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小容
“‘嗨——同志,你怎么称呼呀?”“‘就叫海——姑——娘——吧!是——石子岛的!随着这声音还传来一阵格格的笑声……”
1975年,三岁的我偎在妈妈身边听这个故事的时候,世上还没那支歌:“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海边出生,海里成长……”此情与彼景重叠,但此与彼不相干,中间隔着一些年。这一些年的相隔是必须的,在回忆中造成一重套一重的怀想,使它层次丰富。这深沉的女中音出现时,我快长成个少女了,恰好能接收这音域里宽广的包容性:大海、母亲、童年、故乡。
故事的开头还有枪声,那是在解放前夕。郭海岚的从事革命工作的母亲在东海的一个海岛上生下了她,并把她寄养在渔民家里。这书开头的几页在我小时候就撕掉了,所以我听到的海姑娘的故事,直接从雾天的海上一个危急的场面切入——
“钟鹏拼命地摇动小舢板,前边又传来哗哗啦拉的浪涛吞吐声,啊,不远处又是暗礁丛!”
“‘抓——住——这清脆响亮的喊声,压倒了浪涛声;随即‘唰地一下,一根粗大的渔绳飞落在他的脚边。”
“小舢板慢慢地被拖出盘潮……”
“两船相距不到两丈远,可是彼此都看不清。钟鹏仔细张望,才模糊地看到前面小舢板上站着的人是一个姑娘。”
浓雾天的海,我们真无法想象。远距离地在画上观望,我们能隐约看到又黑又大的礁石、山石,大致知道海岚的小舢板在什么地方;但若设身处地把自己想象成海岚,那就什么也看不清了,眼前只有茫茫白雾,左右前后都冲不破的白雾,把眼睛给蒙上了的白雾。雾蒙蔽了意识,但海岚知道,上面是雾,下面是海。海给她意识和知觉,给她支撑,她踏在舢板上的双脚,与海浪早已形成默契,熟知其高低回旋,并不需要眼睛。她的手摇着橹,手和橹和船三位一体,根据脚对海浪的感知,做出的任何动作都是协调的、得力的。路给她划出来,她在行进。她的耳朵,在海上经过长期的磨炼,能听到混在波涛声里的,几乎听不见的细小异声,并判断那是什么声音,是有人触礁,还是有人在搞破坏
被搭救的钟鹏以为,她一定是个从小在大海里摔滚大的渔家姑娘。她不是。她生在大海边,却长在西湖畔,初中毕业后,她的母亲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把她从城市又送回海岛。岛上有早年曾抚养过她的林支书夫妇,他们盼望她能安家落户。渔村静谧而美丽,而大海,对新来者凶狠又狰狞,出过海的人都不会忘记最初出海的几个月:晕。吐,人的外部和内部都在翻江倒海,把人折磨得生不如死。从西子湖畔来的姑娘,能在海岛上呆多久?入夜。海岚坐在灯下,仰望着毛主席的像,喃喃说道:“大海并不可怕。……”她房外,端着鸡汤来看她的老支书夫妇心头热了。
“一、二,脚踏实呀,嗨——唷——,手把稳哪,嗨一唷——”随着老支书响亮的号子声,海岚手中的大橹渐渐合上了节拍。三个月,她闯过了晕船关。每个夜晚,等渔家老少都睡下,她独自一人到海上去苦练驾船功夫。海上有一盏长明灯。与她遥相依偎。一个风雨之夜,她自告奋勇渡海送一个病孩子去医院。我小时候看着这幅图出神:风雨扫荡,浪头汹涌,海岚头戴斗笠站在船头,船舱内,生病的孩子被裹得严严实实,躺在他妈妈怀里。我好羡慕这个孩子!——入冬的下午,屋外刮着大风,妈妈给我煮了一碗烫饭。我捧着碗,故意地坐到门背后的暗影里,体会这加倍的温暖与安全。
海岚跟姑娘们建海带养殖场。她们在海港里打桩架连索的情景很有趣,好像几个人挤在一堆爬竿,争争抢抢的。另一些姑娘在把夹好苗的海带绳往海里放。深冬腊月她们夹海带苗。个个把双手泡在盛满海水的大木盆里。她们冷吗?手是不是又红又肿,动作失去了灵活。我喜欢在冬天里看这些画,画里画外的风雪通连了,我身l临其境。海岚面前的苗桶里浮满冰碴。林大娘来给她送新棉袄、热火囱,母女俩一起坐在桶边夹苗,苗棚外的北风夹带雪花,不时飘进来。突然,“哈嘿!娘儿俩还在搞竞赛哪!”老支书披着一身白雪,闯进棚里。他那个交抱着胳臂,臂弯里搭一件衣裳的姿势很像我的爸爸,我有些错乱,抬眼看看,是爸爸下班回来了吗?没有,我和妈妈还在等他。妈妈接着往下念这本小人书:
“海带养下去了,它们按自然的规律变绿,变青,变成茶褐色的了。经过一百多个日日夜夜,试养终于成功了。海岚的脸,也由白净变成黝黑,透出了枣红色。”
海岚完全变成个渔家姑娘了。从头到尾,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她也没想念过她的母亲。其实她母亲养育了她十来年,养父母只抚养了最初的三两年,不知为何那十来年被轻轻抽去,不着痕迹了。可那分明是分量更重,使她长大成人的十来年啊。设想再过一些年,扎根海岛、也有了儿女的海岚听到《大海啊,故乡》这首歌,心头会不会百转千回。“海风吹,海浪涌,随我漂流四方。”女儿长大了就要离开家。她的父母,永远在童年,在故乡,在老地方。可是,在远方的杭州,她还有一个日夜念着她的妈妈……
(《海姑娘》,方楠原著,孟庆江绘,人民美术出版社1975年5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