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祖明
摘要:郎官系统是战国秦汉间发展起来的一支庞大的近侍官僚系统,在大一统郡县制确立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汉兴至武帝时期,内外朝格局渐分,作为近侍官僚系统,其职能得到了质的提升和扩展。在武帝以内御外的政治格局中,不仅参与机枢,议决朝政,更承担起构建帝国学术文化和意识形态的任务。他们对汉代儒学的独尊、不断统合、扩展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关键词:郎官;内朝外朝;汉代儒学
中图分类号:K23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559-8095(2009)03-0034-07
钱穆将武帝一朝之学术分外廷之博士、内朝之侍从学术而论之。其实不仅武帝一朝,整个汉代学术都有内朝与外朝之分。内朝郎官侍从一直是一个活跃的学术群体,在汉代学术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对汉代儒学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学界对郎官制度关注较多,对这一群体学术的关注却相对较少,特别对其在整个汉代学术格局中的作用关注更少。
一、郎官系统的组成和作用
郎,本古廊字,“以其近居殿阁廊庑,故蒙‘郎称”,最初职能可能仅是宿卫殿门,出充车骑、征伐。此后职能不断扩大,至秦汉间已演变为一支庞大的近侍官僚系统。据《汉书·百官公卿表》,郎中令是其最高长官,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光禄勋,是九卿之一,秩正二千石。其统属的郎官系统中有三个子系统:大夫、郎、谒者以及附属的期门、羽林两支皇家卫队。其官属结构及职能大致情况见下表,根据下表,我们可以将郎官的职能概括为四个方面,一是向皇帝提供建议、参谋和诤谏;二是受皇帝特派出使吊问、宣布皇恩、体察民情;三是拱卫皇帝安全、耀其威仪、助其征伐;四是侍奉皇帝起居左右。可见这一官僚系统对皇帝来说是多么重要,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皇帝的头脑、眼睛和爪牙,皇帝借着这一机构,一方面将自己的意志更加全备、清晰地表达,一方面也以此监候群臣天下。因此,郎中令(光禄勋)这一职位,虽为九卿,但其重要程度不亚于三公,历来都是由皇帝亲信心腹担任。皇帝是否控制郎中令,也是其能否执掌朝政和掌控公卿大臣的重要标志,所以新皇帝即位,往往首先更换的就是郎中令。
据《汉书·董仲舒传》:“夫长吏多出于郎中、中郎。”又《后汉书·明帝纪》:“郎官上应列宿,出宰百里,有非其人,则民受其殃。”为国家训练储备未来官僚是郎官制度的重要方面。因此,郎官被视为入仕之通阶。《后汉书·虞诩传》:“台郎显职,仕之通阶。”汉兴以来郎官多荫任、赀选。这不仅加强了皇权与官僚之间、中央与地方势力之间联系,同时也加强了皇权对官僚、地方势力的控制。武帝以前相沿不改,但长期荫任、赀选所带来的官僚势力与地方豪强势力相勾结的弊端日益严重,民怨沸腾;与此同时,随着民间学术的兴盛,士人群体的再度兴起,要求分享政治资源呼声高涨,使整个社会蠢蠢欲动。这些都使帝国感受到寝于积薪之上的危险。对郎官选拔制度做相应的调整和改革已是形势所趋。但郎官选吏,作为人仕通阶的性质不但没有改变,反而因察举等改革措施的执行得到了加强。
将郎官选吏制度进一步放入到大一统郡县制中考察,就会发现这一制度正是适应了大一统郡县制的发展,对巩固大一统郡县制帝国、维护中央集权有深刻的意义和作用。这至少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郎官储备和培训人才。这些郎官多为年轻人,在皇帝左右深习韬略、文采、机枢,在宫廷中确实能得到很好的锻炼,也更易为皇帝直接了解、亲信,使皇帝能准确掌握其才能品性,以减少任人方面的失误,有利于减少因君臣之间的不信任而导致行政损耗,对有才能的郎官来说,则更容易得到擢升。因此,在没有制度化的选举之前,郎官选吏制度具有一定的科学性。故马端临云:“为郎备宿卫者,朝夕左右,与闻公卿议论,执戟殿陛,中郎将以兵法部属之,而淳厚有行者光禄勋岁课第之。时出意上书疏,足以裨缺失,而天子亦因以习知其性,而识其才之能否。自郎选为县令,自大夫选为守相,或持节四方,天子时课其功,而召之入。盖上之以留意其选,而法制使之然也。”郎官选吏更进一步与察举制度相结合,入选有严格的标准,苟非其人,很难进入。据《后汉书·明帝纪》:“馆陶公主为子求郎,不许,而赐钱千万。谓群臣曰:‘郎官上应列宿,出宰百里,苟非其人,则民受其殃,是以难之。”
2、巩固加强中央集权。这些郎官与皇帝关系较近,对皇帝都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所以派其出任公卿大臣或地方长吏,在中央,巩固以皇帝为核心的统治地位,增加了公卿大臣对皇帝的忠诚;在地方,则增强以皇帝为中心的帝国中央的向心力、凝聚力,加深中央与地方的关系,有利于进一步巩固中央集权和皇帝的权威。
3、加强了中央学术思想文化方面的控制。郎官不仅是利禄之途,也是成长受教之途,因此,如果把郎官选吏制度与秦人“以吏为师”的制度相结合,就会发现其更深层的制度考虑,那就是:郡县制国家为维护其制度思想上的统一,不仅希望整个官僚系统出自皇家的培训,而且试图使整个帝国的文教、思想文化都通过这一制度纳入到其皇家思想体系中。因此,这一制度不仅从权力结构上加强了中央集权,还从思想文化上通过各级官僚把中央集权思想层层渗透到帝国的各个层面。
二、郎官系统与汉代内外朝之分
《汉书·刘辅传》:“于是中朝左将军辛庆忌、右将军廉褒、光禄勋师丹、太中大夫谷永俱上书。”孟康注曰:“中朝,内朝也。大司马、左右前后将军、侍中、常侍、散骑、诸吏为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为外朝也。”这是内朝外朝之分的最早说法,但由于孟康此处语焉不详,至今学界还存在着很大争论。陈仲安、王素认为:“中朝是指黄门之内的禁中。……中朝官是指有权自由出入禁中,参予处理机要事务的官。……中朝官由加官和职官组合构成。因其加官为中朝官故可给事禁中,职官可以召听参与处理机要事务。所以所谓中朝官的制度,大致是通过加官来实现的。”考辛庆忌、廉褒、师丹、谷永四人,除廉褒《汉书》无载外,辛庆忌官拜“右将军、诸吏、散骑、给事中”,师丹“以光禄大夫给事中,由是为少府,光禄勋,侍中”,谷永“征永为太中大夫,迁光禄大夫给事中”。又《汉书·百官公卿表》:“侍中、左右曹、诸吏、散骑、中常侍,皆加官,所加或列侯、将军、卿大夫、将、都尉、尚书、太医、太官令至郎中,亡员,多至数十人。侍中、中常侍得入禁中,诸曹受尚书事,诸吏得举法,散骑骑并乘舆车。给事中亦加官,所加或大夫、博士、议郎,掌顾问应对,位次中常侍。中黄门有给事黄门,位从将大夫。皆秦制。”侍中、左右曹、诸吏、散骑、中常侍、给事中等皆为加官,加官诸僚可出入禁中,受尚书事,侍卫皇帝左右,顾问应对,参与机枢。因此,陈仲安、王素所论似有理据。但据《汉书·王嘉传》:“事下将军中朝者,光禄大夫孔光、左将军公孙禄、右将军王安、光禄勋马宫、光禄大夫龚胜”十四人,孔光、龚胜传有明文有加官给事中,其他诸人皆未言及,且谷永为太中大夫时,尚未加官给事中,所以以是否加官来判定是否为中朝官,进行内朝、外朝界分并不准确。
《汉书·元帝纪》初元五年春:“令从官给事宫司马中者,得为大父母、父母兄弟通籍。”注引应劭曰:
“籍者,为二尺竹牒,记其年纪名字物色,县之宫门,案省相应,乃得人也。”又《通鉴》卷二三汉昭帝元凤元年:“(上官)桀妻父所幸充国为太医监,阑入殿中,下狱当死。”注曰:“阑,妄也。汉制,诸入宫殿门皆著籍,无籍而妄入,谓之阑人。”杨鸿年据此认为所谓内朝官员即指省内禁中有籍的官员,即使将军等职如无籍则亦不为内朝官。他还将官员分省内禁中、宫内、宫外的官员。但据上述材料,有籍与否只是宫廷管理的一种方式,且并非限于省中,其进入宫廷亦当有籍,对象主要针对一般人员,还包括一些皇帝身边官员的亲属等,像将军等这样的中朝要员则不一定需要属籍,因为他们本身的官职就是最好的通籍。况且,一些外朝官员是通过加官而不是属籍得与内朝机枢的。因此,以有籍于否来划分内朝、外朝虽简单,但亦不准确。
要理清内朝、外朝的界分还须从源头上考查。《国语·鲁语》敬姜与季康子所言:“天子及诸侯,合民事于外朝,合神事于内朝。自卿以下,合官职于外朝,合家事于内朝。寝门之内妇人治其业焉。上下同之。夫外朝子将业君之官职焉。内朝子将庀季氏之政焉。皆非吾所敢言也。”这里内朝、外朝是从位置上分,内朝是指“路门内”,也就是国君起居生活的后宫,外朝则是指朝文武百官的正殿,也就是朝堂;从事务上说内朝主要处理国君的家政,由国君的家臣来处理,外朝处理国家政务,由文武百官来处理。至秦汉间,宰相得治王宫之政令,“其属官得统及皇帝内廷”,故申屠嘉能以檄召景帝内宠臣邓通“诣丞相府,不来,且斩通”。不过,虽然官署统于丞相,但由于职掌内容不同,内外朝的官员仍有一定区别,如郎官系统和少府系统主要作为侍卫和负责皇帝起居生活的部分,其皇帝私臣的性质更强一些。在郎官系统中,有大夫系统、谒者系统及侍郎、中郎和中郎将以上在皇帝左右,顾问应对、参与机枢。他们虽对决策起到重要作用,但最终作出决定的是皇帝和外朝大臣的廷议。至武帝时,削外朝之权而归之内廷,汉制为之大变,原郎官系统中顾问应对、参与机枢的职能被加强,并被分离独立出来,于是在内朝中形成了相对于外朝的议事制度,以决定国家重大事宜。内朝性质发生了变化,已不仅处理国君家政和提供私人顾问,而且议决国家重大事宜,甚至政事一决于内朝。这一议事制度的参与者主要是内朝中的一些高级官员,且主要是由高级郎官组成,一些外朝官员通过加官侍中、左右曹、诸吏、散骑、中常侍等方式也加入进来。这些官员统领属于大司马大将军,于是在内朝中便形成了一个独立于外朝的官僚系统。内朝治权也转入到大将军手中。相权虽名义上仍能统及内朝,但实质上已被削夺不得治及。由此内朝、外朝格局之分日渐分明,职能上内朝作为决策机构,而外朝更多地变成了一个执行机构。钱大听说:“中外朝之分,汉初盖未有之,武帝始以严助、主父偃辈入直承明、与参谋议,而其秩尚卑,卫青、霍去病虽贵幸,亦未干丞相、御史职事。至昭宣之世,大将军权兼中外,又罢前后左右将军,在内朝预闻政事;而由庶僚加侍中,给事中者,俱自托为腹心之臣矣。此西京朝局之变,史家未明言之,读者可推验而得也。”这种变局实际上武帝时已很明显。
武帝内朝、外朝格局之分,实际上只是提升和扩大了过去内朝的部分职能,由皇帝私人性质变成了国家决策机制。这种职能的变化,更多的是原郎官系统皇帝私人性质的顾问应对、参与机枢职能被加强和提升,成为国家的议事和决策机制。实质上,外朝大臣进入内朝,所加之官侍中、左右曹、诸吏、散骑、中常侍等都属于郎官侍从序列,或由郎官中分离而出。因此,在武帝内朝、外朝的格局变化中,郎官属于内朝的性质不但没有改变,反而进一步加强了。郎中令虽仍位列九卿,实质上已完全受大将军领属,是内朝官中的重要一员,一些情况下更领将军职,主持内朝政务。如昭宣时张安世光禄勋(即郎中令)并右将军,元帝时萧望之光禄勋并前将军在内朝用事。而郎官序列中的一些高级郎官如太中大夫、中大夫等也直接参与内朝决策,并不要加官。所以,《汉书·刘辅传》:“中朝左将军辛庆忌、右将军廉褒、光禄勋师丹、太中大夫谷永俱上书”;《汉书·王嘉传》:“事下将军中朝者,光禄大夫孔光、左将军公孙禄、右将军王安、光禄勋马宫、光禄大夫龚胜”,这里言及中朝官时,属郎官系统的光禄勋、太中大夫、光禄大夫前皆不言及其加官,而是将其直接归属于中朝系统。后人不明此,以为加官是区别内外朝的重要标志,实际上,关于加官的性质,《汉书》说得很清楚,“侍中、中常侍得人禁中,诸曹受尚书事,诸吏得举法,散骑骑并乘舆车。给事中亦加官,所加或大夫、博士、议郎,掌顾问应对,位次中常侍。中黄门有给事黄门,位从将大夫”。加官对于外朝官员来说,得以参与内朝的一些事务,并以内朝官员的身份参与内朝决策;对内朝郎官等来说则是增加了其职掌内容,提高了其地位。至于侍中、中常侍,其主要职责更多地仍是郎官性质,侍从皇帝左右,而非必为内朝议事制度所加,如中常侍仍多由宦者担任。
三、郎官学术与汉代儒学
早在刘邦争天下之时,身边郎吏虽多为“斩将搴旗之士”,但也不乏一些儒者在其左右,顾问应对、参谋军机,为其取得天下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在几次事关全局的战略性决策上,儒者随何、董公、郦食其、辕生、娄敬等都起到了关键作用。以至班固赞道:“高祖以征伐定天下,而缙绅之徒骋其知辩,并成大业。语曰:‘廊庙之材非一木之枝,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信哉!”这些人可谓汉代中央儒学的滥觞。天下已定,叔孙通制礼仪,整肃朝堂秩序,使大汉虽日不暇给,但已初显文治气象。不过,一方面经历秦亡汉兴间的连年战乱,人口锐减,百业凋敝,需要休养生息,百姓又病秦法酷疾,人心思静,最好政策就是少事无为,因此,在全国范围内推行文治尚不具备客观条件和空间。在萧、曹等的力主下,黄老无为之术成为政策的主导。另一方面汉初政治基本上是皇帝与宗室、功臣共治的局面,“公卿皆武力功臣”,儒者在政治上没有多少可以发挥作用的平台。这种状况无疑阻碍了儒学在中央的发展。
尽管如此,汉统治者一直注意在郎官这一系统中使用士人。儒学也在这些士人中缓慢的孕育成长。据《汉书·叔孙通传》,“遂与所征三十人(儒生)西,及上左右为学者与其弟子百余人为绵蕞野外”,此亦可见当时高祖身边已聚集了一批儒者。在制定习肆礼仪的过程中,谒者治礼、郎官司仪无疑也使他们习受了儒学文化的熏陶。叔孙通弟子百余人,“高帝悉以为郎”,更进一步加强了其学术文化的群体性。在公卿皆为武力功臣的情况下,郎官也成为儒者群体通向和接触最高统治者的主要途径。又《汉书·陆贾传》,陆贾使越,成功拜佗为南越王,令称臣奉汉约。归报,高帝大悦,拜其为太中大夫。作为郎官近侍中的一员,“贾时时前说称《诗》、《书》。”“贾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称其书曰《新语》。”由此可见,陆贾在太中大夫期间学术上的努力,对高祖身边郎官侍从的影响。
高帝十一年二月发布了著名的《求贤诏》,使大批贤者士大夫云集中央。对于这些征诏来的贤士大夫任用情况,《史记》、《汉书》都无具文。《汉书·晁错传》载文帝《策贤良文学诏》则为我们透露了踪
迹,曰:“高皇帝亲除大害,去乱从,并建豪英,以为官师,为谏争,辅天子之阙,而翼戴汉宗也。”这里高帝“并建豪英”,当即指此求贤事。“以为官师,为谏争”,当指郎官系统中的大夫序列等,这些人在内担负着皇帝顾问应对、直言切谏的职责,出为长吏,则为官师,翼戴汉宗。文帝时亦于其十五年九月颁布求贤诏,“诏诸侯王、公卿、郡守举贤良能直言极谏者”。在贾山《至言》亦透露了这些人被任用的情况:“今方正之士皆在朝廷矣,又选其贤者使为常侍诸吏,与之驰驱射猎,一日再三出。”此可见其中贤者咸以为郎吏,侍帝左右。且从“唯错为高第,繇是迁中大夫”,亦可透露高惠文景间选诏贤良的任用情况。这些人虽位不至公卿,但在“辅天子之阙,而翼戴汉宗”中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作为一个学术文化群体居帝左右,他们在对皇帝学术取向和帝国文教政策潜移默化影响的同时,由于他们来自不同学术背景和派别,难免有碰撞,形成一定的学术研究探讨的气氛。为提升自己,使自己的意见更容易被皇帝采纳,他们势必要广采百家,相互吸收,于是形成一种特有的郎官学术的风格,那就是“融合百家,知当世务”,这一风格深深地影响了汉代儒学。
至武帝,经过汉兴以来的削藩措施,诸侯王势力已基本不构成对中央的威胁。然则宰相独揽朝纲,皇帝孤悬于内,使皇帝很快感受到了来自宰相的威胁,于是削宰相之权,扩大皇权,便是武帝登位后所面临的重要问题。郎官系统作为皇帝近侍官僚系统,其本身有顾问应对、参与机枢的职能。武帝强化了这一职能,使其不再是私人性质的顾问,而是让其代表天子意志参与朝政论辩,借助其才识使自己的意志顺利地凌驾朝政之上。而这些人也在武帝一朝的重大决策和政治活动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如主父偃,数次上疏言事,迁谒事、中郎、中大夫,岁中四迁。在他的建议下,武帝下推恩令,结果不动干戈,而藩国自析,且在尊立卫皇后事上亦有功。又如严助,因贤良对策,被武帝擢为中大夫。建元三年,闽越举兵围东瓯,东瓯告急于汉。武帝欲发兵救之,但遭到了太尉田蚡的反对。武帝遂遣助诘蚡,最后田蚡理屈,武帝乃遣助以节发会稽兵。兵未至而闽越引兵罢,遂验证了这次决策的正确。又如建元五年,闽越又兴兵击南越。南越向汉廷救助,武帝遣大行王恢、大司农韩安国将兵击之。这次中央朝廷不再有异议,但淮南王上书表达了不同意见。武帝同样遣严助难屈淮南王。结果兵未至,越人杀其王郢降。这次出兵又取得了胜利,再次验证了少年天子的远见卓识。两次与大臣与诸侯决策上的交锋,无疑树立了少年天子在公卿大臣与诸侯王中的权威,从而将中央决策权渐收至其手上,巩固了其统治地位。实际上,这些决策就是经过严助这些文学侍从的仔细谋划下制定的,并在遇到阻力时由这些人亲自去实施。此外如朱买臣、吾丘寿王为中大夫、光禄大夫期间都先后受武帝指使在廷辩中难诎时丞相公孙弘,从而使武帝的意志有效地驾驭相权之上,实现以内御外的政治格局。对这些论辩,班固在《赞》中称“究观淮南、捐之、主父、严安之义,深切著明,故备论其语”。其文焕然可述,本身就构成了当时学术一道亮丽的风景。
武帝借助内朝郎官与公卿大臣、诸侯王在政策制定方面的交锋,基本掌控了国家的决策权,使权力揽于一身。在学术思想上也不例外。《汉书·终军传》:元鼎中,博士徐偃使行风俗,途中矫制,使胶东、鲁国鼓铸盐铁。御史大夫张汤劾其矫制大害,依法当死。徐偃遂以“《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存万民,颛之可也”为辞,使张汤不能诎其义。武帝遂诏军问状,军直中徐偃话语软肋:“古者诸侯国异俗分,百里不通,时有聘会之事,安危之势,呼吸成变,故有不受辞造命颛己之宜;今天下为一,万里同风,故《春秋》‘王者无外。偃巡封域之中,称以出疆何也?且盐铁,郡有余臧,正二国废,国家不足以为利害,而以安社稷存万民为辞,何也?……”一席话令徐偃理屈词穷,遂伏法。这次争论胜利的重要意义在于表明内朝不仅取得了决策的主动权,也取得了学术上的优势,标志着武帝在学术上始以内朝来统合外朝,使学术一统于内朝。此为武帝一朝学术之重要变局,虽汉兴以来已见其端倪,至武帝朝则始成规制。这一学术布局对汉代学术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对于内外朝学术,钱穆认为“武帝外廷所立博士,虽独尊经术,而内朝所贵侍从,则尽贵辞赋。大体言之,经术之与辞赋,亦当时学术界一分野也”,甚至有学者据这些言语侍从之臣,多习百家长短之学,从而断言“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子虚乌有”。实际上,这是对武帝在学术思想上采取以内御外的格局认识不够深刻的结果。如司马相如所云:“且夫贤君之践位也,必将崇论宏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故驰骛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贰地。”武帝所要做的就是要形成大汉一代之学术,建构一个“兼容并包,参天贰地”,统合百家的庞大帝国之意识形态体系。这一体系的基础和框架,就是董仲舒为汉家所建构的大一统的“天人之学”的体系,这一体系本身就含融了阴阳学和其他诸子思想的内容。据《汉书·五行志上》曰:“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又《汉书·儒林传》:“仲舒遭汉承秦灭学之后,《六经》离析,下帷发愤,潜心大业,令后学者有所统一,为群儒首。”汉代中央儒学虽大师辈出,枝叶繁盛,但皆以董仲舒为宗,统一于董仲舒大一统“天人之学”的体系中。
董仲舒在武帝朝,除时间都较短的两出为诸侯相外,长期担任郎官系统中的太中大夫之职。《汉书》说其“中废为中大夫”,实际上这是班固以官位大小来看荣辱得失,而未从学术升降来看董仲舒的际遇。董仲舒担任这一职务时正是对汉代学术影响最重要的时期。武帝让其长期任太中大夫,这就使内朝占据了学术上的至高点。《汉书·儒林传》载董仲舒与受《毅梁春秋》及鲁诗的瑕丘江公讲论六艺,武帝卒尊《公羊》,“由是《公羊》大兴”。仲舒此时应为太中大夫,江公此时所任无载,他与“董仲舒并”,亦当为中大夫。从这段记载,一方面可见董仲舒在内朝讲论六艺学术活动状况,学者间论辩与思想的碰撞;一方面亦可见内朝学术取向及当时经术之兴衰的重要影响,这一时期董仲舒的重要作用。又《汉书·吾丘寿王传》曰:“吾丘寿王字子赣,赵人也。年少,以善格五召待诏。诏使从中大夫董仲舒受《春秋》,高才通明。”此又可见董仲舒教习郎官的情况。武帝让这些曾习诸子百家之学的言语侍从之臣从董仲舒受学,是有深层用意的。汉武帝采纳了董仲舒的建议后,立五经博士、兴太学,基本确立了董仲舒所建构的“天人之学”为汉家的统治意识形态。这一儒学系统是在重新诠释六艺经典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这些文学侍从师从董仲舒学习经典,不仅学习了其思想体系,也学习了其诠释经典的方法,目的是将其所学的诸子百家之学成功地融会到这一体系之中,自觉参与建构和拓展这一体系。武帝要严助“具以《春秋》对,毋以苏秦纵横对”,就是让其所学的能自觉为汉家统治意识形态服务。《汉书·艺文志》儒家类有《终军》八篇、《吾丘寿王》六篇、《庄助》四篇。这些言语侍从之臣的言论多收入到儒家类,而不是其原本所学的纵横短长之类,说明其论所归为儒家,六艺经典是其最后根据,其思想乃包容在汉家大一统“天人之学”思想体系之中。也就是说,这些人自觉地参与了整齐帝国意识形态的工作,并在
此基础上进一步构建和拓展了帝国意识形态的体系,使其更加“兼容并包,参天贰地”。因此之故,我们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并非子虚乌有,亦不存在着内外朝经学与辞赋的学术分野,内外统合于儒术,儒术独尊的地位在武帝以内御外的学术格局得到确立和巩固。
宣帝处处循武帝故事,可谓深得武帝心法。《汉书·王褒传》:“宣帝时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又《汉书·刘向传》:“是时,宣帝循武帝故事,招选名儒俊材置左右。”可见这些活动在郎官中尤为活跃。据《汉书·儒林传》,宣帝曾为立《毂梁春秋》,“以千秋为郎中户将,选郎十人从受。……自元康中始讲,至甘露元年,积十余岁,皆明习。”宣帝为立《觳梁》经,在郎官中教授、讲习《觳梁》,精心培养高材刘向、尹更始等十余人达十余年。这些人不但精通了《榖梁》,而且个个都成了精通《五经》的通儒,从而使内朝再次占据学术的至高点。对于宣帝立《榖梁》,《汉书》说是为缅怀祖父卫太子之意,承其所志。实际上这只是表面现象,宣帝兴于民间,出身微贱,又志于一揽朝纲,其尊《榖梁》有深刻用意:一是可确立从卫太子而来的统绪,从学统上强化其皇权的正统性;二是授受《榖梁》的经师儒生,皆故卫太子所部亲信,尽管学脉残落,但皆与故卫太子有很深感情,宣帝借此可培养一批忠于自己的政治势力,好驾驭朝纲。后来藩王入主的哀帝欲立古文诸经亦当是循此故事;三也是最重要的,宣帝效法武帝故事,为独断朝纲,必须要在学术思想上驾驭外朝,从而确立和强化其极权地位。从其召开石渠阁大会,“诸儒讲《五经》同异,太子太傅萧望之等平奏其议”,亲自“称制临决”的做法上看,宣帝控制驾驭外朝博士学术的方法,比之武帝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石渠阁会议后,“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书》、榖梁《春秋》博士”,这些从内朝发展起来的学术成为中央朝的新宠,一方面强化了内朝学术主导地位,一方面根据时势的需要,实现了中央意识形态进一步调整和扩张。如前文所述,武帝、董仲舒以降,内朝郎官学术,一直都肩负构建和扩展帝国意识形态的任务,追求将所有学术都囊括在帝国意识形态体系中,消解其内在的异己思想,将其拓展为无所不包的思想理论体系。因此,在其学术的发展中,必然要进行两个方面的统合,一是在其经学内部,吸收其他学术有力拓展其思想理论体系的成分;一是直接对或诱导异己学术进行改造,消解其不利于汉家统治意识形态的成分,将其尽可能统合在思想理论体系之内。这就表现为对原有经学的不断调整重构和扩展,对新经学的不断统合,反映在帝国学官上,则是新派别和新经学不断增立。汉代儒学也在这一过程中不断调整、扩张和壮大。
责任编辑:马卫东孙久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