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
在世界许多国家,都有“流动的农民”。他们离开自己的土地,离开自己的家乡,去别的地方,去城市,去干重活、打零工,去讨生活、图生存。他们所得报酬很低,生计也无保障,随时会失去工作,便又要“流动”,又要去别的地方。而他们留在家乡的亲人,他们的妻儿老小,在等着他们寄钱回去,也担心他们的安危,盼望他们早日回家。
“流动农民”常被叫做“农工”、“民工”或“农民工”。在美国则称之为“Migrant worker”,即“流动工人”。流动工人既指农业季节工人,如农忙季节到加利福尼亚州干农活的墨西哥人,也指经常转换地方工作的人,如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的建筑工人。而在美国历史上,尤其是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时期,“流动工人”主要是指那些被迫背井离乡、四处流浪、到各处打工谋生的农民,故也可译为“流浪农业工人”或简称“流浪农工”。
在那大萧条年代,美国作家当中,有的在弄“迷惘文学”,在写“夜色温柔”;有的皈依上帝,在写“圣灰礼拜三”。而有一位作家,却惦记着广大流浪农工,关注着那些离开俄克拉荷马州“灰盆区”的农民的命运,并为他们写下了史诗性经典作品。
他就是196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约翰·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1902-1968)。
一个真正的穷人
斯坦贝克是加利福尼亚州萨利纳斯人。萨利纳斯是加州中部太平洋畔的山谷地区,以农业为主要经济,盛产蔬菜水果,全美国80%的生菜都产自该地区,故被称为“美国色拉之钵”甚或“世界色拉之钵”。斯坦贝克的祖辈来自德国和爱尔兰,至今在德国还有其家族的农场。他们家当时住在萨利纳斯城郊一个小乡镇上,四周是大片肥沃的土地,暑假里年轻的约翰就爱在附近的大农场干活,所以很早就对土地和劳动人民产生了感情。他父亲是县里一个小会计,母亲是个教师,家境清贫,为了挣学费,他打过许多杂工,有一学期甚至还不得不停学打工,所以他很早就对穷人有同情心,后来甚至也把自己列入穷苦的农民队伍,代表他们说:“我们有那么多土地,以为自己是富人,哪知我们还是穷人。”
或许由于自己家离太平洋不远,怀有对大海的情愫,斯坦贝克在斯坦福大学选修的是海洋生物学,可没有拿到学位就退学了。科学毕竟不是文学,关于海马或海龟生长、发育和繁殖能力的教科书毕竟不像礼赞海洋的诗歌和散文那样动人心弦。在其母亲影响下,他早就爱上读书和写作,萌生了当作家的念头,所以最终没有像蕾切尔·卡森那样成为海洋生物学家,写出《我们四周的海洋》和《沉默的春天》这样的学术作品来,而是怀着对流浪农工的关切和同情,写下了《人与鼠》(of Mice and Men)(1937)和《愤怒的葡萄》(The Grapes of Wrath)(1939)这样的优秀长篇小说。
苏格兰诗人彭斯写过这样一句诗:“鼠与人的最好打算常常落空。”——人一旦与鼠并列,其地位之低便可想而知,那人便是命运不济的小人物。美国歌曲《共和国战歌》内则有这样一句歌词:“他踩出一条酒路,那里储存着愤怒的葡萄。”——小人物要改变悲惨的命运,就得愤而抗争,闯出一条生存的路来。斯坦贝克正是用这些诗句含蓄地点出了他那两部代表作的主题,在小说内生动地描述了流浪农工这些“小人物”的多舛命途及其自救国存之路。
大萧条年代,美国广大农村地区是一片干村薜荔、万户萧疏的凄惨景象。那些年在农村发生巨大灾变,其根源并不单一,而是多重的:
全国经济凋敝,农产品价格大跌,股市崩溃又使市场更加恶化。
由于银行逼债、大公司兼并土地,许多农民失去自己的家园。
大农场开始实行耕作机械化,大批佃农和帮工被解雇,缺乏竞争力的小农场也因此无法生存下去。
天气长久干旱,西部大平原地区成了多尘暴的“灰盆区”,庄稼颗粒无收。
就在这种祸不单行的境况下,大批农民破产,不得不逃荒去了,在全国各地的大道小路上,出现了一批又一批流浪农工。俄克拉荷马、得克萨斯、堪萨斯和阿肯色等州的流浪农工向西而行,踏上了前往加利福尼亚州的漫长路途。
斯坦贝克自己也是大萧条的受害者,成了真正的穷人。他连寄稿件的邮费也付不起,洗衣服用的是猪油加草木灰和盐合成的“肥皂”,更无钱看牙医,忍受着龋齿的阵阵剧痛。
后来《旧金山新闻报》委托他采写有关流浪农工的文章,他终于有机会于1936年秋季遍访加利福尼亚州由政府或私人为救援流浪农工设置的营地。耳闻目睹的一幅幅凄惨景象使他感到震惊和悲愤,他很快写下了《收割庄稼的吉普赛人:在通往愤怒的葡萄的路上》等一系列文章。
1937年秋天,他又加入了“俄基”(Okie)也即俄州流浪农工的队伍,跋涉在从俄州通往加州的道路上。他亲眼看见了死亡,不是一个人的死亡,而是成百上千人的死亡,数千户人家都有人因饥饿或疾病而死亡。在沿途临时搭起的帐篷里,有饿得或病得奄奄一息的人,也有快生孩子的孕妇,有病人的痛苦呻吟,有面对死者的饮泣,也有生不逢时的婴儿的哭叫。如果说19世纪30年代印第安人被迫西迁、前往密西西比河地区的苦难之路被称为“眼泪小道”的话,那么20世纪30年代流浪农业工人西迁逃荒之路,也是一样的“眼泪小道”。
作品中的爱心和同情心
两年后,《愤怒的葡萄》问世了。小说描写流浪农工约德一家祖孙三代13口人从俄州灰盆区向加州流浪的苦难经历。他们变卖了家中能变卖的一切,换来一辆破旧的汽车,一路上做着朦胧的美梦,希望能在加利福尼亚找到工作,能在那里安身立命。可那绝不是心想事成、梦想成真的年代。一路上,经不起颠簸的爷爷奶奶死了,吃不起苦的年轻人独自出走了,到了加州,一家只剩下8口人。而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的依然是未可知的明天,在最初那些谋生无路、告贷无门的日子里,他们感到了真正的绝望。
对一个作家而言,十分重要和可贵的是,应对世间弱小者、穷苦者和受难者怀有爱心和同情心,为他们写出他们的苦楚、悲伤以及他们在绝境中闪光的精神。斯坦贝克就是这样一个作家。他一方面闻到了当时“弥漫全国”的“腐败气息”,看到那些富商宁愿把大量土豆扔进河里也不愿给饥饿的人们,看到了那些财富占有者的自私、贪婪和冷酷面目;另一方面,他也看到了那些穷苦人身上单纯而善良的品质,他们同舟共济,相濡以沫,团结友爱,互相帮助,在苦难生活中彼此感受着人情的温暖。
流浪农工的生活是十分孤苦的。斯坦贝克小说中一个流浪农工说:“像我们这些人,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所以他们格外需要关怀和友情。《人与鼠》描写了流浪农工莱尼和乔治之间的友谊。莱尼是个大块头,力大无比,却智力不全,乔治是个小个儿,却处处照顾、保护莱尼,以此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他们在苦境中相互勉励,梦想着将来会有自己的农场,自己的土地、牲口和家禽,就如人们常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他们常用“鸡会有的”、“兔子会有的”这些话来互相安慰。农场主的儿子常常欺负莱尼,儿媳妇又居心叵测地勾引他,结果被他无意中失手掐死。乔治知道这是闯了大祸,为了让莱尼免受残酷折磨,他含着眼泪亲手结束了莱尼的生命,而不想让他惨死在农场主报复的枪下。
在《愤怒的葡萄》中,更有很多篇幅描述流浪农工之间的友爱互助精神。汤姆·约德的母亲善良慷慨,当牧师凯西请求搭她家的车同行,尽管人多车挤,她还是一口答应,因为“约德家从不拒绝他人的请求”。最感人的是汤姆的妹妹罗莎香的故事。在逃荒途中她刚生下一个死产儿,身上披着一条毯子,来到一个谷仓躲雨,发现一个饿得快要死去的老人,便立刻想用自己的奶来喂他。斯坦贝克这样写道:
“罗莎香把那条毯子解开一边,露出乳房。‘你得吃一点儿。她说道。她扭动身子向他靠近,把他的头拉得近些。‘吃吧!她说,‘吃吧。她把手伸到他头下托住。她的手指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她看看谷仓的顶棚,又看看整个谷仓,合上嘴唇,神秘地笑了。”
斯坦贝克也写出了“。愤怒的葡萄”发出的怒火,那些饱经风霜的流浪农工终于懂得了怎样来维护自己的生存权利。汤姆和凯西决心为民众利益而献身。凯西为低薪农工伸张正义,组织罢工斗争,结果被警察杀害,汤姆怒不可遏,也打死了那个警察,并发誓永远与饥饿的、为吃饭而斗争的人们站在一起,凡是有警察打人的地方,就有他汤姆·约德。
激烈的争议与巨大的荣誉
《愤怒的葡萄》一问世,就立刻遭到某些人的攻讦。国会议员莱伊尔·伯伦竟然说该书满篇“谎言”,是“扭曲、变形的脑袋所产生的可怕脏物”。还有人说作者歪曲事实,丑化俄克拉荷马人,鼓吹社会主义革命。有些州禁止此书发行。
《美国文学百科全书》指出,在美国文学史上,只有另两本社会抗议小说——哈里特比彻·斯托的《汤姆叔叔的小屋》和厄普顿·辛克莱的《屠场》——像《愤怒的葡萄》一样引起激烈争议,并导致政府通过立法来纠正这些作品所揭露的问题。斯坦贝克的书,后来在促使美国政府认真实施农业改革方面起了重要作用。
尽管当时有人大加否定,《愤怒的葡萄》却很快被改编拍成了电影。好莱坞导演约翰·福特把它拍成了一部经典的黑白史诗片,他因四部影片荣获奥斯卡最佳导演奖,此为其中一部。亨利·方达因饰演主角汤姆而声名鹊起。好莱坞后来几乎把斯坦贝克的所有重要小说都拍成了电影:《人与鼠》、《煎饼坪》、《月亮下去了》、《珍珠》、《红马》、《伊甸之东》和《罐头厂街》。
斯德哥尔摩也终于在《愤怒的葡萄》问世32年后将诺贝尔桂冠赐予斯坦贝克,称赞他“通过现实主义的、富于想象的创作,表现出富于同情的幽默和对社会的敏锐观察”。
应该说,在美国关心流浪农业工人的作家、艺术家,并不止斯坦贝克一人。就在斯坦贝克写作《人与鼠》和《愤怒的葡萄》的同时,女摄影师多萝西亚·兰格用摄影机记录了流浪农业工人们的凄苦生活,出版了《加利福尼亚州尼泊莫的流浪母亲》一书;民歌作曲家、演唱家伍迪·格思里为国会图书馆录制了“灰盆区”民谣,留下了穷苦农民们当年哀怨的歌声。
加利福尼亚州科恩县韦德帕奇,曾是当年联邦政府为流浪农工开设的救援中心“韦德帕奇营地”所在地,斯坦贝克在《愤怒的葡萄》里写过它。从1990年开始,这里每年都举办“灰盆区节”。为纪念历史上这令人心酸的暗淡一页,为祈祷今后不再重复这历史的苦难,参加此节活动的人们朗读斯坦贝克的小说,观看兰格的图片,吟唱格思里的歌曲。在他们唱的歌中,有一首大萧条时期的流行歌曲:《兄弟,你能借我一毛钱吗?》。当年,胡佛总统曾对歌手鲁迪·瓦利说:“如果你能唱一首使人忘记经济萧条的歌,我会颁发一枚奖章给你。”瓦利没能得到奖章,因为他唱的是:
他们常说我在实现一个梦
在我前头有和平和荣耀
可我为何得排在队里
——就为等着面包
兄弟,你能不能借我一毛?
在美国有些中学里,如今还专门有这样一堂课:《大萧条与现在:流浪农工的经历》。教师给学生们看大萧条时期的图片,听那时的歌曲,还要让他们知道《愤怒的葡萄》的情节。这堂课有三个目的:让学生了解大萧条时期人们的忧患;能结合《愤怒的葡萄》来谈大萧条时期的历史状况;联系现实来谈大萧条时期流浪农工的经历。
应该说,有些学校的这堂课还是在当前这次金融海啸和经济危机之前开设的,可好像是具有先见之明似的,这堂课眼下真有极大现实意义。笔者相信,聪明的奥巴马总统不会像胡佛那样要人唱一首可以忘掉经济萧条的歌,而会建议大家不妨再读一读《人与鼠》和《愤怒的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