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先在电视上看到我大哥的。他带着大约有几十人的政府考察团来此考察经济发展状况,据说还要和几个城市签订经济合作意向书。由于他所任职的那个城市是国家最重要的石油之城,闻名遐迩,举足轻重,这里又是他的祖籍和家乡,所以,他的来访在这里也引起了相当的重视。他的形象首次出现在本地的电视新闻上……我认真地端详了我大哥的长相,他身材魁伟,红光满面,比我二哥的脸圆了一些,也光洁好多,头发虽然略显稀疏,但没拔顶,而且乌得很黑。像所有的官员一样,在这样公众的场合,他总是微笑着。这是官员特有的宽怀大度的笑容。
我堂姐趴在我奶奶耳边喊道:“奶奶,看,看,那个笑的,那是你大孙子其安,市长,咱们卫家的人,市长!”
我奶奶眼睛不太管用了,她凑近电视,哆哆嗦嗦伸出手,去摸荧屏上的那个微笑的胖子,但是,胖子一下子消失了,镜头转换,是本地的市长在微笑。我奶奶喃喃地说:“是小三子吗?”
我堂姐说:“什么小三子,是咱家的其安,市长!哎呀,不是其安了,又一个市长……”说话间,镜头拉远了,人影变小了,两个市长坐在沙发上,都现出大人物般亲切笑容。
我奶奶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按在荧屏上,把他们给遮挡了。我侄子卫冕很不耐烦地大嚷:“让开,快让开!”
堂姐赶忙把奶奶拉过来,但是,这则新闻过去了,荧屏上出现了宽阔的江面和一艘救捞船,电视播音员报道前天一艘超载的船失事的情况,六人淹死了,十三个人失踪,救捞船正在打捞尸体和寻找失踪者。
我大哥归来的消息,把我们一家人空前地团结起来了,全家人都聚在我二哥家看电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我二哥一大早从报纸上得知本地官员会见某市市长卫其安的消息后,就让我把卫家的人都聚到他家来,准备在电视上亲近我大哥久违的尊容。我打了出租车,扶着我父亲上楼时,我堂姐和我奶奶已先到了。我二哥很兴奋,好像要办什么喜事儿似的,和章一兰在厨房忙着沏茶洗水果,我侄子卫冕竟然表现出少有的庄重得体,他蜷在沙发上,手里掐着那张报纸,眼盯电视,等待着六点的本地新闻。只有我二嫂唐玉华没有到场,我二哥和她离了婚,尽管他是卫冕的母亲,但现在她已不是卫家的人了。
这则短暂的新闻过去之后,大家对别的都没了兴趣,就关了电视。我奶奶嚷着要回去,说:“那不是小三子,我送小三子走的时候,火车站上全是人,打着红旗,敲着鼓,小三子跑回来,扎到我的怀里,我给他一件皮袍子,小三子上了马,是一匹白马……不,小三子上了火车,人人手里都拿着小红书,小三子在马上向我挥手,手里也拿着小红书……走,那不是小三子,咱们回去!”说着,拉了我堂姐的胳膊,就要走。
我堂姐冲她喊道:“什么小三子,那不是其安吗?大伯家的老大其安哪,如今人家是市长啦!”
我奶奶说:“谁说不是,小三子就是师长嘛!小三子管着一个大队伍呢!”
我堂姐摇着头:“唉,大伯呀,你看她糊涂的,我整日和这个活死人在一块啊,小三子,小三子,你还有完没完啦?”
我父亲说:“她不糊涂,我们老大下乡临走时,她也跟着到车站送了,他把我家其安和你三叔搞混了……她不糊涂。”
我侄子卫冕说:“搞混了还不糊涂,什么才叫糊涂?差了一辈,弄个满拧,还说她不糊涂!真是的!”
我奶奶盯着卫冕说:“谁家的兔羔子,像个白相人,打野食儿的,狼心狗面的,晦气,晦气!”
我侄子卫冕红了脸,狠狠盯着我奶奶,嘴唇翕动着,一时说不出话来,我赶忙把卫冕拉开,岔开说:“大哥虽说发了福,怎么看也还是咱卫家人。”
卫冕在喉咙里嘟哝道:“这老不死的!”
我堂姐把我奶奶按在沙发上,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说话,正说着,电话铃响了,我二哥抄起电话,又兴奋又紧张地伸出一个手指示意:“嘘——大哥!”
全体立刻静下来。
我二哥神采焕发,在电话里一边应答,一边很激动地点头:“哦,是的,是的,都在,爹、奶奶、堂姐、还有小妹……卫婉哪,对,在北京上大学那个……啊,啊,丽都大酒店,好,好,大哥,一定,一定……好,好!”
我二哥攥着听筒,说:“爹,大哥要和您说两句话。”
我扶着我父亲过去,他接过听筒,听那边说话,嘴里唔唔地应着,眼眶慢慢就湿了,他说:“老大,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老大……”然后,他把电话听筒慢慢地放下了,脸上的表情像被人打昏了刚刚醒来似的。
我把父亲安顿在我奶奶身边,他还是有点儿魂不守舍。
我问:“我大哥说什么了?”
我父亲怔怔无语,半晌,叹息了一声:“这老大啊!”
我二哥于是宣布了明天中午大哥将在他下榻的丽都大酒店宴请全家人的消息。
我们都是大哥派车接去的,原来,这次大哥率他的政府考察团赴江南六省考察,出动了一个车队:三辆4700越野大吉普,一辆豪华的中巴车。三辆越野吉普中,一辆是大哥的专车,另一辆坐着主管财经的副市长,第三辆坐着刚从市委副书记位置上退下的市人大主任,中巴车里坐的是各局办的头头儿们。这支车队怎样翻山越岭,涉涧渡河,从遥远的北方来到这座江南名城,是我们这些局外人所不能了解的。
大哥站在酒店门口,笑吟吟地迎接他的亲人们。
大哥不是一个人站在那儿,很多衣冠楚楚的人簇拥着大哥,一起向我们微笑,好像我们忽然拥有了这众多的阔亲戚似的;大哥身旁,一边站着一个少女,穿着和长相一模一样,都十七八岁的样子,一人挽着大哥的一条胳膊,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我们。早就听说大哥生一对孪生姐妹,果然是大哥的两个女儿,一个叫金娃,一个叫银娃,长得像两条小嫩黄瓜。大哥一一把我们介绍给她们,她们勉强笑着,略微点着头,很不情愿地叫着爷爷、太奶、二叔和小姑……这也难怪,虽是血脉相关的同胞,多年来疏于往来,她们自打生下来,第一次见到我们,即使亲情也是需要培养的啊!
我们和大哥的这次相见,有点儿像大哥的公务会见,旁边有人咔嚓咔嚓地照相,闪光灯一亮一亮的;还有一个人肩扛摄像机,前后左右围着我们转。后来知道,这两人是大哥带来的随团记者,一个是报社的,一个是电视台的,这是市长的私事,拍照和摄像不是为了新闻报道,市长回祖籍和家乡见到阔别多年的亲人,总要留下这难忘的瞬间作为纪念啊!
我们被服务小姐和周围的人簇拥着进了一座包厢。我奶奶一进门,就喊道:“我来过,这儿我来过!”我堂姐赶忙制止她:“奶奶,您莫作声,您鬼魂儿来过这儿?这是您能进得的地方吗?真是胡说!”我奶奶争辩道:“我就是来过嘛,这不是会元楼吗?我在这儿吃过咕老肉、炸乳猪、杏仁鸡丁……你爷爷、小三子都带我来过的。”我堂姐一根筋,偏要和她犟:“什么会元楼,这又不是上海。这是丽都,五星级宾馆,不是其安,谁有资格进来?”我赶忙扯了一下我堂姐的衣襟,我堂姐吐了下舌头,赶忙住了嘴。
一张大圆桌子,先安顿我奶奶坐下,我堂姐要照料她,坐在她旁边,接着我父亲、我二哥、章一兰和我都落了座,我大哥坐在我父亲和我二哥中间,卫冕、金娃和银娃这些卫家的晚辈也依次坐了——多少年了,我们卫家的人第一次团团圆圆地坐到一张桌子前,我的心情又激动又酸楚,从心底里感谢我大哥啊!一个家族要有一个核心,以前总以为谁是长辈谁才是核心,错了!无论我奶奶和我父亲都不配做卫家的核心了,真正的核心还是我大哥啊!
一个穿灰西装扎着紫花领带的年轻人走到我大哥身后,附耳说了句什么,我大哥点点头,那年轻人就很庄严地对环立的服务小姐命令道:“上菜!”然后出去了。
穿着洒花红旗袍的美丽的服务小姐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菜肴极其丰盛,酒有好几种,都是上好的。我父亲、大哥、二哥分别斟了一杯茅台,我和两个侄女金娃、银娃还有章一兰喝法国进口的干红;我侄子卫冕喝美国罐装蓝带啤酒;服务小姐问到我堂姐要喝什么时,我堂姐忸怩着,连说:“随便,随便。”最后小姐给她和我奶奶各斟了一杯果茶。
我大哥举起酒杯致辞,他说:“奶奶,爹,卫家的兄弟姐妹们,二十多年前,奶奶、爹还有其宁到火车站送我到北大荒上山下乡,想起往事,恍如昨日。古人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转眼我已经老了。这么多年来,我很少回家,对奶奶和父亲也没尽到孝敬的责任,我深感惭愧。好在奶奶和爹身体还好,卫家的人终是卫家的人,其宁在教育界和学术界有了建树,也算有名的学者了吧;小妹在北京名牌大学毕业,前途不可限量;堂姐多年来侍候奶奶,千辛万苦,忍辱负重,是我们兄妹的榜样;侄儿卫冕是我们卫家的传人……金娃、银娃听我说到家乡和亲人,恨不能一时见到太奶、爷爷以及叔叔姑姑们,这次南下,两个孩子非要跟来,终于如愿以偿。这次,我们卫家的人团聚一处,高兴激动之余,也令人感慨万千。现在,让我们举起杯来,为了奶奶和爹的健康长寿,为了我们卫家的兴旺发达,为了这次难得的相聚,干杯!”
不愧是市长,大哥的话说得非常得体,面面俱到,重点突出,感情真挚,亲切动人,大家举起杯来,碰出一片脆响,在一片热闹响应,分不出个数的热情话语中,大家喝了第一杯酒。
接着,大哥又分别给奶奶、爹、堂姐和我二哥敬了酒,每一杯酒都说得堂皇得体,充满深情。给我奶奶敬酒时,我堂姐要扶她起来,被我大哥制止了:“坐着坐着,这是我们家的老祖宗,让老人家站起来,岂不折杀我也!”我堂姐说:“其安,你是市长啊!”我大哥连连摆手,我奶奶端着那杯奶茶,盯着我大哥的脸细端详,问:“你的勤务兵呢?”我大哥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奶奶,您说什么?”我堂姐忙打断她:“什么哪,她有些糊涂了,其安,别跟她当真。”我奶奶嘟哝说:“没有勤务兵,也没戴肩章,不好,不好,小三子要比这神气的!”说罢,我奶奶轻轻啜了一口果茶,拈起餐巾纸,擦擦嘴唇,倒像贵夫人的做派了。我父亲闷声不响地喝了我大哥敬的酒,开始对付他面前吃碟里的那只大闸蟹。他吞下那坨蟹黄后,靠在椅背上,望着屋顶那盏华丽的羊皮吊灯。虽是白天,那吊灯仍然放着昏黄温暖的光芒,他呆呆地望了一会儿,眼里有泪光在闪动,然后长长地嘘出一口气,蹒跚地站起来,要去卫生间。服务小姐忙过来,扶他到门外,指点了方向,他这才慢慢地去了;轮到我堂姐时,她似乎有些紧张,笨拙地擎着酒杯,脸上的笑有些僵硬,我大哥说她和奶奶相依为命,克己尽孝,劳碌一生,如何辛苦时,她强忍着没哭出来,把杯里的果茶一口干掉了;只有我二哥始终微笑着,我大哥敬他酒,是敬他代长兄尽责,他喝了杯中酒后,为身边的章一兰夹了一片扇贝放在碟子里……总之,我亲爱的大哥以市长之尊,终于融进了我们卫家温暖的亲情里。
我坐在那儿,和金娃银娃说话。我发现她们有一种懒洋洋的傲慢,虽然睁着一双好看的眼睛,但是似乎什么也没看,冷淡而简短地回答我的问话。好像她们什么都经过了,一切都司空见惯,见什么都有点儿烦,尤其厌烦的是这些从未见面的同胞。她们都穿着一样的黄裙子,一样的白漆皮凉鞋,面容苍白,像一对小蜡人儿,不由自主地抗拒别人,生怕接近她们的人把她们给烤化了似的。我自忖自己也是个傲慢刻薄的女人,但在这两个公主面前,我简直有些失去自信了。我侄子卫冕坐在我大哥的对面,和平时判若两人,他异乎寻常的安静,用若有所思的眼光打量着我大哥。
宴会进行好半天了,我二哥正和我大哥说着他们少年时的趣事,说着他们上学时的母校,他们认识的老师和少年玩伴……这个忆旧的话题使兄弟俩谈得格外投机和深入。
这时,有人发现我们的父亲去卫生间一直没有回来,大家慌忙去找,可是,卫生间里并没有父亲,这事惊动了大哥,他便也跑出来跟着寻找,宴会包厢里除了我奶奶,就剩下大哥的两个女公子和我的侄子卫冕三个年轻人了。
我们在这层楼里窜来窜去,在各个包厢里探头探脑,甚至连女卫生间也去过了,但是仍然没见我们的父亲,后来,大哥问一个服务小姐,小姐说,是有一个老人顺着楼梯爬到楼上去了。我们赶忙到楼上去找,在第七层的楼梯间里发现了他。他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楼梯上,抱着双膝,表情木然,望着窗子外的天空发呆。问他为啥在这里,他惊愕地望着我们,像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哥忧伤地叹口气,说:“爹,老了!”我们扶着失而复得的父亲从电梯下来,回到宴会的包厢里。
刚刚坐定,一个矮胖子和一个拔顶的中年人进来了,两人手里都擎着酒杯,满面春风,笑嘻嘻的。大哥忙做了介绍,一个是人大主任,一个是副市长,矮胖子说了一些热情洋溢的话,两人就和我们热烈地碰起杯来,好像我们全是他们渴盼已久的亲人。他们喝干了杯中的酒,又抢着说了些无比热情又毫无意义的废话,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宴会至此,已近尾声,大哥本来是想让奶奶和父亲说几句话的,由于父亲中途迷失的乖戾举动和奶奶着三不着两的昏话,衰老已使他们不能用语言进行正确而体面的表达,因此作罢。我们离开包厢,来到大堂里。大堂的屋顶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穹隆,这里有喷泉,还有一些热带的植物和花草,大哥的手下人已在另外的包厢吃罢了饭,看见大哥和我们走出来,忙从沙发上站起来。这时,那个扎紫花领带的青年匆匆走到大哥面前,说几句话,大哥赶忙向坐在沙发上那几个端坐不动的人走去。扎紫花领带青年——我现在才知道他是大哥的秘书——彼此做了介绍,大哥和他们一一握手。这几个矜持而礼貌的男女青年是国家权威电视台的记者,他们准备在“东方之星”节目里连续推出几个市长,由于大哥任职的城市是国家重要的能源城市,大哥和几个市长一起将作为“东方之星”在电视里隆重推出。他们刚拍完本市的市长,听说大哥带考察团下榻于此,就赶忙追来,要拍大哥的人物专访。
那些人带着奇形怪状的拍摄机器,大哥问:“就在这儿拍吗?”一个满脸胡子留着小辫儿的电视导演说:“这儿不太好吧?背景太豪华也太奢侈了,好像市长总泡在高级宾馆里似的,要注意宣传效果,不能弄出负面影响。”大哥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的阴影,但他很快就笑起来了,说:“到大街上去拍,更不成,背景倒是好,可这儿是有名的江南古城,我岂敢鱼目混珠!”有人提议到酒店后的花园去拍,但也被否决了,花园里长着一些南方的花草,没有北方特点,再说,这是拍市长,又不是拍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弄出些小桥流水,竹篱粉墙,也太缺少政治的严肃性。还是大哥的秘书脑瓜灵通,他说:“市长,这酒店的顶层不是有个旋转餐厅吗?就在第十八层,我们宴请本市领导的那地方。我观察了,那旋转餐厅有个楼梯,可以通到楼顶的空中花园,我看,就到空中花园去拍,可以拍蓝天白云,红霞落照,那背景没治了!”这建议得到了大家一致赞同,和宾馆经理联系了,大哥和几个随从以及电视台的一伙人就上电梯奔第十八层的空中花园去了。
扔下我们这些人不知如何是好。刚才给我们敬酒的人大主任和副市长原还在这里,和考察团的一伙人围着大哥转,大哥一走,他们就像被蒸发了一样杳无踪影,空荡荡的酒店大堂里只剩下我们老老少少的一群,大哥走时没有吩咐,我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酒店的保安穿着纳粹式的制服,帽檐上镶着金边,转来转去,用怀疑的目光朝我们看;柜台那边的小姐忙着接待客人,有几个穿洒花红旗袍的小姐旁若无人从我们身旁走过,一眼都不瞟我们。看她们像包厢里的那几位,可又说不准,她们长得都差不多,漂亮,永远的职业性的微笑,分不清谁是谁。
我问二哥:“金娃银娃——大哥的两位千金呢?”
“刚才还在,可能回房间了吧。”
“那咱们怎么办?”
“大哥又没说,我看还是等一等吧。”
“等?等什么?”我冷笑道,“人家供完了饭,不马上滚蛋,还要赖在这里不成?”
“卫婉,你总是这样刻薄,他毕竟是咱大哥啊,再说,他是市长,政务繁忙,一时照顾不到,也该理解他呀。”
我哼了一声,自顾找个角落坐下来。
二哥把家人都安顿在一个角落的沙发上,奶奶和我堂姐刚坐下就打起鼾来。奶奶太老了,平时她总有一大半的时间是在稀奇古怪的梦境里,她就是醒着,也常常把现实和梦境弄混;堂姐则因为太兴奋太紧张了,一下子松弛下来,猛然就跌到梦里去了,再说,她也是快六十岁的人啦,过惯了卑微劳碌清苦的生活,突然插进这么档子事,她有些受不了。我父亲很悠闲地仰靠在沙发背上,眼盯着屋顶巨大的玻璃穹隆,用手杖笃笃地点着地,好像给心里的歌儿打着拍子。我父亲突然出现的这种老太爷的做派令我大为吃惊,要知道,他平时可是一只卑微的老鼹鼠啊!更令我惊奇的是我的侄子卫冕,他一直处于极度安静的状态里,你能想到这个桀骜不驯的家伙在想些什么吗?此刻我才注意到,这小子剪去了遮住脖颈的长发,穿一件花格衬衫,还扎了一条白色的绣花领带,一条乳白色的老板裤,黑皮鞋,白丝袜……装扮起来倒像有教养的大学生,坐在沙发上望着喷泉的水柱和花草发呆;章一兰似乎是这个家族的局外人,宴会中,她几乎没有说一句话,大家也几乎把她给忘记了,尽管别人给大家敬酒时,她也跟着一同站起来,脸上现出窘迫的笑容,但我知道她恨不能立刻离开这场面,找一个独处的地方。如今她隐在一个巨大的花瓷瓶后正专心读着一本带来的书;我二哥手插裤袋在大堂里转悠着,他虽然做出绅士的悠闲状,但我知道他很焦虑,这从他不时抬腕看表的动作中就可以看出来。
接待台那边衣冠楚楚的先生女士们来来往往,有国人,也有洋人,有人入住,有人离开,大玻璃门不断地旋转着,门外的台阶上,不时停住一辆高级轿车,穿制服的服务生恭敬地拉开车门,向客人鞠躬,帮助他们提起华贵的提箱……这是一个流转无常的地方,一如我们栖身的世界。接待台上方的墙壁上挂着几架大石英钟,向国际旅行者报告着世界几座名城的当下时间。巴黎、华盛顿、纽约、罗马……那里的人们在做些什么呢?有一个女学生在和她的老师做爱吗?有一个市长带着一个车队穿越大半的国土在考察吗?有一个式微衰落的家族突然归来一个显赫的人物吗?抑或也有一个中等城市的市长被电视记者们兴高采烈地簇拥到空中花园去摄像而他久违的同胞们刚刚享受过他赐予的盛宴然后在一个与他们日常生活格格不入的酒店大堂里处在窘迫而百无聊赖的等待中?是的,等待。等待一个人归来,等待一次期盼已久的宴会,等待一次旅行,一次艳遇,等待着提职,涨工资,等待着儿女考上大学成家立业,等待着一次战争后某个独裁者的垮台,等待着加入某个国际组织后时局和日常的变化,等待着春夏秋冬季节的交替,等待着降生、长大、衰老和死亡,也包括等待你显赫的大哥从空中花园下来……人人都在等待中,等待是人类的常态,世界的本质,因此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我应该耐心地等待。
我父亲还在眼望屋顶用手杖笃笃地敲着地面,我奶奶和我堂姐仍旧鼾声大作,她们流着口水,睡态可憎。一对外国老夫妇拉着皮箱走过来,想找个地方坐下,他们围着我们转了两圈,最后走开了。终于,那个穿着纳粹式制服的保安走过来,他制止我父亲用手杖敲地。我父亲坐直了身子,不屑地望着他,清清楚楚地说:“我儿子是市长!”然后依旧仰靠沙发,眼望屋顶,笃笃地敲起来。那保安觉得这老头子有些反常,找我二哥说话。我二哥不知和他说了什么,那保安没坚持他的主张,厌恶地瞟了我们一眼走开了。
我二哥踱过来,对我说他要去空中花园找我大哥,看采访和录像什么时间会完。我问:“你对保安说什么了?”我二哥说:“我告诉他,这个老人一辈子活得又卑贱又窝囊,因为他的儿子当了市长,他才第一次有机会来到这个地方,请不要剥夺他表达快乐的这个小小的方式。”我对我二哥笑了,我二哥就直奔电梯间去了。
又过了好长时间,几个随从和一群记者们终于簇拥着我大哥回来了,我大哥精神焕发,一边走一边和一个几乎天天在电视里露面的女主持人在说着什么,他送记者一行到门外,直到他们的车开走了,才放下依依惜别的挥动的手。他见了我们这些依旧堆在大堂里的同胞似乎略微有点儿惊讶,命令秘书立刻安排车送我们回去。我奶奶和我堂姐被推醒了,但还没从梦境里恢复过来,傻怔怔望着眼前的情景,似乎没明白为什么来到这里。临上车的时候,我二哥才气喘吁吁从电梯那边跑过来,他在第十七层迷了路,在那里瞎撞了一气,见到一个年轻的外国绅士和两个袒胸露臂的金发女郎。他紧张和慌乱的样子引起了怀疑,那个外国绅士拨电话叫来了两个保安,对他进行了盘问。他费了好大劲儿才说明自己的目的,并再三申明,自己是南国大学的教授而不是什么流窜作案的歹徒,保安查验了他身上的全部证件,这才带他到第十八层去。保安跟着他攀上了旋转餐厅,从那里再到空中花园,但那里已经杳无一人了,只有夕阳的余晖照着玉石栏杆围着的热带植物和亭台,恍如一个荒诞的梦境……
作者简介:周树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编剧、作家。作品涵盖戏剧、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诗歌、评论等各个领域。出版的著作有戏剧集《午夜的探戈》,散文集《山自为山》、《私人火焰》、《致雪妮》,长篇小说《生为王侯》、《曹操父子》、《一片蔚蓝》等。话剧《曹植》由哈尔滨话剧院排演,在哈、京、沪等地演出,1987年参加首届中国艺术节,在戏剧界有较大反响。作品曾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