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 静
中图分类号:K05文献标识码:E文章编号:0559-8095(2009)01-0122-04
白寿彝先生在谈到中国历史文献学时,指出:“刘向是中国历史文献学的创始者。他在中国历史文献学史上的地位,有类于《史记》、《汉书》在中国史学编纂史上的地位。”可以认为,司马迁、刘向和班固是中国古代在史学史、文献学史上最有代表性的人物。
刘向、刘歆父子校书的成就所得,分别撰为《别录》和《七略》。《别录》早佚,今仅存八篇“书录”,它们是:《战国策书录》、《管子书录》、《晏子书录》、《列子书录》、《邓析子书录》、《孙卿子书录》、《韩非子书录》与《山海经书录》;《七略》因被班固采用写成《汉书·艺文志》而流传至今,使后人得以观其风采。然今人读刘向《别录》佚文,却也可以窥见这位文献学家的卓识。近读刘向《战国策书录》,文虽不长,然气势甚伟,联想到中国古代丰富的史论,深以为这是一篇纵论千年历史的大文章,实可与司马迁《史记》的《十二诸侯年表》序、《六国年表》序,以及贾谊《过秦论》相媲美。
一
刘向在《战国策书录》开篇,简述了此书多种写本的原始面貌以及他所做的校定工作:
第一,是内容的整理和编次。首先,刘向从“错乱相糅莒”的相同、相近的有关记载中,“因国别者,略以时次之”;在此基础上,又“分别不以序者以相补,除复重”,最终“得三十三篇”。其次,他辨别并订正了许多文字上的脱误,如“以‘赵为‘肖,以‘齐为‘立”等等。再次,他从诸多不同的书名中,经斟酌此书之主旨并最终确定了《战国策》的书名,他认为:
中书本号,或日《国策》,或日《国事》。或日《短长》,或日《事语》。或日《长书》,或曰《修书》。臣向以为战国时,游士辅所用之国,为之策谋,宜为《战国策》。上面这段文字,说明了在六种书名中,刘向综其义而定名日《战国策》,其根据是“战国时,游士辅所用之国,为之策谋,宜为《战国策》”。即时代是“战国”,内容是“策谋”,这就把本书的特点突出出来了。
第二,是关于《战国策》一书的历史断限。从刘向关于《战国策》记事的起讫时间来看,他对于历史阶段认识的特点,即“战国”上继“春秋”,下至秦之兴亡。这是他不同于司马迁而接近于班固的地方。
要之,从刘向的观点来看,《战国策》主要是记战国时期各国说客游士的策谋权变。刘向所谓之“战国”,代表了那个特定的时代,即“万乘之国七,千乘之国五,敌侔争权,盖为战国”,其具体表现是列国竞相称雄,争战不休。当此之时,“游说权谋之徒,见贵于俗。是以苏秦、张仪、公孙衍、陈轸、代、厉之属,生从横短长之说,左右倾侧。”由于当时各国间政治斗争的需要,一批批游士说客应时而生。他们为各国统治者出谋划策,奔走游说,而其策谋成为当时的诸侯国安危存亡之所系。故刘向认为,游士说客及其策谋成为战国时期的一个鲜明特色。惟其如此,刘向以《战国策》名书,一则贴切地表明史书的内容,二则形象地反映出战国时代的特点。刘向对时代特点的把握和对史书内涵的揭示,都充分显示了他的功力和史识。而随着《战国策》的广泛流传,它几乎成了战国时代的历史符号而为人们所称用。
二
《战国策书录》是一篇杰出的史论。它的特点和成就,在于它精炼而准确地评论了西周、春秋、战国上下近千年的历史发展大势,而且阶段分明,特点突出,显示了刘向观察历史进程的器识。
刘向对西周的历史主要从两个阶段进行评论:自文王、武王至康王、昭王时,这一阶段可谓西周的繁盛时期,礼乐制度完善,道德教化清明,一派盛世的景象,即所谓“仁义之道满乎天下,卒致之刑错四十余年。远方慕义,莫不宾服,雅颂歌咏,以思其德”。而自康王、昭王之后,这一阶段道德有所衰败,但礼乐制度仍在发挥作用,故而纲纪尚明。刘向的评论,既说明了西周时期总的特点,即王道兴、礼乐明,也指出了西周由盛转衰的趋势。
刘向评论春秋时期的历史特点,是从春秋五霸以及其后辅佐国君之贤臣出发,指出此时政治形势的变化,是王室衰微,诸侯专政,然遵礼仍为各诸侯国所尚,故而“天子之命,犹有所行”。这是因为周礼在西周施行已有四五百年之久,其影响依然存在,即所谓“周之流化,岂不大哉!”但是到了春秋后期,礼义终衰,各国谋于“威”与“势”。刘向指出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周礼也逐渐淡出了历史舞台,失去昔日的光辉。
刘向评论战国时期的特点是上下失序,社会混乱,仁义道德泯灭,天下争于战功,最终由秦统一天下。
由上可以看出,刘向紧紧围绕着“礼义”与“王道”这一价值取向来把握西周至战国问千年历史发展的变化,西周时期是“崇道德,隆礼义”、“王道粲然分明”;至春秋时期,周礼“流而未灭”、“王道遂用不兴”;战国时期,则“愍然道德绝矣”、“上无天子”。从上有天子到“上无天子”,西周到战国确是一个大变动时期,而春秋正是介于二者之间的过渡时期。诚如孔子所说“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白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而从名义上“犹尊周王”到“绝不言王”,正是春秋、战国两个时期不同的历史标识。清人顾炎武概括得好:“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春秋时,犹尊周王,而七国则绝不言王矣。”向所论,上承孔子之言,下启顾氏之说,可谓确论。
《战国策书录》仅千余字,却能指陈千年历史大势,纵论时代变化特点,作者作为一位文献整理者,具有如此宏达之通识,在历史上并不多见。
三
刘向的这篇短文,既是《战国策》的“书录”,无疑当以评论战国史事为其重点。因此,“书录”在评论千年史事时,也就以较多的笔墨论及战国时期的历史特点。
刘向以“田氏取齐,六卿分晋,道德大废,上下失序”为战国之开端。至战国中期秦孝公时,则“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苟以取强而已矣”,诸侯间“遂相吞灭,并大兼小,暴师经岁,流血满野”,是一个战争频仍的年代。如果说,这还是战国时代的序幕的话,那么再往后,便是战国时代高潮的到来,刘向写道:“晚世益甚,万乘之国七,千乘之国五,敌侔争权,盖为战国。”这就是说,“敌侔争权”代替了“并大兼小”,于是出现了“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兵革不休,诈伪并起”的历史局面。在这种历史局面下,思想领域出现了极大的反差:“孟子、孙卿儒术之士,弃捐于世,而游说权谋之徒,见贵于俗”。
刘向以简洁的语言鲜明地概括了战国初期、中期和晚期的特点,显示了他对战国历史的深刻理解和对时代特点的把握。如前所述,刘向是把秦国的兴亡看作战国时期历史的最后一幕的。刘向认为,秦国的强盛,一是“势便形利,权谋之士,咸先驰之”,而尤以张仪的“连横”之策,发挥了重要作用,使诸侯“西向事秦”。二是凭借优越的地理条件和自身历代经营的成果,“是故始皇因四塞之固,据崤、函之阻,跨陇、蜀之饶,听众人之策,乘六世之烈,以蚕食六国,兼诸侯,并有天下。”这里,刘向连用了因、据、跨、听、乘等五个动词,都是为了表明秦国在主客观方面的有利条件。这是秦国得以吞灭六国、“并有天下”
的历史原因。刘向的这些认识和文字表述,不禁使人们想起了贾谊的名作《过秦论》,它们有很多相同或相似之处。
至于秦国的败亡,刘向作了全面的分析,他写道:
杖于谋诈之弊,终于信笃之诚,无道德之教,仁义之化,以缀天下之心。任刑罚以为治,信小术以为道。遂燔烧诗书,坑杀儒士,上小尧、舜,下邈三王。二世愈甚。惠不下施,情不上达;君臣相疑,骨肉相疏;化遭浅薄,纲纪坏败;民不见义,而悬于不宁。抚天下十四岁,天下大溃,诈伪之弊也。其比王德,岂不远哉!孔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夫使天下有所耻,故化可致也。苟以诈伪偷活取容,自上为之,何以率F?秦之败也,不亦宜乎!
至此,刘向也就为战国的历史画上了一个句号。值得注意的是,刘向评论秦之败亡原因,强调了它不能以道德、仁义“以缀天下之心”,加之任刑罚、信小术,燔烧诗书,坑杀儒士等等一连串的错误政策,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以致“并有天下”后仅仅十四年,便“天下大溃”。从“并有天下”走向“天下大溃”,刘向作了这样一个结论:“诈伪之弊也”。这个结论,准确反映了他对战国形势尤其是战国晚期形势的认识。
四
《战国策书录》的最后一段文字,读来不禁令人感叹、深思。在刘向评论战国历史形势中,这段文字反映出作者无苛求古人之心,而有知人论世之志。他这样写道:
战国之时,君德浅薄,为之谋策者,不得不因势而为资,据时而为。故其谋,扶急持倾,为一切之权,虽不可以临国教化,兵革救急之势也。皆高才秀士,度时君之所能行,出奇策异智,转危为安,运亡为存,亦可喜,皆可观。
刘向把“时君”与“谋策者”加以区别,即“君德浅薄”而“谋策”之士则“不得不因势而为资,据时而为”,尤其是那些“高才秀士”,能“出奇策异智,转危为安,运亡为存,亦可喜,皆可观”,从而与“君德浅薄”形成鲜明的对比。刘向从当时的时势来看待“谋策者”的所作所为及其“奇策异智”,表明他对前人所处形势的理解和对前人拥有智慧的赞叹。今天看来,这一认识不仅对于评价历史人物具有方法论的意义,而且对于全面评论战国历史也是深有启发的。
总的来看,刘向对战国史事的评论,给后人留下颇多参考之处。
五
《战国策书录》这篇短文,叙说《战国策》一书的由来,评论了自西周至秦亡近千年的历史形势,而尤详于对战国史事的分析,不愧是一篇恢宏的史论,可以说有贾谊、司马迁之风。但是,刘向在评论秦国史事时,却又表明了他史识上的缺陷。其一,司马迁十分明确地把秦国的历史同秦朝的历史加以联系和区别,故于《史记》中有《秦本纪》和《秦始皇本纪》的设置,而刘向则没有这种区别,故把秦朝的历史也一并纳入秦国的历史加以评论,这无异于在客观上是不承认秦朝作为一个朝代在历史上应有的位置。其二,刘向于战国之末,只是评论秦国的“并有天下”和“天下大溃”,对于秦统一的成就却不置一词;而司马迁在《史记·六国年表》序中则鲜明地指出:“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传曰‘法后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也。学者牵于所闻,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其终始,因举而笑之,不敢道,此与以耳食无异。悲夫!”疑刘向或许受到时人一味“宣汉”的思想的影响,故于秦朝的存在和成功不予评论。
此外,在关于秦朝败亡的教训问题上,刘向的总的结论是“诈伪之弊”,这虽然说得中肯,但从总结历史经验教训来看,毕竟流于表面。而贾谊在评论秦朝败亡时则指出:“然秦以区区之地,千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觳、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又指出:“夫并兼者高诈力,安定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无]异也。”在这里,贾谊既强调了“仁义”的重要,又指出了秦朝统治者不懂得随着形势的变化而在政策上亦应有所变化,即所谓“取与守不同术也”。贾谊所论,留给后人很大的思考空间。
在中国古代史论发展史上,刘向的《战国策书录》是一篇宏论,其评论千年史事的恢宏气势,以及论战国形势的特点,都有许多精彩之笔,今天读来,他的通识和历史感,仍给读者许多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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