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 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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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信手翻阅近日的报刊,桌上的电话骤然响起来。一种本能的紧张。那边传来酒后发齉的鼻音,亢奋而且神秘。当他压着声调告诉我他是谁时,我略微轻松了一些,但随后送来的消息,又让我备感紧张。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抬高了。造反,造反了……心脏跳动加快,猛撞胸壁。扣掉电话,我心烦意乱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窗外各种虫鸣消失了,屋里静得可怕。我粗重急迫的呼吸回响在整个房间。
是的,太突然了,此前没有一点兆头。我能想到的无非是出现拖延,抵制,争吵,推搡,可能需要派出所警察的助阵,或者倾全乡之力出击……就是让我头朝下脚朝上想三天三夜,也绝对想不到这样。没有理智,丧失原则,不守规矩,不讲人情……无论怎么评说、定性,我觉得都不为过。他们不是普通群众,是村党支部书记,国家政策在基层贯彻执行的组织和推动者,群众领袖,乡党委直接而主要的依靠对象。不是一个,是八个,占全部村支书的五分之四,压倒多数的比例!目标明确,不折不扣,完全冲着乡下达的超生费征收任务而来。他们喝酒,在吴营村支书家里。后天是这个村的庙会。他们从上午一直喝到下午,七个小时过去了。说不清他们喝了多少酒,地上是横七竖八的空酒瓶,最后,他们连碰了三大杯,意气风发,慷慨激昂。有人胡言乱语,垂落半尺长的涎水。有人发了毒誓:谁要是中途变卦,下了软蛋,背叛弟兄们,组织征收超生子女费,上缴给了乡里,他老婆就是破公共汽车,就是大街上的茅坑,就是屁股下面的草墩子,就是那个骑车没有车座……
消息还是传了出来,这个时候离他们散席过去了五个小时。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地上,想象着村路,吴营村支书家偌大的院子,堂屋,方桌,他们在一起的场面,杯盘狼藉,乌烟瘴气,醉眼迷蒙……赶庙会不过是借口罢了,串通一气才是真实企图。我在三个乡镇工作过,如此有预谋的非组织活动,还是头一次遇见……
2
县委书记率队的学习考察团,现在应该抵达了霸州的胜芳镇。黎明时分,这支由乡镇党政正职组成的队伍,分乘两部有空调的面包车,离开县政府机关大院,驶上了为期七天的考察之途。机会难得,固然让人珍惜,但我还是放弃了。我们安排了超生子女费的征收。书记开始不准我请假。作为一个几乎没有工业企业的乡镇领导,应该走出家门,亲身体验一下外面的发展变化,开阔一下视野,换换脑筋,对乡镇未来的发展大有好处……让乡长弄嘛,他最后说。
我原本也有此意,但再三权衡,觉得不合适。我没有低估乡长能力的意思,但困难显而易见。工作需要考虑,为搭档更应考虑。他已经调来一些时日,各方面表现令人满意,唯一不足的,是缺乏独立指挥重大行动的经验。他面有难色,道出了自己的顾虑,从而坚定了我必须留下来的念头。若是别的事情,完全可以放心地把担子交给他,大不了进度慢一点,效果差一些,征收罚款却非比寻常。本来就不容易,这一次则更为艰巨,如果中途搁浅了,将会出现不可挽回的局面。乡党委的权威受到挑战,苦心经营、来之不易的局面将毁于一旦。成败关键,在于能否突破乡村干部的心理障碍,战胜抵触情绪,长驱直入,一气呵成。
这是我担任党委书记的第四个年头。其间,我曾经一手安排过一次征收,任务是二十万。这个数目当时几乎遭到了全体乡领导的反对,他们以为脱离实际,悲观地认定不可能成功。他们告诉我,在平固乡的历史上,一九九一年以前的每一次征收,任务都在五万至八万之间徘徊,即便如此,也必须举全乡之力,历经数月到半年时间,才可能收尾,阻挠、抵制、挫折等种种困难在所难免。十万元,已经成为人们心理上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成为决策层不敢跨越的三八线。要想走得更远,必须首先改变他们的观念,扭转他们固有的看法。我千方百计说服引导他们。他们将信将疑。我们在担心、焦虑和韧性推进中,不知不觉集体跨越了那条鸿沟。成功来得太快了,只不过短短十天时间。他们开始相信,在新的条件下,超越以往是完全可能的。然而,当这次提出五十万元的征收任务时,绝大多数人又变得犹豫和畏葸不前了。他们宁愿亦步亦趋,也不愿冒着风险甩开大步飞奔。他们疑虑重重的态度多少影响了我的情绪。
但我心中有数。至少从理论上来讲,不是我脱离实际,异想天开,而是他们畏首畏尾,缺乏斗志。主管张副书记事先作过分析研究,拿出了充分的论据。一切经过了较为精确的计算。
平固乡位于县域东北部,是一个只有十个村庄的小乡,多数村庄密集地分布在乡政府的四周,最远的一个距离乡政府不过三公里。农村人口2.7万。农民主要经济来源为农业生产,以及进城务工的收入。县统计局国民经济统计资料显示,上年度人均收入为870元。这些数据所由产生的前提,虽说一向为人诟病,却是惟一合法的依据。省计划生育条例规定,超生二胎的处罚标准,是夫妇双方所在乡镇上年度人均收入的2.5倍,总额5倍。前几年的超生我未做过详细统计,但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到任的那年秋天,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消化掉了近500例的结扎,撇开其中多胎(三胎以上为多胎)不说,全部按超生二胎计,罚款就是一个可观的数目。除去往年征收的数额,欠征的部分足以让人瞠目结舌。这是五十万征收任务的经济基础和政策依据。再说,几年下来,我们摘掉了市计划生育工作落后乡的帽子,一扫低迷之气,乡情大为改观。有理由相信,征收应该能够马到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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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不妨回顾一下平固乡的情况。一九九一年春季,在市计划生育工作检查考核中,由于大量真假混杂的粘堵手术的遗存,它一下子滑进了全市后进的行列。市委、市政府有关考核结果的通报明确提出,如果年内摆脱不了后进,县主要、主管领导将分别受到党政纪追究,全县工作将被“一票否决”,而乡主要、主管领导则就地免职。当年,还有另一个乡与平固同时跌入了后进,垒县人口和计划生育工作形势变得异常严峻。
在这样的情况下,县委选择了我。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对未来充满信心,心中却没有把握。此去吉凶难料,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去留已不是我个人的私事,它关乎到县领导头上的乌纱,涉及到一大批乡村干部的前途命运。而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的领导,魄力,一年的工作,因而显得更其沉重和悲壮。没有退路可想。只有狠下一条心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在阴晦不明的形势下,要么碰到天黑,要么走到天亮。
县委书记和市计生委主任同时联系了平固乡。他们随时前来督导,听汇报,看手术,与乡村干部座谈。有时在中午,有时在夜里。市业务部门,县工作组的同志纷至沓来,令人疲于应付。那段日子,我常常失眠,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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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的乡镇工作可以用两句话来概括:“催粮派款,刮宫流产。”催粮派款有季节性,刮宫流产则不分季节,长年进行,因为“家家是工厂,户户是车间”,稍一放松,出生就会反弹。由
于形势所迫,一些不恰当的颇具地方色彩的口号不仅喊得震天响,而且写在了墙上,类似“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跳井不拽人…一”的大字标语比比皆是,惹人注目。各种极端手段也应时而生,刨房顶,撬门窗,拉浮财,关禁闭,办学习班,游街示众,株连亲族…一不达目的不罢休。“拖拉机、钢丝绳,后面跟着棉玲虫(乡干部)”,是群众对乡镇工作最为直接、形象、丑化的描述。
我到任的当月,正值全市秋季“四术清理”。我所面临的问题,就是撕开输卵、输精管粘堵者做结扎的口子。在开局艰难,压力巨大的情况下,我在第一次乡村干部动员大会上,几乎是喊出“我是带着棺材来的”这句话,向与会的乡村干部发出一个信号,那就是准备豁出去,把这一百来斤放在这儿。当然,这句话不是我首先提出来的,在那样的背景下,许多乡镇领导都讲过类似的话。我相信,它在每个人心里引起了震动,并且点燃了我自己。我已热血沸腾。接下来的二十多天,我们安排了一次人口普查,为即将开始的突击做准备。乡干部吃住在乡,每天起五更搭半夜,在所包责任村登门上户,详细调查记录各家的人口,建账造册,逐户确定门牌编号,绘制了十个村庄的交通地形和居住分布图,标出应该实施手术的重点监管对象所处的具体方位,以备突击时所用。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星星、圈圈,让人兴奋和安慰。与此同时,造势开始了。学生敲锣打鼓走上街头,宣传标语铺天盖地。乡政府院子不大,一排排笔直的毛白杨高耸入云。我们选择了最高最大的一棵,在上面安了五只高音喇叭,朝向不同的村庄方向。那时候,财政所账上只剩下了八块钱,我不得不自己掏腰包,买来一台熊猫牌录音机,录制了讲话,让专人值守操作,不管白天黑夜,天气阴晴,每天数十遍播放乡里行动安排。每播两遍,调节一下气氛,转换成常香玉、马金风的豫剧。严肃跟轻松交替,施压与娱乐互动。村民们没有经历过这种阵势,站在院子里凝息聆听,慢慢走出家门来到街上,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大声议论着。听不真切的,顺了梯子爬到屋顶上。一个颇有意味的场景出现了。大人上房,孩子哭闹着跟了上来。孩子先上了,又把大人喊上去。一个家庭出现在房顶上,另一个家庭相继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家庭上了房,仿佛不上房就耽误了什么好景致。上到房顶上的,好像受了暗中指使,要么脚朝里,头朝外,趴在房檐儿边,双手支起下巴,要么席地而坐,一律面朝乡政府的方向……
第一刀从身边开始。
老怀是乡里的厨师,他的儿媳妇外孕二胎躲出去了。我们把他老婆带到乡里办学习班,夜里不准回家,让他儿子去找人。老怀像个孝子,整天哭丧着脸,耷拉着脑袋,买了菜、做好饭闷声不响窝在厨房里。我怕他一时想不开,往饭里投毒,就让管理员寸步不离看着他。乡里四十多号人吃喝,不敢掉以轻心……老怀的儿子到底没有把媳妇找回来,是铁了心要外生了,我们也铁了心辞退了老怀。
没过多久,我们送南平固村一个超生二胎的妇女去结扎,同时征收三千五百元的超生罚款。如果他们态度端正,主动配合,还可以照顾一些。我们费了半天唇舌,没有什么效果。他们一分钱也不拿。我们决定没收她的浮财顶账。一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四副旧门板,一起堆放在了大门口。同来的没有一个人会开三码。有人说新来的厨师银朝会,我便让人通知他赶紧过来。银朝二十六七岁,是辞退老怀后重新雇来的。他平日除了做饭,没有别的事情,看到乡干部早出晚归,又是抬东西,又是送手术,又是往回带人,整天忙得天昏地黑,却一脸满足的神气,私下里十分羡慕,想着什么时候自己能亲身经历一下。听说让他开上三码车去拉东西,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扔下切了一半的西葫芦,顾不上洗手,跑到院里,三下二下摇响了三码车,一路狠踩油门开到了村里。等他来到这户人家时却傻了眼。他太熟悉这里了,因为那是他小舅子的家。他小舅子媳妇去卫生院做结扎还没回来呢!他岳母说,孩子,你来了。银朝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应答了一声,低下头往车上搬东西……站在门外的张副书记早就知道这层关系,只是不道破,捂着嘴一直在墙根儿偷乐,多年之后,还不断拿这件事奚落银朝……老丈母娘喜欢女婿勤快!银朝经受住了考验,立功受奖,调离了伙房,正式编入乡干部序列。我们因势利导,要求党员干部及其家属必须带头。乡卫生院原来只有一台手术床,每天稀稀拉拉做不了几例结扎。处理了老怀,重用了银朝,手术量迅速增加,以至后来连开三台手术,都应接不暇,等待手术的妇女排起了长队。
清理四术刚一结束,早私婚治理又紧锣密鼓开始了。乡村婚育观念落后,男女双方不管是否到了法定婚龄,只要家长同意,择下吉期,就把喜事办了。风声紧的时候,索性不要典礼仪式,不声不响把新娘接过门,就算大礼告成。
腊月里,好日子多。我跟乡长兵分两路,分头进村检查。对早私婚的治理,依据的是省《治理早婚私婚管理办法》。乡政府据此下发通告,把处罚定在三千至一万元。处罚的同时责令分居。明知分居不成,退而求其次,将女方列入已婚育龄妇女管理范畴,送到乡卫生院上节育环,等年龄够了,再让其取环待孕。
那天上午,我们来到了南井村。村里一户高姓人家,孩子才十九岁,当天举行婚礼。外面显得很平静,跟普通人家没有什么区别。屋顶上没有安放喇叭,没有播放《朝阳沟》,没有用黑烟子涂墙,大门上没有贴红对联,窗户上没有红喜字,娶亲出门甚至连鞭炮都没放……
乡干部的到来,让这一家人深感意外。原以为做得隐蔽周密,不意还是走漏了风声。男主人赶忙拉下笑脸,双手颤抖着又是递烟,又是敬茶。我们让他交三千元罚款。院里院外聚起一帮闲人,等着看热闹。功夫不大,村支书赶了过来,吞吞吐吐,含混不清地为其说情。碍于情面,我强忍羞恼,没有当众发作。一同前来的刘副乡长,曾经担任过武装部长,三年前亲自把小伙子送上运送新兵的专列。见村支书从旁周旋,便顺水推舟,想让他拿五百块钱了事。我无动于衷,冷眼看着他的滑稽表演。后来,我一句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只见他烟熏火燎的两排黄牙时隐时露,唇上的浓须一掀一掀地翕张。我的呼吸变得粗重,我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听不见了。我憋了一肚子气,此刻化作千钧之力,凝聚在暗暗握紧的拳头上。我大吼一声,照他胸口狠狠打去……我心里说,日你奶奶的,叫你吃着锅里拉到锅里!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他们看到刘副乡长一个趔趄往后仰去,一下子倒退了六七米,要不是有人扶住,非仰面摔倒不可。男主人看到大势已去,知趣地跑进屋里,不大一会儿,乖乖拿出了三干块。
令人没想到的是,当乡干部同心协力,一切变得平顺通达的时候,村干部队伍竟然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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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我主持召开了党政联席会。大家一致认为不能容忍和迁就这种目无组织纪律的行为,商定了对付此事应持的态度和办法。
按照党的纪律,让他们八个人停职反省,
深刻检讨,给予严肃处分是必要和必须的。也可以让他们戴“罪”立功,以观后效。但在当时情况下,我没有那样做。他们只是商议和计划,尚未公开,给工作带来损失,给大局造成影响。同时,因为情况特殊,不排除酒后一时冲动;从教育团结的愿望出发,以正面引导为宜。如果他们将错就错,不思改过,再考虑组织处理不迟。
负主要责任的,自然是吴营村的支书。密谋发生在他的家中,他便是主谋。这符合事理,辩解没有用。他必须承担主要责任。解铃还需系铃人。他的问题解决了,一切问题才会迎刃而解,局面才会逆转。对于他,我们决定也不采取组织措施,而以调侃的方式触及他的灵魂。那就是从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场面人手——虚张声势,把村里的庙会搅散!
我跟吴营村支书通电话。
听说罚款收齐了。
没有……没有……。
为什么?
不好收……收不起来……。
哦……收不起来……收不起来……这样吧……乡里派人帮助你。
啥时候?有所警觉。
明天。斩钉截铁。
明天……可是正会啊……
就是趁着正会,家里都有人嘛。亲戚朋友们来赶会,凑钱也容易。你通知村干部,明天早六点在村委会集合。乡全体干部一块过去。怎么不说话……怕喝你酒啊?昨天他们不是在你家喝酒了,管得起他们管不起我们……你可不是这个脾气。我跟你说,用不着紧张,也不必多准备,四十个人的饭菜,三件白酒足够……我想用不了一天,顶多半天,保证帮你把罚款收起来。你尽管坐享其成吧。既帮你完成了任务,又增添了家里的热闹和喜气,何乐而不为呢!……不说话,……不说话就是同意,明早村委会见啦!
撂下电话不到半小时,吴营的支书骑着摩托来到了乡里。一进门,苦笑着说别去了。我问为啥。他说没有别的意思,欢迎大家去,可是群众怎么看我,乡里不给面子,明明给我难堪嘛!我问哪咋办。他坐在门口一把椅子上,好长时间不说话,只是闷头抽烟。我说机不可失,明天再好不过了。他还是不说话。我不问了,翻看着报纸。他忽然抬起头来,脸胀得通红,你们别去了,我……我交。交什么?交罚款。什么时间?让我把会过了。不行,要交,就是今天下午。下午太促,收不起来。你以为还让你收啊。不是让你收,让你先垫上!我哪能垫那么多,借也得有时间!那个我不管,今天交不上来,就按既定方针办。你走吧,说不定家里又来了朋友跟亲戚,回去招待他们吧。他心事重重地离开了。我心想,你还得回来。
晚上九点多钟,我在屋里算计着,院里传来由远及近的摩托车响,转眼功夫,车停在了门口。门被推开,吴营支书走了进来。他把一个黑塑料袋往桌上一放,这是八万块,一分不少,全齐了。我赏了他一个笑脸,说,那更得好好准备一下,明天去你家,大家畅开了喝两杯……
马路北边,张副书记跟后平固的支书面对面坐在小酒馆里。桌上六个小菜几乎没动。一瓶开了盖的白酒墩在脸前。脚下是一只空酒瓶。张副书记给两只空杯加满酒,说,吴营支书回去筹款了,说不定现在已经交了上来。我包你们村,不能落后。我等你到明天中午十二点。交了,是兄弟,不交,以后就不好说了。趁现在还是,多喝两口,再把这杯干了…一说完端起酒杯,一仰脖子灌了下去。支书激动不已,也站起来一饮而尽。两人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离开了小酒馆。第二天上午,他掂着罚款送到了乡里。
那天的一大早,郭副乡长带队早早来到南平固支书家,又是将军,又是开导,中午掂回了罚款。
还有三个村先后交了上来。
南井是三个分支,三位分支书记参加了吴营的非组织活动。听说六个村交了罚款,在家中坐不住了,他们带着罚款,一起来见我。我坐在椅子上,悠闲地剪着手指甲,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慌什么呢,期限还早呢,暖两天再说吧。
他们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我就是不松口,让他们先回去。他们出门找到包村的副乡长。副乡长说,以前不知道啥叫贱骨头。今天一下子碰上三个。让你们交,你们不交,不让你们交,投门钻窗户要交,真让人无话可说。看在我们平时合作不错的份上,我去跟书记求求情,看能不能给你们挣个面子。你们到路边小酒馆等着,先安排安排……副乡长跟我说了,两人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看着时间过午,才一起踱过马路来到了小酒馆。三个支书喜出望外,先自认罚了三大杯,以此认错赔礼。等到结束时,我才答应他们下午把钱交到财政所。
最后剩下一个许村。
许村在公路北边。十天时限过去了,却没有进展。我问村支书,再给三天时间怎么样。他心里没底。三天过去,进展不大,又宽限了两天,还是没能收起来。
隔天上午,我带领乡干部来到了许村。这是一个干把口人的小村,有四位村干部。我们通过广播催促超生对象来缴款。村干部上户催收。我们最后定下一个小时的期限。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们没有上门,而是把村干部叫了回来。端着饭碗和吃过午饭的群众,站在大街上观望。我把村干部叫到跟前,声色俱厉地批评了一通,让乡干部取出手铐,把他们铐在三码车上,一个角上一个。村干部们满面羞惭,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我蹲在路边一架旧梁上,静观事态发展变化。
村干部被铐起来的消息,迅即传遍了大街小巷。男女老少纷纷涌上街头。人群里有了气愤的议论,你们超生了孩子,让别人受过,还有良心没有!有村干部家属和亲戚当街骂了起来。
这一招果然奏效。三十多户超生对象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他们脚步匆匆地赶来交款。财政所的同志当街支上桌子收款开票,一时好不热闹。两个小时过去了,罚款全部收齐。
乡干部打开了村干部的手铐。离开许村时,通知他们傍晚到乡里。厨师准备了十多个菜肴,一下子开了几瓶白酒。我给四位村干部分别满上,动情地说,你们没有参加非组织活动,今天却委屈了你们,对不起了。现在,给你们压惊,大家把酒杯端起来。同起三杯……一直喝到月亮当头,大家都醉了。
不到二十天时间,五十万罚款尽收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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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前夕,县委书记往乡里来了一趟。那天的话题相对轻松。老付,听说你刚来那阵子,在会上讲“我是带着棺材来的”,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
我笑了,表示默认。
我到任之前,乡里因为催收夏季征购,引发了一场群体事件。一个妇女骂了上门的乡干部。乡干部把她捆在坑边的杨树上。非常尴尬,她来了例假。几个喝醉了的年轻人借机闹事,破口大骂,往乡干部身上投石块。他们退到了支书家中。村民们跑过来,把支书的家院围了起来。他们隔着院墙往里扔砖头,院里堆起厚厚的一层。门窗玻璃全都被砸碎了。如果不是县委前主要领导率领公安局的同志亲自来解围,后果不堪设想……在这样的背景下赴任,我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
书记说,好在你没有遇上。
是的,我是没有遇上。我后来遇上的,他们也没有遇上。其中甘苦、曲折、危险只有自己最清楚,而且一言难尽。类似的凶险何止一两次。
远的不说,这次征收罚款之后的一次意外,足够让我记忆一生。
书记凝视着我,期待下文。
吴营支书垫交罚款以后,入冬开始了正式征收。我们在村里呆了三天,帮助他扫清了尾欠。
从村里撤回的途中,经过南平固村。这个村有一位妇女两次没有接受孕情普查,我们断定她外孕后躲开了,于是决定顺便拐到她家里。
我们没走大街。一旦有人通风报信,她就会马上跑掉,即便躲闪到邻居家里,轻易也找不到。我们从一条偏僻的小街拐弯抹角来到她家。院门半掩着。推门进去,随行的几个乡干部直奔她的住屋。真是凑巧,那个一直东躲西藏,让我们找了半年的女人,真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此刻,她正躺在床上,脸朝里睡觉呢。
乡干部把她叫了起来。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两眼惺忪,一脸迷惑地坐在床上。乡干部说,赶紧下来收拾一下跟我们走。我们找你找得连鞋底子都磨破了。女人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冲着窗外大喊他男人的名字,放声大哭起来。
一个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男人从堂屋东头跨了出来。他看了我们一眼,急忙返身回到了屋里。屋门吱吱呀呀响了一阵。他重新出现在门口,手里多了一支自制的猎枪。他冲着西屋快步走来,随手扳开了机头。
这是谁都没有料到的。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行为鲁莽的男人,有点缺心眼,而这正是最可怕的。他显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左手往起抬了拾,把枪托顺到了腋下。屋西头至少有四个乡干部。我冲着他大喝一声,让他站住。他根本不听。他弯曲的食指,紧扣着扳机,长长的发黑的枪管就要挑开门帘了。我身上的毛孔全都张开了,顾不上多想,一步跨了过去。我双手抓住枪管,想要夺下来。他以为我应该躲开,躲得远远的,没想到我会冲过去。他愣了一下,跟我纠缠在一起。枪管在两双手的扭动下伸向天空。头顶突然一声爆响。我的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撕下一块皮肤。一股难闻的火药味直冲鼻孔。树叶簌簌落地。一片鸡鸣狗吠。他年迈的父亲跟出屋子,本想劝阻他,当即目睹了这惊人的一幕,傻子一样怔在了那里……
乡干部们从屋里跑了出来,他们怒不可遏,一起把他摁倒在地。
他的老父亲蹲了下来,目光空洞地望着鸡窝。他的女人穿上外套,来不及梳头,被我们带出了大门。
一切比我想象得更快地结束了。
每当想起那一幕,我都脊背发凉。太让人后怕了。如果他冲进屋里,就会有乡干部伤亡。如果枪口不是朝向空中,给书记您叙述这件事的恐怕就不是我了。你开头问我的那句话,就成了事实。我将躺在乡政府为我置办的棺木里。至于会不会成为烈士,还是问号,而即便是了,也已经与我没有关系。有两点可以肯定,我将不再回来,平固乡将有一位新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