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振
《那树》王鼎钧
台湾的一位女教师,把这篇文章贴在自己的主页上说:“这是一篇早在‘环保成了热门话题或学生、文艺界人士拿来当口头禅之前就已写成的‘环保文章。”但是,仅仅从环保的角度来构思这样的文章,写起来就可能不用这么复杂,说到底不过是写了一棵挺老的树,因为城市、工业文明的发展,交通上发生种种问题,竟有人不珍惜将如此有年代的大树肢解铲除。
作家要传达的,可能不仅仅是这些,这可以从一开头写大树的文字中透露出来。作者特别在意的是,树的环境变迁:起初,还只是泥泞的小径,接着是又有老式平房,进而是来了第一辆汽车,再后来是新式公寓……娓娓道来,不厌其烦,其用意,不仅仅在自然,在树本身,而且在于时间的推移,生活的变迁。时间是看不见的,通过树的“老态”,它变得可感了。霉黑潮湿的树皮,隆起的筋和纵裂的纹,树根的伏脉,树干上的漩涡形的洞里的炷香……古树坚固不移,不为风雨所摧,要说的,就是一个字:老。这不仅仅是一般的时间感,而是一种历史感,是街道的历史,城市的生活变迁的见证。这里的细节,很见功底,没有这些细节的积累,读者是不会有深切的感受的。
同样是树,吴冠中在《说树》中,这样说:
树比人活得久长,抚摸老树,仿佛抚摸了白云的故旧亲朋……它自然认识世世代代的主人,至于千年古柏古松,更阅尽帝王将相,成为读不尽的历史画卷。
吴冠中把树的人文历史价值和盘托出,而王鼎钧,则含而不露。王鼎钧笔下树的形象,所突出的就不是衰,而是富于生命的“老”。在夏日的太阳下为烈日奔波的人们托住阳光,留下浓阴。招来鸟和孩子们的歌声,情侣们的步伐,它阴庇的土地在扩展,“一厘米一厘米地在扩大。”这就是说,树的价值既是见证历史的,又是生机蓬勃的。
到这里为止,作家写树的笔调,表面上是平静的叙述,是第三人称的旁观者的语调。但明显的是,不管是沧桑的外形,还是为绿色的庇阴,都有一种美化、诗意的感觉流贯其中,渗透着一种抒情的格调。这种抒情不像苏童的抒情那样外露,强烈,而是忽隐忽现的,忽明忽暗的。有时隐藏在叙述的语调之中,有时,又变成美化诗化的语言。
接着下来的“但是”,是文脉的根本的转折。但是这个转折,并不是径情直遂的,而是曲折的。
与自然生态相矛盾的东西来势汹汹:柏油路、高压线、公寓楼房给“地上自然生长的东西”带来了盲目的破坏。这意味着树的存在将遭受威胁,作家抒情的笔调,更强化了:
只有那树被一重又一重死鱼般的灰白色包围,连根须都被压路机辗进灰色之下,但树仍雨后滴翠,经过速成的建筑物衬托,绿得很年轻……入夜,毛毛细雨比猫步还轻,跌进树叶里,汇成敲响路面的点点滴滴,泄漏了秘密,很湿,也很诗。
这里已经不是叙述,而是抒情。这是本文的第二种手法。
这里用了诗的想象(雨跌进树叶里汇成敲响路面的点点滴滴),诗的比喻(比猫步还轻),诗的知性效果(泄漏了秘密),还用了现代诗特有的词法:很诗。把名词直接拿来当作谓语,使其具有了动词和形容词的功能,这是台湾诗人在七十年代就广泛运用的一种修辞手法。在这以后,这种修辞手法还用过一次(绿得很年轻),这自然便于营造诗的意境,强化作家的情感。情感到了这个份上,作家的倾向,已经超越了文章开头的叙述的语调,而显露出了激愤。如,把水泥、建筑说成是“死鱼的灰白色”,而树则是“雨后的滴翠”。
接下去表现的情调与使用的手法,似乎又有了一点变化:
那树被工头和工务局里的科员端详过计算过无数次,任他依然绿着。
这样的语句,透露出在危机中存活的庆幸意味。但是接下去情绪有了变化:
计程车像饥蝗拥来。“为什么这儿有一棵树呢?”一个司机喃喃着。“而且这么老大的树。”乘客也喃喃。在车轮白眉扬起的滚滚黄尘里,在一处集中恼怒的喇叭声里,那一片青阴不再有用处。
这表面上是第三人称的叙述,但是,情绪有一点复杂,首先在两个“喃喃”中,其次是在滚滚“黄尘”和“愤怒”的喇叭里。这显然是反语。作家明明已经把这片绿阴写得很有诗意,很美好,有历史的价值。然而又模拟司机和乘客的“喃喃”,完全是没有文化的感觉,虽然并未从正面加以批判,但是,对于历史和对于自然景观的麻木的反讽却跃然纸上。
到此文本已经显示出三种语调:第一种是叙述,第二种是抒情,第三种就是反讽的语调。三种语调,在一篇并不复杂的文章里,交替出现,比之纯用叙述,或者纯用抒情显然具有某种内在的丰富性。接下去,又换了一种语调:
啊!啊,树是没有脚的。树是世袭的土著。是春泥的效死者。树离根根离土树即毁灭。它们的传统是引颈受戮,即使是神话作家也不曾说森林逃亡。连一片叶也逃不走,无论风力多大。任凭头上已飘过十万朵云,地上叠过百万个脚印。任凭那在枝桠间跳远的鸟族已换了五十代子孙。任凭鸟的子孙已栖息每一座青山。
这显然又是抒情,但,并不是前面那样的抒情,不是那种默默地、隐蔽地抒情,把抒情渗透在描绘中,而是直接抒情。把抒情渗透在描绘中,是温婉的,严格地说,应该叫做温情。而直接抒情则是强烈的感情,应该叫做激情。这种激情,不是写实的,而是想象的。这同模拟司机和乘客的喃喃那种写实、反讽,在情调上,有很大的反差。在这种反差里,可以感到作家感情的丰富和手法的多元。树没有脚,不会逃亡,“即使童话作家也想象不出树会逃亡。”这就是说,作家想象,作家的情感,是巴不得树能够逃亡的。可惜的是,树不能逃亡,为什么要提起无论时间多么长久,树都不能逃亡呢?这不是空话吗?不是,这是情绪的强化,作家对此感到绝望,不但今生今世,而且千年万年,都无法改变树被杀戮的命运。悲愤的情绪溢于言表。感情的强化可以说达到高潮,再往下强化就可能无以复加了。
作家接着换了一种手法,不再直接抒情了,而是转入了叙事。
说是一辆车撞上了树,出一车祸,人死了。于是“宣判那树要偿命”。这句话暗含着反讽。因为前面说,这辆车是“以七十英里的速度”而且是“对准树干撞去。七十英里,是一百多公里,又是在市内,又是自己“对准”树干撞上去的。责任显然在驾驶者,而交通专家却“宣判”要树偿命。这里表面上的逻辑是生命关天;实质上,树是绝对无辜的,宣判树的死刑,是没有道理的。
这显然是带着强烈反讽的叙事。
接下来树被杀戮的描写。把锯树写得相当野蛮,电锯是从树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这不是一般的描写,而是带着痛苦情感的暗喻,或者可以说,是一种煽情的描写,精选的细节,显然是引起读者生理的刺激,而且引起黑暗的、悲痛的感觉:“屠杀安排在深夜进行”。这还不算:
夜很静,像树的祖先时代,星临万户,天象庄严,可是树没有说什么,上帝也没有。一切先有预定,一切先有默契。
如此之凶残,如此之黑暗,本来应该是偷偷摸摸地进行的,居然是在“星临万户,天象庄严”的背景下。连老天,连上帝都没有异议。人间没有公平,倒也罢了,连老天也不主持公道。最大的悲愤,莫过于悲愤无处诉说。对于这样的悲剧,树没有悲痛感,它逆来顺受,它没有人的感觉,它接受了这样的悲剧,却没有悲剧感,相反倒是,绿着生,绿着死,连死亡的叶子,都是绿的。这是何等的悲壮啊。但是,人们没有悲剧感,搬运工没有,清道女工也没有:
她们戴着斗笠,包着手臂,她们是树的亲戚。扫到树根,她们围着年轮站定,看着那一圈又一圈的风雨图,估计根有多大,能分裂成多少斤木柴。一个她说:昨天早晨,她扫过这条街,树仍在,住在树干里的蚂蚁大搬家。有树根到马路对面流成一条细细的黑河。她用作证的语气说:她从没见过那么多蚂蚁,那一定是一个蚂蚁国。她甚至说:有几个蚂蚁苍蝇一般大。她一面说,一面用扫帚划出一个大蚂蚁国。她甚至说:有几个蚂蚁像苍蝇一般在。她一面说,一面用扫帚划出大移民的路线,汽车轮胎几次将队伍切成数段,但秩序还不紊乱。对着几个瞪大眼睛的同伴,她表现了乡村女子特有的丰富见闻。
对于这样一件令作者悲痛的事件,这些号称是“树的亲戚”的善良人士,居然没有一点悲痛。她们对树的暴死,居然会盘算着能产出“多少斤木柴”。对于这样的无动于衷、漠不关心,实用价值极端到拜物教式的看客心态,作家没有用一个字直接加以批判,但是在叙述中,充满了反讽。这一点只要和苏童对树的死亡的描写加以对比,就可以得到比较清晰的感受:
现在我的窗前没有树,我仍然没有树。树让我迷惑,我的树到底在哪里?……我觉得我应该有三棵树,就像多年以前我心目中最遥远的火车站的名字,是三棵树。
对于树的消亡,苏童用了“七年一觉”这样典故式诗的语言来形容,有树之时,是一场美丽的梦。失去了树以后,对宿命式的消亡激发出不可排解的悲痛。
那还有一棵树在哪里呢?我问自己,我听见多年以前被狂风带走的苦楝树苗向我挥手示意,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不但有悲痛,而且有梦幻,这种梦幻是在现实中绝望的结果,只有在超现实的境界才可能与树重逢。而王鼎钧显然是虚拟这些树的亲戚们的话语,当然不是没有感情,但是这种感情中,没有悲痛,有的只是“作证”的兴奋和“乡村女子特有的丰富见闻”的自豪。这里王鼎钧使用的手法显然不是苏童式的抒情,而是反讽性质的夹叙夹议。接着下去,王先生为这个乡下来的妇女加了一笔,让她们说:
老树是通灵的,它预知被伐,将自己的灾祸先告诉体内的寄居者(按:蚂蚁)。于是小而坚韧的民族决定远征,一如它们远征而来。每一个黑斗士离巢时,先在树干上绕行一匝,表示了依依不舍。这是那个乡下清道妇说的。这就是落幕了。她们来参加了树的葬礼。
这一笔,总体的倾向,和前面是不是有点不同?反讽的意味几乎消失。王先生让这些麻木的妇女有了一点善良的觉悟。让她们对老树有一点崇敬之感,让她因为蚂蚁有一点感动。把小人物一概写得太麻木,太无情,是不是有失厚道?王鼎钧先生,也许有可能体会到了吧。但是,尽管对乡下妇女,王先生是放了一码,但是对城市人,却依然揪住不放,在文章的最后,又仔细描写了树被挖的情景。挖根工人被称做“刽子手”。背景写得很黑暗“无星无月。”(月黑杀人夜?)对城市人的描写又充满了反讽:
有人怀疑已死之木还能顽抗。在陷阱未填平之前,车辆改道。几个以违规为乐的摩托车跌进去,抬进医院。
对于受伤的人的叙述,用的是什么样的语气?“以违规为乐”,这样的因果定性,是不是有一点幸灾乐祸?但是,王先生对城市人的讽刺意犹未尽:
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已无人知道有过这么一棵树。更没有人知道几千条断根压在一层石子一层沥青又一层柏油下闷死。
交通解决了,破坏和屠杀随之被忘却。“日月光华,周道如砥”,天下太平,万事大吉。这是反语。因为树所代表的自然生态,人与自然的和谐,树所象征的城市的历史,人文景观,这是什么样的代价啊,可是没有人感到这个昂贵的代价,这才是真正的悲惨。
回到开头来,把该文仅仅当作是环境保护作品,是比较狭隘的。
[作者通联: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