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柏荣
孟姜女有庙在山海关东六七公里处,是游览山海关者往往也要去一游之地。据《临榆县志》说,此庙“创始在宋之前”,又历经明、清二代重修重建,而现有的庙宇是“民国十九年经奉天张将军颁款重修”的,也称得上是历史悠久了。但那庙宇给人的印象还是比较简陋,殊无足观。除了庙门前那又高又长似乎爬不尽的石阶外,能让人留下较深印象的,大概就只有其前殿门首那副有点怪的难读对联了。那副对联写的是
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
上联有连续七个“朝”字,下联对以七个“长”字。“朝”有“潮”和“招”两种不同音读和不同释义,“长”有“常”和“涨”两种不同音读和不同释义。这是人们大都知晓的。但对联中七个“朝”字和七个“长”字,哪个应读哪个音、释作哪种义才意思顺当、音调铿锵,吸引了不少游人在对联之前试着这样读或那样读,反复吟哦,却总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莫衷一是。
除此之外,孟姜女庙能吸引游人的就很难说出别的什么了。后来在庙后辟地修建了孟姜女故事园地,地宫中塑有孟姜女投海等景观,还修建了秦王宫等,看来无非是想增添些旅游资源。但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是有欠精美,似偏于粗陋。这恐怕不应归咎于孟姜女故事本身的问题吧?虽然孟姜女故事先天就有某些不足。
‘说到这点,我不由得想到顾颉刚先生。这是因为,作为历史学家的顾先生,与未必能说是历史而不过是传说的孟姜女,却有过很深的因缘——不是姻缘,而是因缘,即佛家所说的尼陀那,如僧肇所说“前缘相生,因也;现相助成,缘也”的因缘。
上面所说孟姜女故事先天就有某些不足,除了指传说故事的内容既欠完整又不统一之外,还指长期以来,对这传说产生的渊源、流变情况也不很清楚,直到上世纪20年代顾颉刚先生才把它厘清。顾先生经过认真研究,于1924年11月写成论文《孟姜女故事的转变》,发表在《歌谣》周刊第六十九号上。他从一些断简残编之中,把孟姜女故事的流传演变,理顺了次序,连成一个系统,才使这个流传了两千五百年传遍全中国的孟姜女故事的脉络,赫然出现。
具体说来,他是从《左传·襄公二十三年》关于杞梁及杞梁妻子的下引一段记载开始:
齐侯……遂袭莒,……杞殖、华还载甲,……莒子亲鼓之,从而伐之,获杞梁。莒人行成。齐侯归。遇杞梁之妻子于郊,使吊之。辞曰:“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于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齐侯吊诸其室。
他认为这段记载中的杞梁(文中的杞梁亦即杞殖)之妻就是孟姜女的最早原型。传说中孟姜女之夫名范希郎的名字希郎,就是杞梁这个名字的一音之转。《左传》中没有哭倒长城故事的踪影,顾先生从《礼记·檀弓》中与《左传》上引文字相同的故事却多出杞梁妻“哭之哀”三个字,结合考证了“齐人善唱哭调”,考定即是从此衍发出孟姜女哭倒长城故事的源头。并由此进而论证出,杞梁妻——即后来的孟姜女故事。在战国时代之前主要是突出她不受郊吊的知礼守礼;而在西汉时代之前则已主要突出她的悲歌哀哭了;再到西汉后期,故事的重点又转变为“崩城”了。他考证出:“崩城”故事最早见于刘向《说苑》一书,《列女传》的记载就更加详细了,是他们把《左传》的史书记载和民间的传说相揉和到了一起。这故事流传到唐代末年,又有了大的演变,诗僧贯休所作《杞梁妻》中,把原本是春秋时代的杞梁战死故事,说成为秦朝修长城的故事,说杞梁之妻一哭而崩溃、再哭而杞梁骨出土(见《乐府诗集》),其中也有《饮马长城窟》乐府的影响。至于孟姜女的名字,他考证出首先是见于署名北宋孙灾(可能是他人假托其名)作的《孟子疏》。疏文中说:“其妻孟姜向城而哭,城为之崩。”而孟姜女哭倒长城故事模型也就这样完成了。
顾颉刚这篇文章发表后,在学术界影响很大。当时还在法国留学的刘半农读了之后,表示“佩服得五体投地”,誉之为“是二千五百年来一篇有价值的文章”。后来,顾颉刚又继之写了《杞梁妻哭崩梁山>、《杞梁妻哭崩的城》以及《孟姜女故事研究的第二次开头》、《孟姜女故事研究》等研究孟姜女故事的文章。其中写于1927年、发表于《现代评论》第二周年增刊上的《孟姜女故事研究》一文,内容尤为完整精辟,把孟姜女故事流传的历史演变和地域系统,都清晰地勾绘出来了。不仅有文献资料为据。且还吸收了民间的有关传说资料。
顾颉刚半个多世纪以前的这些研究成果,当然不应是孟姜女故事研究的终结成果,但似乎至今还未看见具有划时代性的重大突破。人们也许可以对之提出这样或那样的不足或质疑,但他的研究成果仍然不失为空前的。而他以一个严谨的历史学家,而能致力于研究孟姜女这样的传说故事,也不能不说是具有开创意义之功,其意义决不下于为孟姜女建庙修祠加以祭祀。更不必说那以之当作旅游资源开发的修建了。这正是我由孟姜女庙而不由得想起顾颉刚和他的研究文章的缘故。
(本文编辑谭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