入到傅斯年的眼帘。
这年秋天,国立同济大学、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央营造学社、中国大地测量所、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等高等学府、研究机构等开始陆续内迁李庄,直到抗战胜利后的1947年才陆续回归原地。在路途险峻、交通工具简陋及难民如潮和战火纷飞的情况下,内迁的曲折艰险,不难想见。比如1943年3月,还有一辆运输同济大学测量仪器的货车在贵州威宁附近翻滚到沟底,损失惨重。再比如1940年11月,史语所140箱公物抵宜宾后,卸装一艘民生公司的驳船,驳船从泸州转运宜宾时失重倾覆,书籍滑落长江。
因为日寇侵华所导致的中国知识界一次群体性的南渡西迁,遂使李庄一度凸显为现代学术史上一个与重庆、昆明、成都并列为中国四大抗战文化中心的人文学术重镇。正如李庄的“发现者”岱峻所言:中国大地的广袤民间,永远像一处温情无限的林地,总能在艰难时世中为犹如惊弓之鸟的文化人撑起一方祥和的浓荫。
同时,李庄在“读书种子”扎堆的这几年中,不仅经历了战火的洗礼,还经受了中国文化气息的熏染。从此,这个小村庄的社会、经济、文化都潜移默化地发生了变化。
进入新夏的李庄,江风习习,村民在寺前古树下打牌、喝茶、聊天,或者摆摊做小买卖,神静气闲,从容洒脱。谁能想象,近七十年前的这个小村镇,曾经发生过如此悲壮而又富有戏剧性的一幕呢?
古戏台上曾上演过曹禺的名剧
李庄镇现存的文物古迹还不少,原号称有“九宫十八庙”的古建筑群,现在较完好保存的有明代的慧光寺、东岳庙、旋螺殿,清代的文昌宫、南华宫、天上宫、张家祠堂等10余处。古建筑群规模宏大,布局严谨,比较完整地体现了明、清时期川南庙宇、殿堂建筑的特点。古建筑群中的木雕石刻做工精细,图像生动,有较高的艺术欣赏价值。村内的羊街、席子巷是商贸中心和富户聚集区,建筑风格古朴,略有弧度的街道都是大块原石铺成的,反映了明、清时期川南乡镇的民风民俗。
进入李庄,首先看到奎星阁,它位于长江之滨的凸出部位,建于清光绪年间,为全木结构通高三层建筑。梁思成曾经说过:“李庄奎星阁是从上海到宜宾沿长江二千多公里江岸边上,建造得最好的亭阁。”从中国的传统和历史看,凡建有奎星阁的地方,文风是比较盛的,李庄也不应例外吧。可是很不幸,奎星阁在“文革”中被拆除,现在记者看到的奎星阁是1998年重建的,目前是一个附设宾馆的酒家。
水势平缓的長江在李庄北边流淌,似老者无语的絮叨。记者呼吸着它的湿润气息走进慧光寺,慧光寺原名禹王宫,建于清道光十一年(1831年),由一主一次两个四合院构成,主院有山门、戏楼、正殿、后殿、魁星阁及厢房等建筑,其山门、戏楼均为重檐歇山式顶,檐下饰如意斗栱,整个建筑有些气势。
但经不起几眼细看,寺院已经衰败了,几个孩子在里面冲拳踢腿,气喘咻咻,满面通红。不过寺内有一个古戏台是李庄人的骄傲,它是四川保存最完整的古戏台之一,戏台台基上有单钩栏古代戏剧人物浮雕。台柱上挂了一块白底黑字木板,上书“四川李庄同济大学爱国荣校教育基地”。1942年5月国立同济大学35周年校庆就在这里举行,同济大学和江安国立剧专在这里联合上演曹禺的《雷雨》和《日出》。
人体解剖教学引发的文明冲突
张家祠堂是李庄望族张家的宗祠,位于李庄羊街临长江边,建于清道光年间。祠内有用整块上等楠木雕刻的50扇窗页,每页窗面上都雕刻着形态不一的两只仙鹤,四周以镂空雕刻出线条流畅、动感十足的祥云衬托,共有100只栩栩如生的仙鹤,所以称它为“百鹤祥云窗”。据说张家以每扇窗页纹银14两请工艺高超的匠人雕刻,而当时一个正一品官员1个月的俸银才15两。
张家祠堂下厅房挂有包弼臣手书“张氏宗祠”匾额、清代两江总督张之洞书写的“宏我汉京”的匾额。在祠堂一侧的小院子里有一个大花坛,原先是一个水池子。据居住在这里的老乡说,当年同济大学的医学院就驻在这里。是的,当年李庄迁来这么些学术机构,这么多的知识分子在他们眼皮底下活动,虽然文质彬彬,却打破了这里的平静,也引发了文明的冲突。
当地人称南迁的师生为“下江人”,同济医学院在教学时有人体解剖的课程,史语所和体质人类学所都藏有大量的人体骨骼,还有殷墟出土的头骨,以及搜集来的近代人胫骨、股骨,中国营造社要测量古墓,这些“下江人”的举动,不能不引起村民的警觉。有一次一个泥木匠在修屋顶时揭了瓦片往下一看,发现祖师殿里有个外籍教授正举着一柄手术刀在尸体(战争年代无主尸体比较多)的肚子上划了一刀,内脏嘟地一下都翻出来了,旁边还有几十个学生看得津津有味。这一眼他吓得不轻,慌忙滚落在院内。不久村里人就传开了:“下江人”在杀人吃人。一时间,人心惶惶,有些村民看到师生就一溜烟地逃跑,还有些村民点燃柏枝或扎草人跳傩舞驱鬼,甚至准备用武力驱逐学生。
1941年6月9日,是中研院成立十三周年纪念日,中研院、中央博物馆、同济大学、中国营造学社联合在张家祠堂举办了一次包括有北京人头盖骨和恐龙化石及青铜器在内的科普展览,连美国学者费正清也赶来以壮声势。董作宾、李济、凌纯声、梁思永等人分别担任讲解员,使绝大多数为文盲、一辈子活动半径不超十公里的李庄人大开眼界。同济大学医学院还展出了人体解剖用的人体骨骼和图表等。工学院拿出了据说是当时远东唯一一台航空测量校正仪。慢慢地,村民们增长了识见,消除了疑虑,看到“下江人”也不怕了,有不少村民还去学者家中帮佣或抬滑竿,傅斯年的家佣龙嫂后来甚至跟着他们去了台湾。这就是亨廷顿所说的“文明的冲突”吧。
饥寒交迫中的学界精英
李庄有两条宁静的小街,一条是席子巷,虽然建于清代初期,但保留着明代建筑线条简洁明快的风格,巷子两边都是全木结构穿逗一楼一底小青瓦建筑,楼为木挑吊脚楼,过去住户多为加工和出售草席的,所以有这个名字。可能是为了振兴旅游业,小街上新开了几家店铺,但生意冷清。老婆婆在门口闲坐,孩子在巷子里玩耍,“文革”时贴的标语还依稀可见。
还有一条是羊街,这条更狭窄的小巷又名羊市街,明清时为牛羊交易市场,位于李庄镇军民街口栅门外侧,除巷首处有一规模不大现已改作民居的文昌宫外,另有刘、胡、王家等数个民居四合小宅院。石门坊上所刻对联,内容或为家训、或为写景、或为抒怀,均耐读、玩味。县里的一位干部指着一座雕刻得相当精细的门楼对记者说:“你能想象吗?这里曾经是同济大学女生宿舍,是美女加才女出入的地方啊。”
中年以上的读者一定记得电影演员祝希娟,但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童年是在李庄度过的,因为她的父亲祝元青在同济大学附设高级工业学校任校长。但是,请不要以今天时尚、娱乐新闻的信息来想象当年的情景,当年蛰伏李庄的学者和师生,无时不处于饥寒交迫和日机轰炸的威胁中。
董作宾在一封书信中提及1942年的情况:“是的,从云南搬来一年又八个月,你看,物价又上涨得多么凶。柴五倍,米六倍七倍,面、糖、肉八倍,肥皂九倍、饼干十倍,都是日用必需之品。至于布,以阴丹士林为例,初来时两块钱一尺,现在已经涨到十八块了。……肉,是饭桌上不常见的东西,如果有一家杀只鸡或买一条水鼻子,甚至大伙食团吃一顿炸酱面,那简直是山村里最重要的新闻了。”
据傅斯年的侄子傅乐成、弟子屈万里回忆,傅斯年在生活最困难时,每餐只能吃一盘“藤藤菜”,有时只喝稀饭。实在接济不上就卖书度日。梁思成梁思永兄弟受疾病威胁几乎濒于绝境,以至傅斯年不得不放下身段向朱家骅写信,祈其向陈布雷、蒋介石转达求援之意,信中饱含的惜才怜士、行侠仗义之情,读来令人耸然动容。而林徽因呢,她的肺病越来越严重,很多时候只能躺在床上,并经常大口大口地咯血,但仍然顽强地承担了《中国建筑史》全部书稿的校阅,并执笔写了五代、金、辽、金部分。
1942年,受美国战略情报局的指派,费正清来到中国,后在陶孟和的陪同下走进李庄,亲眼目睹了中国知识界的日常生活后,将百般感触写进了他的《费正清对华回忆录》:……傍晚5时半便点起了蜡烛,或是类似植物油灯一类的灯具。这样,8点半就上床了。没有电话。仅有一架留声机和几张贝多芬、莫扎特的音乐唱片;有热水瓶而无咖啡;有许多件毛衣但多半不合身;有床单但缺少洗涤用的肥皂;有钢笔、铅笔但没有供书写的纸张;有报纸但都是过时的。你在这里生活,其日常生活就像在墙壁上挖一个洞,拿到什么用什么。别的一无所想,结果便是过着一种听凭造化的生活。我逗留了一个星期,其中不少时间是由于严寒而躺在床上。”
按國民政府的规定,战时知识分子所拿到的薪金,只有战前的十分之一,加上物价飞涨等因素,他们的生活质量大打折扣。然而,包括傅斯年、董作宾、陶孟和、李方桂、李济、梁思成、林徽因、金岳霖、梁思永、童第周、岑仲勉、郭宝钧、凌纯声、芮逸夫、曾昭燏、吴定良、劳榦等在内一大批在当时就已蜚声中外的一流学者,没有中止学术生涯,反而口咬菜根,青灯黄卷地写出了一大批具有奠基意义的传世名著。而当年的后起之秀如梁方仲、巫宝三、汤象龙、屈万里、罗尔纳、夏鼐、马学良、何兹全、高去寻、王崇武、丁声树、全汉升、李光涛、严耕望、任继愈、周法高、董同龢、王世襄、王利器、傅乐焕、李霖灿、逯钦立、张政烺、陈槃、周祖谟、石璋如、胡厚宣、罗哲文、杨志玖、刘致平等先生,数十年后大多成为了中国现当代人文社科学术史无法绕过的重要人物。
东岳庙里的嘹亮歌声
夕阳西下时,记者走进了东岳庙。同济大学的工学院曾经迁于此,现在它成了旅游接待中心。在李庄,它大约是规模最大的庙宇建筑了,中轴线两边建筑整齐,门墙相当气派,正殿是玉皇殿,很是开阔。大门两旁是拉弓式青石贴面墙壁。只不过进去一看,黛瓦白墙的屋宇,窗纸都破了,在江风中瑟瑟作响。过去,这些偏殿都是教室啊。可见当年学生读书的条件是相当艰苦的,但从这里走出十余位世界著名的中国科学院院士,比如吴旻、唐有棋。盘桓之时,记者向院中央一棵大槐树深深地望了一眼。
走出东岳庙,记者看到地面上留下一串脚印,那是同济大学前几年在此搞纪念活动时留下的雕塑作品,脚印上刻录着难忘的年份:1907、1912、1917……一直通向江边。在一大片江渚上,几个班级的学生正在上体育课。四川的朋友沉痛地告诉记者:抗战最艰苦时,日军的轰炸机就沿着长江向重庆蜂拥而去狂轰滥炸,有时也会落下几枚炸弹在这里。但是,同济大学的师生毫不畏惧,照样在江边上体育课。
是吗?记者望着或打球或短跑的李庄中学学生们,他们欢快的笑声使江边的景色更加宁静,并带了一点惆怅。当然,更多的是对历史的感慨。身边有一株大树,白色的小花盛开着,满树都是。江风吹来,清香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