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化形态的批判与革命

2009-04-29 04:08周来顺
理论月刊 2009年12期
关键词:乌托邦审美异化

周来顺

摘要:马尔库塞指出,当前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在表面富裕的背后是全面的贫困与异化,这种贫困表现为物质富裕下精神的贫乏、价值的消解与虚无主义的横行,而这种异化则表现为对人从肉体到精神的全面异化。人在这种异化中,失去了原有的批判性、超越性与否定性力量,人成为了单向度的人,社会成了单向度的社会。面对社会与人的全面异化,马尔库塞指出它的可能性出路在于以实践领域的大拒绝和理论领域的审美乌托邦建构。

关键词:异化;审美;单向度;乌托邦;批判理论

中图分类号:B5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0544(2009)12-0045-03

一、乌托邦理论的思想来源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马尔库塞是发达工业社会百科全书式的理论家,他在哲学、社会学、心理学等领域都有卓越的贡献。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代表性人物,马尔库塞的乌托邦理论并不是建立在一种空地基础之上的,而是受到众多思想家的影响,并在此基础之上形成了它乌托邦思想的理论资源。

首先,对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与理想社会图景思想的吸收。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与理想社会图景的建构,几乎构成了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不自觉的理论前提,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的重要代表马尔库塞也不例外,其构成了马尔库塞社会批判理论的重要维度与乌托邦理论建构的重要方向。马克思的异化观是直接建立在对黑格尔异化思想的批判基础之上的,它构成了马克思思想的基础。马克思看到了资本主义制度在历史上的积极作用,但资本主义生产力的高度发展是以人的异化为代价的,因而主张在推翻资本主义制度的基础上建立共产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将消灭私有制,建构一个自由人的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文中曾对共产主义社会做了一番田园诗般的描写,指出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定的活动范围。每个人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们有可能随我自己的心愿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但并不因此就使我成为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

其次,对霍克海默社会批判理论的吸收。霍克海默在《传统理论和批判理论》中将自己的学说定义为“社会批判理论”。这一理论奠定了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基调。霍克海默认为。他的社会批判理论无论是在与现存社会关系,还是在目的、思维主体等方面都与传统理论有着本质的区别。如果说“传统理论”产生于现存社会制度,并把现存社会制度当作不自觉的理论前提而接受下来,那么与此相对应的“批判理论”则产生于现存社会制度之外,并把现存社会制度理解为批判的对象。在霍克海默看来,社会批判理论是一种对现存制度非认同的解放力量,它是开放性的,而非自我封闭的王国,它“没有一个教义性的宗旨,今天没有,明天也没有”。马尔库塞继承了霍克海默批判理论的批判精神与犀利表达,但却并没有走向霍克海默对批判理论的悲观失望,而是走向了对未来理想图景的热情讴歌,它的乌托邦理论正是座架于社会批判理论基础之上的。

第三,对海德格尔人文精神的吸收。海德格尔的生存论体系是对现象学理论的实践化与具体化。其不满足于现象学本身的理论抽象,而是回归到现实生活本身。海德格尔的生存论是以对“存在”的追问为出发点的,他在《存在与时间》中指出自柏拉图以来,就是对“存在”遗忘的时代,依此所建立的形而上学是无根的。因而海德格尔力图从探寻决定存在的存在者,并“从存在者身上来逼问出它的存在来。”梅德格尔认为人就是这样的存在物。因为只有通过人的存在,其它物才能存在,人的这种独有的存在即“此在”,“此在”是人最本质的存在状态。“此在”的不断展开与绽放。即是人实现自身价值的过程。海德格尔对马尔库塞的影响是双重的,它生存论哲学中的人文关怀构成了马尔库塞的理论底色,而晚年所提出的人在“天、地、神、人”四重奏情境下的诗意栖居则指引着马尔库塞的乌托邦理想图景。

第四,对弗洛伊德爱欲理论的吸收。在马尔库塞的整个理论资源中,弗洛伊德以最为显现与鲜明的方式体现出来。弗洛伊德认为性欲的本能冲动构成了一切心理活动的基础,他将无意识的性本能冲动分为爱欲和死欲,认为爱欲是创造的力量,是个体生存和种族繁衍的动力。它追求欲望的满足和快乐;而死欲则是仇恨和毁灭的力量,它表现为攻击和破坏的本能。爱欲与死欲是互相转化的,生命就表现为这两种力量的冲突和妥协。马尔库塞吸收了弗洛伊德对于性欲的分析,并致力于将弗洛伊德的爱欲与马克思的劳动解放相结合。在弗洛伊德那里,认为人类文明是对性本能的压抑,文明对本能的禁律具有“神圣性和不可侵犯性”。马尔库塞则相反,他指出,在当前社会,对性本身的压抑已经起不到文明的作用,而是压抑了文明本身。他与弗洛伊德相反,提倡爱欲的解放,认为当前文明的危机就是源于对“爱欲”的压抑,人的解放就是爱欲的解放,爱欲解放的核心就是劳动的解放。

此外,他还受到黑格尔、卢卡奇和胡塞尔等的影响。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对物化与阶级意识的分析,为马尔库塞提供了建构的框架。而黑格尔则为马尔库塞由海德格尔向马克思的转变起到了过渡性的作用。马尔库塞在对黑格尔哲学的研究中发现,与海德格尔哲学相比,黑格尔哲学更具创造性与实践性精神,这种发现促使他向黑格尔转变,并最终经黑格尔转向马克思。这种从海德格尔经黑格尔到马克思的最终转变,决定了马尔库塞思想实践品格。

二、乌托邦理论的批判对象

首先,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马尔库塞指出,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失去了本身所应具有的多维性,而变成了单一的帷幕。人们好像生活在一个舒适、合理、平稳而自由民主的社会之中,实则这是一个病态的、被操控的单向度的社会。一方面,现代社会表现为一种攻击性的社会,这在封闭的生产领域找不到精神的食粮,整天面对着的是拥挤不堪、噪噪杂杂的社会,找不到价值的依托。另一方面,现代社会是一个被操控的社会,这种操控是从肉体到精神的。正如卢卡奇所言,人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作为机械化的一部分被结合到某一机械系统里去”,人成了独特的、被控制的、机械的原子。再者,现代社会用虚假的需要来填充人的内心、慰藉人的精神,使人变成一种对物质的单向需求。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通过灌输与操控,使人沉迷于对娱乐、休闲、消费等的虚假需要中,不已无法认清真实的需要。正如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所指出的那样,现代社会成了一个“全景监狱”,不仅仅是通过显性的法庭、警察、监狱来控制人,而且还包括隐性的文化、宣传等来控制人。最为可怕的是资本主义社会将这一统治合理化了。它是“非合理化的合理性”,在这个“非合理化的合理性”社会中,人们已找寻不到攻击的目标。

其次,对现代哲学的批判。哲学本应是反思的、批判的、否定的,但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哲学却变成了一种单向度

的认同力量,哲学失去了它原有的超越与批判维度,成了当前社会的一种认同力量,一种新的意识形态。马尔库塞认为,现代哲学在思维方式是形式逻辑的,这种形式逻辑的思维方式遗忘了辩证逻辑的那种对话性、开放性、模糊性、动态性原则,成了一种肯定性、顺从性思维。现代哲学的典型代表是实证主义和分析哲学,实证主义是肯定性思维方式的典型,它消解了哲学原有的批判性。分析哲学和实证主义哲学一样,过于纠缠于细节而遗忘了哲学本身。马尔库塞对于分析哲学和实证主义用一系列枯燥无味的概念去澄清如“这看上去像一个抽鸦片的人”、“我有过一顶帽子”和“我的扫帚在角落里”(维特根斯坦)感到愤怒,认为这是一种学术胡诌,是把哲学降低为一种语言的滑稽戏。而且马尔库塞看到,无论是分析哲学还是实证主义都带有某种独断论色彩,它们各自将自己的原则作为检验一切的标准和价值尺度,任何语言与思想都要通过它们的审查,它已成为一种统治的政治力量。

第三,对于技术理性的批判。对技术理性的批判是二十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不自觉的理论共性问题,无论是卢卡奇、霍克海默还是阿多诺与哈贝马斯等,都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理论兴趣。“技术发展的两重性是马尔库塞技术理性批判的基本出发点”,一方面马尔库塞看到了由技术理性的应用性、合理性与操作性所带来的社会极大进步,但另一方面将这种技术理性原则普遍化则导致了技术本身成为一种统治与奴役人的力量。马尔库塞指出,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对人的压迫与统治已不同于此前阶段的不发达社会,它突出的表现在利用技术而不是恐怖去压服人。不仅如此,技术理性的分析与量化原则也被应用到社会统治领域,从而导致了科学与价值、目的与手段、真与善的分离,技术已不再是一种进步的力量,而成为一种最为有效、隐匿的政治性统治力量。在资本主义社会,技术已失去了原有的解放与进步性功能,而成为一种单向度的认同性的统治性力量。

第四,对大众文化的批判。在马尔库塞看来,文化是人类的灵魂,是一种解放的力量,但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文化不再是批判的力量,文化已成为统治人的新型意识形态。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作为文化表达载体的语言,已成为被全面管理的对象。语言已不再是鲜活的、灵动的、具有丰富内涵的,而成为一种操作性的语言,“在这种语言中。操作的、行为的合理性吞没了理性的超越性、否定性和对立的要素”,语言失去了时间性维度,使人遗忘了历史,失去了记忆。与此同时,文化已变成了一种消遣,一种“娱乐的方式”,甚至变成了某种商品,文化失去了它本有的价值内涵与反思性力量。马尔库塞看来,在资本主义社会所谓的民主政治、物质消费与发达技术的背后是全面的、残忍的奴役,“它把所有对真理和公正的要求都踩在脚下。”不仅如此,资本主义社会还一方面通过对大众文化的宣传与控制。取消家庭在传统教化中的功能,达到对青年一代的控制,从而掌握了未来;另一方面,通过消除高层文化与大众文化之间的距离,彻底根除精英文化阶层的反思与批判性力量。

三、乌托邦理想图景的建构方式

面对着这样一个全面异化的社会,马尔库塞认为它的可能性出路在于乌托邦理想图景的重构,并通过这种重构来唤醒人的意识。马尔库塞的乌托邦理想图景是双维的,它一方面表现为审美领域的乌托邦建构,另一方面表现为实践领域的“大拒绝”。

首先,审美领域的乌托邦建构。在马尔库塞看来,理想的乌托邦图景是建立在本能得以解放基础之上的“非压抑性社会”,也就是说这种理想性乌托邦图景是建立在对本能的解放基础之上的,这一点他与弗洛伊德相反。在弗洛伊德看来,文明社会是建立在对性本能和攻击本能有条不紊的压抑基础之上的,爱欲本能的解放“只会导致一个性狂热者社会的出现,也就是说,使社会不成其为社会。”而在马尔库塞看来,爱欲是可以升华的。文明建立在对本能的压抑基础之上是有条件的,它是建立在物质生产等方面不能自足的条件下的。而在当前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由于文明的高度化,对性欲本身的压抑反而成了异化的深层根源。也就是说,当前社会的解放在于从对爱欲的压抑到对爱欲本身的解放,通过艺术的审美形式来“揭示出现实中受到禁锢和压抑的维度:即解放的层面。”

马尔库塞认为爱欲解放的载体不可能依托哲学与宗教获得解放的精神性力量,更不可能在哲学与宗教中生成新的理想乌托邦图景。这不仅源于由于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统治的全方面化,使哲学与宗教变成一种新的压迫性意识形态,而且源于马尔库塞对哲学与宗教的理解。在马尔库塞看来,自黑格尔之后西方哲学的主流就已枯竭,这种枯竭的标志就在于哲学弱化了对现存社会的批判力量,而把在当下社会获得幸福作为一种合法手段。而宗教则牺牲人的当下幸福,把美好图景安置在一个不可预期的将来。爱欲解放的载体只能在艺术的审美中,“艺术就是反抗”。艺术之所以能成为一种反抗的力量在于审美本身的独特性,马尔库塞通过对艺术的历史性考察指出。审美一词的原初含义是将快乐、感性、美丽、真理和自由联为一体的。艺术自身所独具的想象力等特点,决定了艺术不可能成为任何东西的附属物和压抑与操控性力量,艺术本身就是一种摧毁和解放的力量。马尔库塞指出,由于艺术的特点,它在本质上就是与革命联系在一起的,艺术本身就是一种革命的实践力量,艺术永远是相对于现实社会的“异在者”,艺术所遵从的法则永远不是对现存制度的论证、认同与他人,而是批判、超越与否定,“艺术通过让物化了的世界讲话、唱歌甚或起舞,来同物化作斗争。忘却过去的苦难和快乐,”并最终实现人的解放。

其次,实践领域的大拒绝。马尔库塞指出了现代资本主义是一个全面异化的社会,它不仅在肉体上而且在精神深处控制与奴役人,这种社会对人的统治延伸到各个方面。面对着资本主义社会对人的奴役,应奋起反抗,建设一个无压迫的社会主义。在马尔库塞看来,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是历史的必然趋势。发达资本主义社会虽然表现为短暂的虚假繁荣,但资本主义社会本身的矛盾并没有解决,它终将导致资本主义社会的最终崩溃,法西斯主义的产生就是一个证明。在这场实践领域的大拒绝活动中,马尔库塞认为由于生活条件的改善与劳动强度的降低,社会管理的隐性化,作为传统革命主体的无产阶级已经消失。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由于被统治阶级失去了批判与反思的能力,已变成了对当下社会的认同力量,联合起来保卫资本主义现有制度。由此,马尔库塞一方面对学生和知识分子抱有极大的希望,认为他们将成为革命的主体,但他认为学生运动只有与群众相结合才能成为一种革命力量和先锋队,否则只能是有待发酵的酵母。另一方面,马尔库塞认为革命的坚定主体将是作为流浪汉、被迫害者、失业者等为主体的社会边缘人。他们之所以能成为革命的坚定主体,一方面源于他们生存在民主进程之外,没有受到全面的压抑与奴役:另一方面他们对现实生活条件和社会体制的无法容忍,将会把革命作为反抗压迫者的强烈渴望。

在革命的方式上,马尔库塞并不反对马克思的暴力革命理论。但它认为,在当前资本主义社会,由于统治策略的变化、物质产品的极大丰富、社会控制的全面性和原有阶级的消失,传统意义上的革命理论已不可能获得成功,只能采取大拒绝的策略。学生,特别是社会边缘人将成为革命的坚定主体。在实践大拒绝的革命活动中。将是一场反抗压迫的游戏。他们没有武器与保护,聚集起来走上街头。他们知道他们面对着的是“警犬、石头和炸弹、监狱、集中营甚至死亡。他们的力量是每一次为法律和秩序的受害者举行政治示威的后盾。他们开始拒绝玩游戏这一点,可能标志着一个时期终结的开端。”革命可能会失败,但“他们不应该‘下马,也不应该去适应,而应该去学习。应该学会失败后重新组织起来,和用新的感性去发展新的合理性,以经得住漫长教育过程的考验,而这正是向伟大的政治行动过渡的前提条件。因为下一次革命将是几代人的事业;‘资本主义的最后危机非常可能要延续一个多世纪。”

毋庸质疑,马尔库塞的乌托邦理想图景是有自身的限度的,这不仅仅源于它的批判前提是建立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基础之上的,而且也源于他的乌托邦理想图景本身具有某种虚幻性。但马尔库塞合理性更多的是体现为一种精神,对一切不合理现象的批判的精神;一种追忆,对人类美好家园的追忆;一种希望,对完美乌托邦理念的最终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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