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文
读《红楼梦》其文,常感气势贯通,流畅自然,往往片言只语,而境界全出。不妨摘几段看看:“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我们试想一下这后面八个字,是不是一幅“炎夏永昼”图?“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我们试想一下这“飞彩凝辉”四个字,是不是比常用的“皎洁”更美,更灵动?“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多,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这“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八个字,是不是牵引着我们的视线看到了一条街,且在这“火焰山一般”的特写镜头中,又仿佛听到“劈劈啪啪”的爆炸声,感到热烘烘的气息?
文字如此简洁,表达效果却极佳,充分显示出曹雪芹语言功力的炉火纯青。其中有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他充分发挥了汉语中四字结构的巨大表现力。如果大家对上引文字中四字结构的印象还不够深,那就请再看一段:“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
《红楼梦》的语言,尤其是作者的叙述语言,是文言与白话的和谐融合。在这样一种话语系统中,两个字、三个字构造词组的能力显然有限;而五个字以上,又往往不能凝结成相对固定的词组,在句子中不能作为独立成分来运用;只有四个字,构造词组的能力既强,又能作为固定词组在句子中充当某一种语法成分。举例说,“担风袖月”是两个动宾词组的组合,“书香之族”是定语加中心词,“支庶不盛”是一个主谓结构,“爱女如珍”是动宾结构加补语,“聪明清秀”是四个词的联合,“名山大刹”是两个偏正词组,“既聋且昏”是递进式词组,“齿落舌钝”是两个主谓结构并列……诸如此类,变化繁多;而它们在句子当中的具体运用,其变化也可谓层出不穷。总之,四字结构往往是汉语中长度最适合、运用最灵活的固定词组,而这也是汉语中的成语绝大多数都是四个字的根本原因。曹雪芹显然深谙其中之奥秘,所以他不但能熟练地运用成语,而且能巧妙地运用四字结构,这就使他的叙述语言更加简洁,流畅,而且生动。
语言的“生动”,不仅要求作者具有修辞炼字的深厚功底,而且要求他能使文字与内容、人物、环境、气氛等诸多因素互相交融,互相印证,形成和谐统一的整体,才能产生很强的吸引力和感染力。
且看《红楼梦》中一段著名的描写:“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喊‘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也撑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拉着她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曲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这段绝妙的文字,不但形象地描绘了各人不同的笑态,而且生动地体现出各人不同的身份和性情。作者先总写众人从“发怔”到爆发的“哈哈大笑”,再一一分别刻画:史湘云的笑透着豪爽;林黛玉的笑显出柔弱;贾宝玉边笑边撒娇;贾母边笑边宠孙子;王夫人似乎要批评凤姐玩笑过当,手指着她,却笑得说不出话来;薛姨妈尽管是客,“也撑不住”了,但她喷的是茶,因为前面有交代她是吃过饭来的;性格放达的探春把饭碗合到了“温柔可亲”的迎春身上;“形容尚小”的惜春拉着奶母叫“揉一揉肠子”。最后再概述其他人:“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这些是下人,只略写一笔。而与这一切相对照的,是依然“撑着”的凤姐和鸳鸯,因为她俩是“逗哏”,故有本领坚持不笑。冯其庸先生评论这段文字道:“作者写各人的笑态,可以说淋漓尽致,各极其妙,即集古今笑事于一处,恐亦无此恢宏场面。”意味深长的是,在这极尽欢乐的场面描写中,曹雪芹却有意“漏”掉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那就是薛宝钗。这仿佛是画中的留白,乐曲中突然的静音,引发我们作有趣的猜想:这位以冷静稳重著称的“道德楷模”是笑还是不笑?是微笑还是大笑?是矜持还是失态?如果要写她的笑,究竟该怎么写呢?可以说,曹雪芹在这里又留下了一个神秘的“哥德巴赫猜想”。
其实,像这样铺张细致地描写,曹雪芹其实也是偶尔为之。他更多地是在简约中隐含丰富的内涵,需要我们结合人物的言行去仔细体会,主动积极地参与作者的审美实践。比如,曹雪芹每写那一僧一道出场,总是伴随着他们的笑声,不是“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就是“挥霍谈笑而至”,这样的描写我们很容易一读而过,但仔细一想,其中大有深意存焉!这神仙之笑,首先是因为他们的逍遥自在,不像我们芸芸众生有许多的烦恼;而在《红楼梦》中,也是为了反衬后面的许多痛苦和悲凉。同时,在这神仙的笑声中,我们也能体味出一种浓重的沧桑感,令人产生“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慨叹。再者,在这神仙的笑声中,又充满了对尘世无情的嘲讽,即所谓“笑天下可笑之人”的意思。这样一想,我们就会对这些潇洒谈笑的神仙产生一种敬畏之感,并感受到一种哲学的意蕴了。
同样的道理,在“葫芦僧乱判葫芦案”那一段文字中,我们也不可忽略那“门子”的笑。他是当年葫芦庙内的一个小沙弥,却侃侃而谈地向贾雨村“讲授”官场之道,并“指导”他如何判案,其间竟一连“笑”了六次,其中还包括两次令人极不舒服的“冷笑”。呜呼!无怪乎此人事后要被雨村兄“远远的充发才罢”——谁叫你在顶头上司面前显出如此精于官场“潜规则”,如此老于世故,且又如此好为人师的呢?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