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是想干点儿事还真不容易。
就说大洼子村的党支部书记宫本赢吧,昨天晚上他刚召开了一个全村群众大会,传达贯彻县、乡两级人民政府关于修筑村屯路的会议精神。当他宣布大洼子村党支部和村委会决定,要把全村五个自然屯的所有村屯路全都铺上“虎头砖”时,早已饱受“泥路”之苦的村民们一下子欢呼雀跃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个不停:“这下子可好了!下雨阴天我们再也不用挽裤脚了!”“多大的雨,咱也能进城卖豆角了!”“西红柿再也不会烂到地里了!”“老娘们生不出孩子,再也不用抬着担架往城里跑了!”说得大伙儿哈哈大笑,气氛一下子达到了高潮。可是,当他说到所有的红砖路都要按照公路的标准去建,每公里需要十五万元,国家只能补助八万元,村里还需自筹七万元,除了用大庆打井占地款解决一大部分外,每户还得分担一百元钱时,会场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仿佛掉下一根针都能听得清。过了好一会儿,人们才又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有的明确表态:“这都是为了大伙儿,可以理解。”有的大声地说:“交一百元钱就交一百元钱吧,这都是干正事啊。”……正当老宫为群众有如此高的积极性和自觉性而无比高兴时,本村最有名的“刺头儿”老王头却忽然从人群中站了起来,大声百嚷地说了一句:“我弃权!”然后便起身向外走去,使本来已经热起来的会场又唰地一下冷了场!尽管最后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赞同铺路、拿钱,可仍然有百分之一的人也像老王头那样表示“弃权”——不赞同也不反对,就是不拿钱!这下可把老宫给急坏了,因为按照上级有关规定,这属于“一事一议”工程,必须得经过全村村民的一致同意,有一个不同意都不行!更何况全村有好几千人口,按百分之一不同意来计算,至少有好几十人不同意哩!这怎么能行呢?
第二天,刚刚吃过早饭,老宫就急匆匆地来到了老王家。他要去找老王头“算账”——好好地和他唠一唠,这筑路的钱都怎么花,让他心里别有“疙瘩”,寻思这又是搞乱摊派呢!这可不是乱摊派,而是必摊派!如果群众交的钱有一分不花在铺路上,他老宫头朝下去见大伙儿!老宫心想,只要他做通了这个“刺头儿”的工作,其他人也就好说了。
老王头的家住在大洼子村的后洼子屯,说他是全村最有名的“刺头儿”,那是一点儿也不假。他遇事儿好挑个毛病,说话也好“攮丧”,走道呢,更好“拉横车”。特别是一涉及到钱的事儿,在他那里没有一样是顺溜儿的。前几年,在农业税没实行减免那会儿,他年年都想白种地,每征一次税,村里从书记到村长再到联队长,都得费上九牛二虎之力,嘴说破了,腿跑断了,他才极不情愿地把那百八十块钱掏出来。掏出来就给吧,他不!攥在手心里犹犹豫豫,一会儿揣进兜里,一会儿又拿到手里,就是不给你!直到你气得眼珠子瓦蓝、嘴皮子发干,腿肚子直打颤,恨不得给他两撇子的时候,他才像掏心挖肝似的松了手……一提起他,大大小小的村干部没有一个不头疼的,全都恨得牙根直痒!可又打不得、骂不得,只好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你说这村干部,还有个干吗?没个干!每每想到这里,老宫的心都直突突,但还是要硬着头皮亲自出马,否则,像今天这么大的事儿,书记以下的村干部去找他,不好使!去也是白去!包括他老宫在内,虽然是村里的支部书记,大小也是“一级政府”的“最高官员”,但照样吃“闭门羹”。比如说现在,他一连敲了两三遍的门,里边才传来一句有气无力的问话:“你是谁呀?”
“我,老宫。”
“干啥呀?”
“干你!快鸡巴开门得啦!”
在村里,敢跟老王头或老王头他老婆这么说话的还真就老宫这么一个。一是因为他“官大”,二是因为他人正,在别人手里没啥把柄,说起话来腰板直,口气冲,实在不行就动硬——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也常常把老王头造得直发蒙。咋说人家也是村支部书记,在代表“执政党”执行党的政策,发布行政命令,你不听?不听不行!俗话说“人随王法草随风”,他老王头也不傻,有时候胡搅蛮缠,那只不过是在装疯卖傻,看不过有些村干部拿着鸡毛当令箭,拉大旗做虎皮,自己满身是包,还想把别人摁平乎喽,没门儿!
要说人这玩意儿,可真不一样。你别看老王头整天价在外边咋咋呼呼、挑毛捡刺儿的,一回到家里,见了他老婆,就像猪八戒见了他丈母娘,那是鼻子眼睛全是笑!虽然说不上是绝对的唯命是从,但也绝对的是毕恭毕敬。每当他跟村干部磨叽个没完的时候,把他夫人磨叽烦了,她就会一拍炕沿,把脸一绷,不用说话,老王头就知道要挨“收拾”了,连忙把攥在手心里的钱撒开了,眼睁睁地瞅着“心肝宝贝”被别人拿走。然后,他挂上门,急头白脸地去跟他老婆“掰扯”:“你又拍啥炕沿呀?那可是钱呀!”他老婆就翻着白眼仁对他说:“你烦不烦呀?那就是你爹,你也得给!”“为啥呀?”“人家都来几趟了?啥话没说明白?就你不是老百姓,就你不该拿这钱啊?德行!”得!也就一两个回合,保证把老王头给“拿下”!再说,再说就十天半拉月地不让你钻被窝,看你还敢不敢再瞎得瑟!就凭这,老王头得了个外号,叫“瞎得瑟”!
老王头的老婆也有个外号,叫“贵妇人”。为啥一个农村妇女被人取了这么一个外号呢?原来呀,她向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来不像其他家庭妇女那样好串门子,更不要说扯东家拉西家飞长流短了。就是走在大街上,和别人走了个面对面、头碰头,她也从来不先张口,多咱都是别人先说话了,她才说话,而且说的很少,也只一两个字而已。像“嗯哪!”“行。”“不的。”“走了!”等等,所以人们都说她是“贵人话语迟”,给她取了个外号叫“贵妇人”。
“贵妇人”没事儿就爱坐在炕头上看电视,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特别是好的电视剧,一集一集的,她非看完不可,不看完,她不做饭。哪怕老王头跟她吹胡子瞪眼,她也照看不误。实在烦了就一拍炕沿,吼一声:“自己做去!”老王头就得乖乖地去做饭,做完了还得屁癫儿屁癫儿地把小炕桌放到炕上,把饭菜端到她面前,低眉顺眼地说:“老婆子赶快趁热吃吧,边吃边看。”她这才给他一个笑脸儿,高兴了还说一句:“这还差不多。”听了这话,老王头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知道今儿晚上他又可以“得寸进尺”了。要不说人这玩意儿咋不一样呢!虾找虾,鱼找鱼,碾盘拴着个磨道驴!正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老宫对此一清二楚。每回到老王头家里来做“思想政治工作”,实在没辙了,他就和“贵妇人”套近乎,以求得到她的支持和帮助。但“贵妇人”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常常一言不发,“坐山观虎斗”,不到一定程度和火候,她从来都不轻易表态。因为毕竟她和自己家的老头子才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所以“风险共担,利益均沾”。说白了,她也不想轻易地往外掏钱啊!正因为如此,老宫每回来做老王头的思想工作,他都得先和老王头掰扯明白,嘴冲着老王头说话,眼却不时地瞅一下老王头的老婆,看看“贵妇人”听没听,如果发现“贵妇人”正忙着看电视或有些心不在焉,他还得时不时地提醒一句:“你说是不是呀老王大嫂?”如果“老王大嫂”看电视正看在兴头上,没工夫搭理他,他就上去把电视机给她闭了,她一急,必然一拍炕沿,老宫就赶紧一拍脑门儿:“你瞧我,咋忘了老王大嫂爱看电视了呢?你看的啥电视呀?”就此和“贵妇人”搭上话,把老王头晾一边,说明来意,请求“援助”。这一招还真奏效,十回有九回“贵妇人”都很给他面子,因为人家毕竟是村支书啊,村支书这么给她面子,她还能不给村支书面子吗?她就常常一边听村支书说话,一边用下巴颏示意老王头给宫书记倒水或递烟,而此时此刻,老王头就成了一个“打杂的”,要不咋叫“瞎得瑟”呢!
但有一点,无论如何都叫宫书记头疼,这就是“贵妇人”绝不是无条件地支持他的工作。她前脚把你送走,后脚就把你给盯上,再把给你的面子要回来。比如家里有什么大事小情了,需要村里解决了,都是“贵妇人”出面。因为老王头已经把村干部得罪得满山是人了,所以从来都不敢出头,向来都是靠“贵妇人”“打点”。而“贵妇人”从来都不求别人,只求宫书记这么一个“一把手”,十回也有三五回能成。虽然比起她给宫书记的面子在百分比上大打了折扣,但这已经很有面子了,一般的家庭妇女,谁有这样的本事呀?要不咋叫“贵妇人”呢?
今天,她正在津津有味儿地看着电视连续剧《刘老根》。宫书记进屋的时候,她正看到“大辣椒”和“药匣子”“干仗”那场戏,所以宫书记对自己家老头说了些什么,她压根儿就没听,尽管宫书记说两句就瞅瞅她,她也无心搭理,眼睛盯着电视机,表情随着“大辣椒”的喜怒哀乐而大起大落,完全进入了“角色”。这可把宫书记给急坏了,因为老王头一点儿也不进盐酱,说啥也不想掏那铺路的钱。用他的话说这就叫“天塌大家死,过河有矬子”。土路泥路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也没耽误啥年成,即使耽误卖个柿子、西瓜、甜菜、茄子、豆角啥的,也不是他一家,别人能承受得起,他也承受得起,有啥了不起?老宫就说:“拿钱铺路的也不是你一家,大家都得拿,你要是横住了,这别人咋拿?”老王头就说:“我不管别人拿不拿,反正我不拿。城里修了那么多的‘黑色路面和‘白色路面,城里人哪个拿钱了?我咋就不信这个邪呢!你们还讲不讲道理呀?”宫书记就说:“咱不能跟城里比,人家是国家投资。”老王头说:“那咱们呢?国家咋不投资呢?”宫书记说:“咋没投呢?每公里国家给投八万元,拿大头儿,咱们投七万元,拿小头儿。”老王头说:“那我也不拿,国家应该全拿。”宫书记说:“这你就不对了,全国这么多的村屯路,国家全投,能投得起吗?”老王头头摇得像拨浪鼓,眼睛瞪得如牛铃,唾沫横飞地说:“那就别修!啥时候能拿得起了,啥时候再修!这么多年都等了,还差这一两年吗?”宫书记说:“再不筹齐款,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儿了,国家的优惠政策和补助款咱们村可就捞不着了。”老王头不屑一顾道:“捞不着就捞不着呗!要想富,先修路,捞不着的是你们村干部!”
宫书记急了:“啥?你说啥?”老王头不愠不火道:“我不是说你,我是说你的那些个小步勒子,背地里捞多少,你能知道哇?”老宫说:“你说,你说,谁都捞着啥了?你说出来我就查,查出来我就撤了他!”老王头嘿嘿一笑,摸着自己下巴颏上那几根有数的黄胡须,高深莫测道:“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道儿!还能让你查着?”老宫说:“你别跟我扯那些没用的,你就说这铺路的钱你拿不拿吧?”老王头一点儿也不买他的账,大脖筋一蹦老高道:“不拿,就是不拿,看你能把我怎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宫书记又有些没辙啦,有拿眼去瞅“贵妇人”。见“贵妇人”还在全神贯注地看电视,他这气可就不打一处来了。心里想:你“贵妇人”也太目中无人了!眼睛里只有电视剧,也没有我这个村支部书记呀!我跟老王头说的这些话,其实都是说给你听的,可你呢,却连一句话都没听进去,那不是在枉费我的心机、浪费我的感情吗?你也太岂有此理了!唰——他上去就把电视机的电源插头给拔了!奇怪,“贵妇人”一脸庄重道:“老头子,你把电视再给我开喽。”老王头言听计从,啪地一下又开了电视机,并给宫书记递上了一根哈尔滨牌香烟。
宫书记说明来意,“贵妇人”一脸矜持,用商量的口吻对老头子说:“你的意思呢?”老王头仍固执地摇着头说:“不拿!这钱绝对不能拿。”“为什么?”“贵妇人”问。“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都在大会上说弃权了,咱家要是再拿钱,那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子吗?”“可也是。”“贵妇人”望着宫书记说道:“我家老头子都说弃权了,再带头交钱,别人还不得笑话俺们哪?”
老王头一听他老婆支持他,更来劲儿了:“对呀!我不赞成,也不反对还不行吗?谁同意谁交钱呗!”
宫书记笑了,乜斜着他问:“那修出来的砖道儿你不走哇?”
“差啥不走哇?”老王头一拧脖子,又拉起了横车,“我走我的土道啊!你不让我走砖道,再把砖给我搬走哇,那土道你没花钱吧?是我们大家伙儿的吧?”
宫书记气得直翻白眼儿,没好声地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呢?你忘了前年下大雨,你家的柿子全烂到地里了?今年你又种了十多亩的香瓜,大量卖的时候正赶上雨季,出不了村,你背着去呀?”
老王头一时语塞,宫书记赶紧趁热打铁:“老王大哥呀,我当了二十多年的支部书记了,一个最大的心愿就是想把咱们村的路全修好。可是,咱们年年修,年年垫,只能是增高加厚,可路面还是土的,一下大雨道稀泞,连大马车都走不了。”他又回头对“贵妇人”语重心长道:“还有老王大嫂,你忘了十多年以前,你大儿媳妇给你生那个大胖孙子的时候,由于难产,必须得去县医院,正赶上大雨滔天,四轮车开不动,大马车又走不了,是我组织几个棒小伙子用担架抬着你儿媳妇走了二十多里地的‘水泥路去县医院的,你忘了?”
“贵妇人”的眼圈儿立即红了,嗫嚅道:“没忘。”然后盯着老王头,简而单之地命令道:“拿钱!”
老王头一看,坏菜了!自己的老婆跟着别人跑了!这心里一急,他便下意识地把手插进了裤兜里,宫书记一看有门儿,立即不失时机地说:“我今天来也不是想让你们带头拿钱,要带头,我们这些村干部得首先带头。如果有哪一个村干部不带头拿钱,你给我盯着,发现一个我处理一个。这事儿我要是处理不公,我就不姓宫。”
“贵妇人”说:“那行。要是这样,我家老头儿保证不打横儿。”
宫书记称赞道:“还是我老王大嫂开事儿,我就是这意思。”
“那好,”“贵妇人”又道,“我家这个‘葫芦头我包了,全村的‘葫芦头你包了。如果摁住葫芦起了瓢,有一家不拿或少拿,我们家一分都不掏。到时候你可别怪我不给你这个村支书面子哟。”
“好。”宫书记立马打保票,“咱就这么说定了。只要老王大哥和老王大嫂支持我工作,这路我保证能铺好!”
“可有一条,”老王头又提条件了,“我们家门前这条道必须得铺上。”
“全铺!”宫书记一挺胸脯,拍着心口窝说,“天地良心!我要是不让全村人出门就走干净道儿,就算我这二十多年的书记白当了!以后,我也不干了,回家抱孙子去!”
“就是!”“贵妇人”也赞叹了一句,“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刨红薯!积点德吧您哪,可别像我们家老王似的,净瞎得瑟,瞧他那德行!”
老王头一听又要挨“收拾”了,赶紧又给宫书记倒了一杯水,瞅着他老婆的脸儿说:“我听你的还不行吗?拿钱,咱拿钱!”
“贵妇人”一撇嘴儿,翻动着白眼仁儿,又把目光落在了电视机上。老王头心领神会,赶紧又把电视机给她打开,像个“小打杂”似的忙活起来……
作者简介:崔秀恩,黑龙江省肇源县人。1960年出生,现为肇源县文联副主席兼秘书长。上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后从政并搁笔长达20年之久。2000年,因割舍不掉的文学情结而主动要求从乡镇调入县文联,又重拾旧梦,继续文学创作。先后创作散文、小说、电影、电视文学剧本50多万字,于2007年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结集出版。同年在《小说林》杂志发表小说处女作《人生列车》,翌年被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吸纳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