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
必须承认,这是我第一次读林奕华的书。不过在读完后,我已经在期待他的第二、第三本书了。他的书很“好看”,有一种回味带来的深度。他写的东西大抵都关于香港。他生于斯,长于斯,也正在老于斯,香港与他自己的内心世界相互渗透,不可分离。因此不难理解他自愿将自己和这座城市联系在一起:他也是自己笔下“永远的香港人”之一,但他为本书所写的序言标题却又是“恨香港”——这种低徊婉转正如我们每个人对爱人和故乡有过的那种难以言说的爱恨交织,那种过于亲密的距离带来的既依赖又排斥,但最终却化不开的纠缠。
这种复杂的情感听起来很熟悉吧?——是的,令人联想起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对祖国既爱又恨、辗转反侧,而后“不论对错,终是吾国”的内心挣扎。因此,虽然他写的是香港,是香港人(香港无非是香港人集体创造表现的总和),但却时时让人想到上海人、北京人,乃至被卷入现代化浪潮中的所有中国人。他们的喜怒哀乐、价值取向与所思所想,乃至希望与恐惧,在许多时候看起来都如此相似。
他对香港中产阶级心理的刻画入木三分:那种患得患失、力图好处兼得、对物品占有的“无目的的渴望”、那种“疯狂的自私自利”、偶尔做做白日梦却又极端世故务实的微妙心态,只不过是比我们更早体验到了现代性的滋味。以周星驰电影为代表的无厘头文化就是媚俗艺术的典型,而媚俗艺术几乎是现代性出现的准确无误的标志。
在过去数十年里,香港长期充当西方经济文化进入中国大陆的窗口和桥头堡角色——这几乎是它1841年以来的宿命角色:一个充满张力的“接触地带”,它也从一个南海渔村变成了发生殖民遭遇战的空间,正是这一至今仍在持续的混合、交错、渗透的进程塑造了香港、香港人和香港文化。由此诞生了香港人混血式的文化认同:他既左右逢源,内心里又左右为难。这造就敏感的心灵,也只有极端敏感的心灵才能把握、理解和叙述这种微妙的心态。在林奕华笔下,香港人的心就像《教父》Ⅲ中的神父所说的鹅卵石——虽然在水池里浸了数百年,但敲碎了打开一看,里面仍然是干的。不管一个香港人看上去多么西化、酷、中产,骨子里却大抵对西方文化艺术兴趣不大,宁可去打麻将吃河粉,他们的价值观仍然是草根的中国文化,因为他们是“永远的香港人”。
洞察世事,原需一双毒眼。这种“透”使他的文字更加干净和节制,并透着一股似乎不抱太多希望的悲观。没有对香港的深入骨髓的认识,是写不出这些字来的。他的文章几乎从不掉书袋,都是从市民生活、影视娱乐等最草根的文化层面入手,得出自己的思考。而在这么做的时候,他又深刻地意识到在香港做一个知识分子意味着什么:整个社会都不重视人文教育,人们喜欢感动多过思考。用无厘头文化的名言来说,“要不要这么认真啊?”
香港大概也因此一直被冠以“文化沙漠”的恶名,以至于现在一谈到“文化沙漠”,人们的第一反应通常是香港。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没有人说上海是文化沙漠,虽然它事实上“沙漠化”程度比香港严重多了。如今海派文化还有什么像样的东西能输出到其他地方?又有几个内地城市能像香港这样,用自己的城市名来冠名一种文化?由于内地的现代化进程被压缩在极端的时间内高速完成,所以心态上显得更为浮躁,人们已开始习惯极快的变化。许多内地城市比香港更需要一个自己的林奕华来反省自身的文化内涵。
香港在阵痛中,或者从更大的范围来说,整个中国都在阵痛之中。这是社会、文化在吸纳新力量之后自我转型的时刻,而蝶变的时刻终究将会到来。林奕华说,香港将来的希望,要看能有多少另类的年轻人不跟大队走,另创新的机会,这句话其实适用于一切转折前行中的社会。只是不论怎么变化,香港毕竟总是香港,香港人也终究永远是香港人,因为中国文化中的某些核还是永恒不变的。
编辑 晓波 美编 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