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英
1979年,河北磁县茹茹公主墓出土了两枚拜占庭金币,一枚是阿纳斯塔西斯一世时期的金币,另一枚属于查士丁一世时期,以下为两枚金币的详细情况:
1号金币:剪边。阿纳斯塔西斯一世时期(Anastasius I, 491-518)。正面铭文:DN ANASTASIVS PPAVG。背面铭文:VICTORIAAVGGG Γ,底部铭文:CONOB。直径16mm,重2.7g。(图1)
2号金币:查士丁一世时期(Justin I, 518-527)。正面铭文:DN IVSTINVS PPAVG。背面铭文:VICTORIAAVGGG Γ。直径18mm,重3.2g。(图2)①
茹茹公主墓曾经被盗掘,因此,我们无法确定两枚金币的放置位置。同墓出土的壁画、陶俑、金铜饰物虽然为数不少,却很难同金币直接联系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应该如何着手研究该墓出土的拜占庭金币呢?
一 茹茹公主与南北朝史料中的“金钱”
该墓出土墓志一盒,志云:
魏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长广郡开国公高公妻茹茹公主闾氏墓志铭。公主讳叱地连,茹茹主之孙,谙罗臣可汗之女也。……皇魏道映寰中,……茹主钦挹风猷,思结姻好,乃归女请和,作嫔公子。……以武定八年四月七日薨于晋阳,时年十三。即其年岁次庚午五月己酉朔十三日辛酉,葬于釜水之阴、齐献武王之茔内。天子下诏曰:长广郡开国公妻茹茹邻和公主,奄至丧逝,良用嗟伤。……送终之礼,宜优常数……②。
茹茹公主叱地连的丈夫是北齐神武帝高欢的第九子高湛,即后来的武成帝(561-565)。兴和四年(542),茹茹公主作嫔给高湛为妻时,年方五岁。《北齐书》卷七《武成帝纪》记载:神武方招荒怀远,乃为帝聘蠕蠕太子菴罗辰之女,号邻和公主。帝时年八岁,冠服端严,神情闲远,华戎叹异。③
高湛即位后,立妃子胡氏为后。《北齐书》卷九《武成胡后传》记载:自武成崩后,数出诣佛寺,与沙门昙献通。又布金钱于献席下,又挂宝装胡床于献屋壁,武成平生之所御也。④
此处的“金钱”与宝装胡床并列,并且特别说明是高湛生前使用的物品,可见价值之高,不是普通的钱币。那么,这里的金钱是否可以和茹茹公主墓出土的两枚拜占庭金币联系起来呢?
《艺文类聚》卷五六《杂文部》载梁元帝萧绎(508—554)《草名诗》:胡王迎聘主,途经蓟北游,金钱买含笑,银缸影疏头。初探游龙马,仍移卷柏舟,中江离思切,蓬鬓不堪秋。况度蒲昌海,落月似悬钩。⑤
又据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一九云:金钱花,一云本出外国,梁大同二年(536),进来中土。梁时荆州??双陆,赌金钱,钱尽,以金钱花相足,鱼弘谓得花胜得钱。⑥
这说明萧绎的诗写于536年之后,诗中将“金钱”(金钱花)与“胡王迎聘主”联系起来,和后世吟咏金钱花的诗歌大为不同。⑦《魏书》卷一零三《蠕蠕传》记载:太昌元年(532)六月,阿那瑰遣乌句兰树什伐等朝贡,并为长子请尚公主。永熙二年(533)四月,出帝诏以范阳王诲之长女琅邪公主许之。未及婚,帝入关。齐献武王遣使说之,阿那瑰遣使朝贡,求婚。献武王方招四远,以常山王妹乐安公主许之,改为兰陵公主。瑰遣奉马千匹为聘礼,迎公主。诏宗正元寿送公主往北。自是朝贡相寻。瑰以齐献武王威德日盛,请致爱女于王,静帝诏王纳之。自此塞外无尘矣。⑧
又《北史》卷九八《蠕蠕传》记载:
东、西魏竟结阿那瑰为婚好,西魏文帝乃以孝武时舍人元翌女,称为化政公主,妻阿那瑰兄弟塔寒。又自纳阿那瑰女为后……(兴和)四年(542),阿那瑰请以其孙女号邻和公主妻神武第九子长广公湛,静帝诏为婚焉……武定四年(546),阿那瑰有爱女,号为公主,以齐神武威德日盛,又请致之,静帝闻而诏神武纳之……自此东魏边塞无事,至于武定末,使贡相寻。⑨
从太昌元年到兴和四年,东、西魏竞相利用联姻巩固同蠕蠕主阿那瑰的政治联盟,这一特殊的时代背景反映在南朝萧绎的诗歌中,结合邻和公主墓出土的拜占庭金币,我们大致可以说,柔然汗国是拜占庭金币流入东魏(北齐)的重要渠道之一,这些金币很可能作为珍宝被柔然可汗和北齐皇室收藏。
二 从《魏书•蠕蠕传》看柔然汗国财产观念的演变
柔然始于木骨闾,兴于木骨闾之子车鹿会。建国之初,柔然“岁贡马畜貂豽皮。冬则徙度漠南,夏则还居漠北”,是典型的游牧部落,柔然可汗的财产包括人户和畜产。
《魏书•蠕蠕传》记载:初,高车叱洛侯者叛其渠帅,导社仑破诸部落,社仑德之,以为大人。步鹿真与社仑子社拔共至叱洛侯家,淫其少妻,妻告步鹿真,叱洛侯欲举大檀为主,遗大檀金马勒为信。步鹿真闻之,归发八千骑往围叱洛侯,叱洛侯焚其珍宝,自刎而死。⑩
这是发生在神瑞元年(414)前后的事,也是《魏书•蠕蠕传》中首次提到珍宝,这些珍宝是高车贵族叱洛侯的私产,与柔然无关。
神麚二年(429),北魏太武帝征讨柔然,《魏书•蠕蠕传》提到,“大檀闻之震怖,将其族党焚烧庐舍,绝迹西走……于是国落四散,?伏山谷,畜产布野,无人收视”。可见,畜产仍旧是蠕蠕主的主要财产。因此,延和三年(436),大檀子吴提尚魏西海公主,吴提遣其兄秃鹿傀及左右数百人来朝,献马二千匹。
5世纪后半期,柔然的财产观念开始发生变化。《魏书•蠕蠕传》云:太和元年(477)四月,(予成)遣莫何去汾比拔等来献良马、裘貂,比拔等称伏承天朝,珍宝华丽甚积,求一观之。乃敕令有司出御府珍玩金玉、文绣器物、御厩文马、奇禽及人间所宜用者列之京肆,令其历观焉。比拔见之,自相谓曰:“大国富丽,一生所未见也”。(11)
显然,在柔然使者的眼中,珍玩、金玉、文绣等等构成了珍宝,而这些珍宝是“大国富丽”的证明。由此观之,称雄于漠北的蠕蠕主已经认识到珍宝的价值。
正光初年(520),在部落政治斗争中失败的柔然可汗阿那瑰投奔北魏,希望借助北魏的军事力量恢复汗位。《魏书•蠕蠕传》云:(正光元年)十二月,肃宗以阿那瑰国无定主,思还绥集,启请切至,诏议之。时朝臣意有异同,或言听还,或言不可。领军元义为宰相,阿那瑰私以金百斤货之,遂归北。(12)
《魏书•蠕蠕传》提到,阿那瑰被族兄俟力发示发的下属围攻,战败后“将弟乙居伐轻骑南走归国”,可见随身物品不多,但是,他仍然可以拿出黄金百斤贿赂元义,说明黄金成为可汗重要的财产形式。
阿那瑰可汗统治时期,柔然国势强盛,很有可能积聚了大量珍宝。《梁书》卷五四《芮芮传》提到,大同七年(541),阿那瑰向梁献马一匹,金一斤。这正是东、西魏竞相和蠕蠕主联姻的时代,由此,我们更有理由相信,邻和公主墓中出土的两枚拜占庭金币很可能来自阿那瑰可汗的珍宝。
三 结论:如何认识南北朝史料中的“金钱”
“金钱”乃是古籍中对于金属铸币的笼统称呼。《史记》卷三十《平准书》云,“农工商交易之路通,而龟贝金钱刀布之币兴焉”。又如《汉书》卷二四下《食货志》云,“凡货,金钱布帛之用”。大体而言,《史记》、《汉书》常用“金钱”称呼铜钱,到了《后汉书》中,这种称呼方式就不那么常见了。南北朝时期,正史中也用“金钱”称呼铜钱,但是,明显少于两汉时期。另一方面,“金钱”更多地指称黄金铸币。如《南史》卷五六《吕僧珍传》云:初,宋季雅罢南康郡,市宅居僧珍宅侧,僧珍问宅价,曰一千一百万,怪其贵,季雅曰,一百万买宅,千万买邻。及僧珍生子,季雅往贺,署函曰钱一千。缗人少之,弗为通,强之乃进,僧珍疑其故,亲自发,乃金钱也。(13)
但是,南北朝史料中林林总总关于“金钱”的记载,并非都能够同拜占庭金币联系起来,需要结合时代背景,相关材料和出土文物做具体的分析。如《南史》卷八十《侯景传》记载:大宝元年(550)正月,景矫诏自加班剑四十人,给前后部羽葆、鼓吹,置左右长史、从事中郎四人。三月甲申,景请简文?宴于乐游苑,帐饮三日,其逆党咸以妻子自随,皇太子以下,并令马射,箭中者赏以金钱。(14)
侯景是高欢的亲信,高欢“使拥兵十万,专制河南,仗任若己之半体”。高欢死后,他于太清元年(547)从北齐投奔梁朝。所谓“帐饮”、“马射”都有北齐胡风的痕迹,在南朝人士的眼中,侯景“床上常设胡床及筌蹄,著靴垂脚坐”,日常生活相当胡化,由此来看,侯景赏赐的金钱或许是来自北齐的拜占庭金币?
然而,这只是我们的推测,需要更多的佐证。通过对《魏书•蠕蠕传》的粗略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六世纪上半期,柔然汗国越来越重视和拥有珍宝,也就是丝路贸易中的各类奢侈品。在这样的背景下,结合磁县茹茹邻和公主墓中出土的拜占庭金币,我们可以说,出现在《北齐书•武成胡后传》和萧绎《草名诗》中的“金钱”,最有可能指拜占庭金币。显然,考古发现中的拜占庭金币为我们理解文献提供了新的契机,丝路钱币的学术魅力由此可见一斑。如何将钱币学研究和丰富的中文史料结合起来,推进丝绸之路研究,这确实是值得我们深思的一个问题。
(本文是香港中山大学高等学术研究中心基金会项目“中国境内出土的拜占庭金币及其仿制品”(06A8)的成果。在调查茹茹公主墓出土的拜占庭金币时,笔者得到邯郸市博物馆郝际真馆长、磁县文管所李征先生的热情帮助,谨致谢忱。)
注释:
① 两枚金币的编目引自林英:《唐代拂菻丛说》,中华书局2006年,106页。
② 转引自磁县文化馆:《河北磁县东魏茹茹公主墓发掘简报》,《文物》1984年第4期,8页。
③ 《北齐书》卷七《武成帝纪》,中华书局1972年点校本,89页。
④ 同③,126页。
⑤ 《艺文类聚》卷五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点校本,1012页。
⑥ 段成式著,方南生点校:《酉阳杂俎》,前集卷一九,中华书局1981年,189页,第860条。
⑦ 如(唐)皮日休《金钱花》云: 阴阳为炭地为炉,铸出金钱不用模,莫向人间逞颜色,不知还解济贫无。《全唐诗》第九函第九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缩印本,下册,615页。
⑧ 《魏书》卷一零三《蠕蠕传》,中华书局1974年点校本,2303页。
⑨ 《北史》卷九八《蠕蠕传》,中华书局1974年点校本,3265页。
⑩ 同⑧,2292页。
(11) 同⑧,2296页。
(12) 同⑧,2300页。
(13) 《南史》卷五六《吕僧珍传》,中华书局1975年点校本,1397页。
(14) 《南史》卷八十《侯景传》,中华书局1975年点校本,200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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