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亮
给陈墙的画写评论,我已延宕了近两年,之所以迟迟没有动笔,不是由于对他不够了解,恰恰相反,是了解过度。阐释一位艺术家的个人意图并非评论的份内事,尽管这种意图的揭示对人们仍然充满吸引力,因为人们总是愿意相信,对艺术家的了解将有助于对他作品的认识与感受,仿佛只有艺术家手里才掌握着打开他作品密室的唯一钥匙。在叔本华看来,对美的愉悦而言,无论由艺术品引起,还是为自然激发,它们的性质完全相同——要是我们赞同这一说法,一朵云是美的,没有人会去询问它的意图,那又何必问一幅画,或一幅画的作者的意图呢,如果它已经让我们得到了美的愉悦?
无论对陈墙的作品进行纯视觉分析还是提升到形而上学领域去讨论,其结果可能都会让人愈加迷惑,而这种迷惑与陈墙作品给予我们的第一眼印象,即“眩晕”息息相关。视知觉和形上思辨在这里狭路相逢,共同误入虚无,一切社会图像和历史标记均被撤除,我们滞留在片眩晕的色彩斑点面前被追问:一幅画,究竟有无可能孤立地存在,无须解释而获得肯定?切断所有与外在世界之链接,仅仅甘愿自囚在对个平面的内部幻觉中,而我们的感受力和思辨力也顶多短暂地掠过其表面,在匆匆一瞥之后,便从那难以名状的斑点表层弹回各自的视网膜和右半脑——质言之,陈墙的画既非所指,也非能指,它只呈现自身,即只为了重申它自己的身份。
陈墙的画总是处在不间歇的生成过程中,从空的画布——即虚无一一生成,从一个点、一个元素、一个胚芽开始,源源不断地自我分裂、复制、渗透、蔓延、向边缘扩张,直至充盈整个空间方为止步。陈墙的每一幅画都经历了一次小世界的诞生:只封闭的实验玻璃瓶,培植一个种群,一簇圆形的孢子,同样的体征、形貌,它们平均分布,绵密、紧凑、沉默、拥挤、卑微、隐忍、喧哗:它们不计其数,它们永无尽头,它们失个性,它们无名,它们盘踞每个角落,它们是无穷的单一;它们是队列、整体、战场、秩序,它们是祭坛,是生物与非生物的轮回,它们是寂静中的死与生。
点簇,则是陈墙作品的生成符号,它滴落,滴落,连续地、均匀地滴落,如花瓣雨点般飘坠于虚空,它们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用隐秘的线编织起来,终至星罗棋布。陈墙的作品生成始终是推进式的、增长的,而不是逆向的,更非破坏与否定的——完全的生产性,繁殖性,带着创造者和工匠的喜悦,耐心十足地将每一个点簇牢牢固定在各自的位置,强制地保持间距,邻近、偶有重叠、交融,它们布满一个又一个区域,一个接一个系列……生成,就是再一次,屡次,无数次,周而复始,永不停息地重申自己的身份与创能。在这里,符号、点簇、结构以及图式,并非指涉、暗示或象征外部世界,甚至也不只是表达情感、意念或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