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 可
宁可 任宁科,曾发表小说多篇。现供职于陕西省某企业。
太阳一转身不见了,山里就阴森森的。风有点邪,像妖风。下落的不知什么名字的树叶干枯、丑陋,如鬼一样飘忽不定。一只,不,几只叫不上名字的鸟儿猛不丁吼上一声,让人毛骨悚然。之后,一切就又恢复了寂静,静得可怕。
皮老大的眼睛躲躲闪闪,他不敢看眼前的一切,但又不能不看。他已经忘记了后悔,也许正如那个砍柴的老头说的,是吃饱撑的。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的。关键是现在,现在皮老大只有恐惧,无尽的恐惧。皮老大要的是生存体验,不是真正的生存威胁。
鸟儿的怪叫声又尖利地响了起来,皮老大的毛发竖了起来。
当然就醒了,皮老大是被吓醒的。
阳光还在,透过窗玻璃照了进来,柔柔地落在被子上,也落在皮老大的脸上。被窝是温暖的,有一些腐朽的味道。皮老大知道,这是人间烟火的味道。只是有些洇湿。汗当然出了不少,是冷汗。伴随冷汗的,还有一声恐惧的尖叫,就像森林里那些怪鸟的怪叫。家里不是森林,不是野外,当然也就容不了这种怪怪的声音。
梅洁就出现了。
发什么神经,鬼叫一样,想吓死人啊。梅洁披散着头发,挡住了阳光,面目狰狞地站在了面前。
皮老大这才笑了,真正轻松地笑了。刚才皮老大还是觉得做梦一般,以为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梅洁出现了,皮老大才把心放回了肚里。梅洁是很现实的一个人,用流行一点的话说,是俗透了一个人。这样的人,只配生在阳间,阴界是不会要的。这样的人,也是不会跟着自己到森林里受罪去的。
不用说,又梦见了自己在森林里的惊魂一刻。
毕竟是个梦,只是,最近这样的梦境多了一些。
该去公司看看了。
坐在餐厅的桌子上,皮老大的眉头还是皱了起来。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可能有一个多月了吧,早餐桌上没有了咖啡。自从加入了富豪俱乐部,皮老大最显著的变化就是早餐桌上必须有咖啡,必不可少。虽然,刚开始的时候,皮老大对那种苦苦的、怪怪的味道很反感,但早餐喝咖啡,是富豪俱乐部的必修课,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时间长了,苦味就变成韵味了。皮老大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很自然的,脸上的颜色就不好看了。
梅洁的脸色更不好看,拉脸给谁看?我的美容卡上早就没有钱了,你还想喝咖啡。梅洁把没有化妆的脸凑到了皮老大的跟前,你有本事,拿钱回来。再没有钱,就连这些含有三聚氢氨的牛奶也没的喝了。
梅洁的脸依然年轻,依然漂亮。这样的脸即使带着怒气,也透着掩饰不住的青春和活力。相比之下,皮老大的脸就丑陋、苍老多了。毕竟有二十年的年龄差距。这样年轻漂亮的脸蛋能跨年度地贴在皮老大的老脸上,金钱当然是第一要素。皮老大的怒气就由早餐转到了窗外。窗外亮堂堂一片,使皮老大的怒气很没有针对性。
狗日的金融危机。皮老大突然喊了一声,自己找了个台阶溜了下来,饭也不吃,开车就往公司去了。
同样沐浴在阳光下,像往日一样在阳光下显得稳重、大气的办公楼在皮老大的眼中却已经岌岌可危了。白手起家十多年了,终于有了自己真正的公司,红火的日子还没有过够,就遇到麻烦了。说是因为美国经济泡沫的缘故,但美国人提前消费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虽说已经WTO了,我们也犯不着给它埋单啊!皮老大叼着烟,看着高高的办公楼就眼晕。听说铜材又掉价了,已经到了每吨三万元以下。看样子,还要掉。再掉皮老大真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办公楼的后面,就是铜材库,那里面放着皮老大全部的家当。皮老大有点恨那些吃饱饭没事干的所谓的经济学家了。本来皮老大是有足够的现金周转的,那当然是去年的事了,皮老大别的不行,对库存占用却控制得很合理。就在那时侯,铜材就像股市一样,疯了,绝对地疯了。一天一个价。铜材的供应商看着行情就像开花的芝麻一样,节节攀高,都囤货不卖了。也就在那个时候,皮老大接了一个大单,给国外一家汽车厂加工一批电线束。质量虽然要求很严格,但价格绝对具有吸引力,比国内价格高出了50%。从小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摸爬滚打的皮老大,只加工了一批货就发现了问题。和老外的价格是在合同上定死了的,但铜材一天一个价,这样干下去,肯定要稀释利润。怎么办,怎么办?皮老大想来想去,只有在铜材行情预测中寻找答案。正好有一个国内有名的经济学家在媒体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预测铜材价格还将上涨20%。皮老大一看,就很佩服老外的精明,因为皮老大的那单合同的净利润正好是20%。难怪洋鬼子签合同时那么痛快。鬼子有鬼子的狡诈,皮老大也有自己的算计。也就在那时侯,皮老大想到了囤货。只要货囤足了,价格爱咋涨咋涨去。当然,皮老大也想到了掉价。但刚一想就自己否定了自己。因为,国家今年要开奥运会,就是要掉,国家也会救市的。再退一万步,即使国家不救,自己的利润也是稳定的。合同上白纸黑字将利润筐得死死的。皮老大没有理由不下决心。
皮老大一咬牙,几乎所有的周转资金都变成了铜材,躺在了皮老大的库房里。
狗日的美国鬼子。皮老大骂了一声,才往办公楼上走去。
办公楼里冷冷清清的,员工们也都无精打采,一个个目光呆滞的得了癔病一般。往日烦人的电话铃声也没有了。看见皮老大走了进来,员工们眼睛才动了动,也就动了动,又呆滞地移到了一边。员工不尊重老板已经有些日子了,皮老大已经习惯了,脚步不停地进了办公室。还没有落座,财务经理就跟了进来。
老板,已经两个月没有发工资了。财务经理小心翼翼地说。
那就先发一个月吧。皮老大说。
帐上已经没有钱了。财务经理小声说道。
没有钱了还要什么工资?皮老大大声吼道,出去。
财务经理不说话了,却站在面前不动。
皮老大诧异地看着自己平时最信任的下属,语气也变得不自信了,怎么,连你也……
财务经理眼睛红了,老板,现在能留下的都是骨干了。大家这么多年一直跟着你,实在不忍心在这个时候离开你,但是,大家都有家庭,都要吃饭啊。
皮老大不说话了,用手抹了抹眼睛,抬起手想在财务经理的肩上拍一拍,好像才意识到这是个女人,就又缩回了手,你先出去吧,我再想想办法。
财务经理无声地走了出去,办公室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墙上的石英钟声冷酷而又清脆地滴答着,听起来就像森林里鸟儿的怪叫声一样恐怖。第一次,皮老大第一次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感觉到了恐惧。
好在门又被推开了。
进来的又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这个女人长得很俊俏,只是脸上的表情萎萎缩缩的,没有一点这个年龄应有的活力。皮老大对她的印象模模糊糊的,好像见过,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皮老大想,看样子公司真的快完了,往日这样没有预约的人是进不了他的办公室的。
年轻的女人目光在皮老大的脸上一定位,确认无误后,扑通一声跪到在了地上,老板,救救我吧。
皮老大疑惑道,你是?
我是电线束车间的员工,年轻的女人说,我老公被车撞了,银行又在催房贷了。求求你,老板,求求你给我工资吧。
皮老大想起来了,电线束车间是有这么一个员工,好像还是去年的优秀员工,公司掏钱还去港澳游了一圈。皮老大一直对员工不错,只要赚了钱,员工的福利待遇在附近几个单位是最好的。这样的员工不应该跪在地上。
皮老大伸手去拉年轻的女员工,起来,有话起来说。
女员工躲开了皮老大的手,我不起来。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你不给我工资,我就死在你的办公室。
皮老大知道自己的皮夹里已经没有钱了,要有,也早就被梅洁搜走了。让这样一个优秀的员工跪在地上,皮老大觉得对自己就是一种嘲讽和侮辱,皮老大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摘下手表,放在了女员工的手中,我只有这个了,你拿去卖了给你老公治病吧。
谁信呢?女员工不情愿地接过了手表,看看老板也是一副无助的表情,知道也不会再有别的结果了,满脸失望地走了。
办公室又恢复了寂静,又听到钟表的声音了。皮老大怕一个人待在办公室,又怕门又一次被推开。再有人进来,自己该怎么办?皮老大真的不知道。现在,全世界都这样了,据说,中国还算是影响最小的。皮老大不敢想象,要是影响大了,到底会怎样?
只能抽烟,让烟雾麻痹自己吧。皮老大恶狠狠地喷出了一口烟。烟雾翻滚着朝前去了。透过浓浓的烟雾,墙壁上的那幅照片跃入了眼帘。照片上的皮老大身着迷彩服,很是英姿飒爽。皮老大看着,眼里就有了一份留恋和神往。那时侯的皮老大,何止英姿飒爽,简直就是腰缠万贯。皮老大觉得钱来得太容易了,国家的GDP翻着跟头往上涨,公司的事根本不用他操心,有的是干不完的活儿,赚不完的钱。钱多了,想法就多了,心就花了,年龄也不是问题了。这不,刚刚大学毕业进了公司的梅洁没有多久就知道了皮老大老婆死了好多年了,一直忙于事业没有再娶。就缠三缠四愣让皮老大摘了钻石王老五的帽子,皮老大以不惑之年迎得美人归,得意之后却没有忘形,居安思危,就参加了富豪俱乐部组织的生存实验。那时侯的皮老大对待生存实验的态度是很认真的,教练让只带一瓶矿泉水,皮老大就没有带两瓶。教练用车将皮老大拉入深山抛下车时,皮老大感觉到的只有新鲜和刺激。一瓶水在深山里待三天,留给了皮老大无限的想象。第一天晚上,皮老大是和同伴们一起度过的,他们吃着山里的野果,嘻嘻哈哈而又趣味横生。第二天虽然有些累、有点饿,但几个人相互鼓励着也算过来了。麻烦是在第三天下午出现的,又困又饿的皮老大一觉醒来,同伴们都不见了。空旷的深山里只留下了皮老大一个人。说实话,当时皮老大有点慌了。皮老大就在那时侯看见那位老人。老人年龄已经很大了,脸上的皱纹就像树皮一样。胡子也全白了,长长地飘在颌下。精神却很矍铄,步伐也很矫健。老人是在山里薄雾之中走向他的,皮老大有一瞬间就好像看见了一个活神仙。
老伯,你在这里干什么?问完了,皮老大才觉得自己很愚蠢。
老人晃了晃背部,背上,有一捆柴禾。
你在这干什么?老人问。
我们在做生存实验。皮老大说得很骄傲。
生存实验?老人满脸疑惑。
就是提前训练自己面对危机时,生存的能力。
老人好像没听明白,叹了一口气,真是吃饱了撑的。说完,飘然而去。皮老大还没有反应过来,老人已经不见了。夜雾就浓了,皮老大想,莫非,真遇见了山神。要不,背着一大捆柴禾的老人怎么会转眼间就消失呢。
烟雾淡了,皮老大摸了摸口袋,已经没有烟了。还得回到现实。办公室再没有人进来了。皮老大站了起来,该走了。出了门,才发现公司已经没有人了。真是今非昔比啊,皮老大一边感慨着下楼,一边关了所有的灯。皮老大很快就发现出问题了,问题出在他的车上。不知道什么人在车的引擎盖上用刀,或者别的什么刻着“我们要吃饭”几个大字,而四个车胎全都泄了气,蔫了。一股怒气终于从皮老大的胸腔喷薄而出。
是谁干的,谁干的?皮老大朝门卫吼着。
门卫懒洋洋的,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皮老大继续吼着。
没看见。门卫仍然懒洋洋的。
你是干什么吃的?皮老大气急败坏。
我是吃空气的,门卫斜睨着皮老大,两个月都没发工资了,要不是为了等钱,老子早就不干了。
皮老大不吭气了,他默默地站在车前,很久很久。没有人知道皮老大想什么,门卫也不知道。门卫只看见背对着自己的老板的肩头在不停地抖动。
公司建好几年了,皮老大第一次步行着走了出来,把自己溶入了大街的人流中。大街上依然繁华,人流如织。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兴奋。皮老大不知道这些人都从事的是什么工作,在他们的脸上为什么看不见丝毫金融危机的痕迹。皮老大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他看见了那个跪在办公室的女工。女工拿着自己的那块手表,不停地拦住行人兜售,却没有一个人停住脚步。女工没有气馁,很着急却很耐心地尝试着。终于,一个男人停住了脚步。多少钱?男人问。女工大着胆子说,两千。皮老大几乎要喊起来,要知道,自己的手表是“劳力士”牌的,价值在两万以上。皮老大只是往前赶了两步,又缩回了脚步。自己原来号称千万富翁,现在不是只有价值二百多万的库存了吗?何况一块手表。他低着头从女工身边走过,听见女工和那个男人讨价还价。皮老大加快了脚步。自己不是进行过生存实验吗,真正到了考验生存的时候怎么就没用了呢?没用到了连自己的员工都保护不了。
银行的朋友也好像消失了一样,已经好久不接自己的电话了。明知道打不通,皮老大还是拨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对方的手机拨到了服务区外。皮老大有些自嘲地笑了,业绩好的时候,银行的朋友恨不能一天上三次门,既请饭又送礼地围追堵截着他要放款。那时侯的皮老大不缺钱啊,什么都不缺。实在没办法,皮老大只好把自己放在了服务区以外,硬是给银行的朋友玩了个失踪。现在反过来了,不知道是银行的朋友生气了,来了个以牙还牙,还是银行的政策本身就嫌贫爱富。
家里也像办公室一样,冷冷清清的。屋子里没有开灯,黑乎乎地看不清所以然,皮老大就又有了身处深山的感觉。他急忙打开了灯、所有的灯,突然出现的光明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跟想象的一样,梅洁不在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梅洁每天晚上都花枝招展地出去了。一个人躺在偌大的双人床上,皮老大老做噩梦。每天深夜,皮老大从噩梦中惊醒时,就发现梅洁又幽灵似地躺在身边。一身冷汗的皮老大就像看见了一棵救命的稻草似的,情不自禁地搂住了梅洁。却被梅洁烦躁地推开了。以前可不这样,不像猫一样缩在皮老大的怀中,梅洁是睡不着的。皮老大就在暗夜中睁大眼睛想,梅洁是从什么时候不在自己怀里赖了,可能是在金融危机开始以后,不对,梅洁才不管金融危机不危机呢,那就是在美容卡上没钱以后。皮老大想着想着就很感叹,女人做到这个份上,可真够纯粹的了。一直想得天快亮了,皮老大才就又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的深山老林。
还是那薄薄的夜雾,还是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黑压压的森林,还是那枯黄、丑陋的树叶,当然,还有那不知名的鸟儿恐怖、尖利的叫声。像往常一样,皮老大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屋子里同样黑压压一片,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明知道会换来训斥,皮老大还是不管不顾地把手伸向了梅洁。皮老大是在摸了一会儿之后才发现梅洁不在身边的。恐怖像黑暗一样围裹住了皮老大,皮老大在这一瞬间冷汗淋漓。皮老大几乎是扑到床下的,他发疯似地打开了所有的灯,发疯似地找遍了屋子里所有的房间,也没有找见梅洁的人影。皮老大最后才鼓足勇气打开了梅洁的衣橱,里面乱七八糟的,梅洁喜爱的衣服一件也没有了。这一天还是来了。虽然早就知道有这一天,皮老大还是有点不相信。他开始发疯地拨打梅洁的手机,手机里的提示音虽然冷漠却又十分虔诚,您所拨打的手机不在服务区。终于,皮老大像一条受伤而又孤独的狗一样,自己挪回了被窝。也许是受凉了,也许是吓坏了,缩在被窝里的皮老大浑身不停地颤抖。皮老大就这样浑身抖动着,一直到天亮。
人在上苍中,总是最渺小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你是遍体鳞伤,还是濒临绝境,上苍依然按照自己的规律律动。太阳照样会升起,黑暗照样会来临。而人,又往往会在渴望太阳的时候遭遇黑暗,祈盼黑夜的时候迎来阳光。皮老大就是这样。皮老大虽然在暗夜中颤抖,但是从心里,却惧怕黎明的到来。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天亮的时候,还会发生什么事。他已经没有承受突发事件的能力了。
黎明还是不可阻止地来临了。
阳光亮闪闪地从窗户射了进来,落在皮老大的身上,照得皮老大惊心动魄。孤立无助的皮老大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被子蒙住了头。光线没有了,白天就可以当做黑夜了。皮老大蜷缩在被窝里,心里祈祷着但愿永远这样下去。皮老大没有想到,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却还在真实地履行着职责。手机的铃声尖利地响了起来,皮老大不禁浑身颤抖。皮老大已经意识到自己思维有问题了,什么声音听起来都像深山里鸟儿的叫声。皮老大下意识地用被子堵了堵耳朵,没用,手机声不屈不挠地撞击着耳膜。皮老大把手机拿进了被窝,财务经理的哭声即刻传了过来,老板,你快点来吧,出大事了。
我们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大事?话是这样说,皮老大觉得自己抖得更厉害了。
员工们等不及了,把……把库房里的铜材都抢光了。财务经理哭着说道。
不用被子蒙了,皮老大觉得眼前黑了,黑漆漆一片。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没用多少时间,皮老大就冲出了家门。到了车库,皮老大才想起车坏在了公司。皮老大是乘出租车到了公司的。财务经理已经报案了,公司里面停满了警车;公司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喜气。皮老大挤了半天也没有挤到跟前,倒是围观人们的话语准确无误地传入了耳内。
满满一库房铜料,全抢光了。
听说,老板太黑了,半年都没有发工资了。打工的没有办法啊。
活该,现在的民营企业,就跟原来的资本家一样,没有一个好东西。
……
皮老大不听了,也不往里挤了。他转过身,无声地离开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进去了又有什么用?很奇怪的,皮老大的心情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这样的结局早晚要来,早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皮老大突然感觉到浑身轻松了许多。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没有人注意到他,也没有人关心他是怎么想的。皮老大就这样慢悠悠地来到了市政府办公大楼的顶部。市政府的办公大楼就是气派,站在楼顶,整个城市踩在了脚下。皮老大从来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俯视过这个城市,所以皮老大就有了高高在上的感觉,心情也就慢慢好了起来。皮老大甚至很高兴地往下看着,多豪华的车,多尊贵的人,从这里看下去,全都渺小得成了蚂蚁。再抬头看看天空,白云如棉絮一般,环绕身旁,又似乎伸手可得。皮老大就朝远处的云彩瞅,猜想着哪一朵云彩的下面是美利坚合众国。可能西边那朵黑云彩吧,因为,因了它的存在,整个洁白的天空竟然也变得不洁白、不协调了。皮老大想着想着就笑了,笑自己有点太倒霉了。不错,这场世界性的金融危机是由美国的次贷危机引起的,但是,我们国家早就加入WTO了,产品也早就全球化了,自己和可恶的老外签合同的时候,只考虑了外国人的钱好赚,怎么就没有考虑到它怎么连自己一个民营资本家都不如,怎么就率先倒闭了呢。要倒闭也可以啊,这一批合同执行完了也不迟啊,你怎么死前非要拽我做伴呢。
皮老大点燃了一支烟,美美地吸了一口,又徐徐吐了出来,就看见烟雾白白的,直奔西边的那块黑云彩去了。皮老大又笑了笑,真是物以类聚啊。然后,皮老大食指弯曲,很漂亮地把烟头在空中弹出了一道弧线。皮老大的眼光随着烟头落了下去,发现脚下蚂蚁挤成了堆,好象在搬家似的,一边忙乎还一边往上看着。更奇怪的是,脚下还布满了蜘蛛网一样的东西,好象万一自己不小心掉下去,好兜住他似的。皮老大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有意思了,就继续抽烟,继续弹烟头。每一个烟头落下去,都能引起蚂蚁们的一阵躁动。
然后,顶层就出现人了,有警察、也有好多扛摄像机、拿照相机的人,应该是媒体的记者。皮老大知道自己这一次确实是整大了。看着这帮人一步步靠近,皮老大就笑了。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皮老大说。
那帮人真听话,都往后退了退。皮老大觉得自己“安全”了,又点燃了一支烟。那个女工就出现了。皮老大知道这个女工是为自己做出贡献的,女工靠过来的时候,皮老大没有吭声。女工手里拿着表,皮老大的表。
女工说,老板,我给你还表来了。
我没用了,拿去给你爱人治病吧。
我爱人已经脱离危险期了,女工说,医院先做手术了。
女工又说,我现在欠着医院的钱呢,我还等着你欠我的工资还帐呢。
皮老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了,你可能等不到了。
能等到,老板。财务经理突然走了过来,公安局已经把铜材全追回来了。
真的,皮老大紧接着又笑了,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了,连你也骗我。
真的追回来了,老板。财务经理和女工一起说。
皮老大不笑了,表情也变得激愤了,追回来又什么用,早晚要死的。
财务经理笑了,带泪笑了,老板,我们有救了。你知道吗,国家拿出四万个亿来拉动内需。
皮老大不说话了,他紧盯着财务经理的脸。这张脸他太熟悉了,真假一目了然。皮老大从小在市场经济的潮水中泡大的,他知道,对市场来说,这四万个亿意味着什么。他的目光又移向了西边,那朵黑云彩还在,而自己头顶,却是晴空万里。皮老大这才笑了,真正的皮和肉一起笑了。皮老大觉得真是很奇妙,看来自己的命还是很硬的,就像在深山老林自己孤苦一人陷入绝境的时候,在四面怪叫一片的时候,在手机没有信号自己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那个砍柴的白胡子的老头又出现了。老头说,我一直等着你呢。原来老人一直没有把他一人丢下。今天也一样,原来国家一直没有把我们丢下。皮老大就觉得有点对不起政府了,自己其实不应该坐在政府的楼顶。
皮老大不好意思地摁灭了烟头,走到了警察的身边,皮老大说,你们误会了,我没想自杀,我是在做生存实验。
生存实验?警察疑惑地看着他,有点气愤了,害我们忙活了半天,真是吃饱了撑的。
皮老大没有理会警察的话,因为他看见失踪了的梅洁又出现了。不但出现了,还亲人似地冲着自己跑过来了,脸上还带着泪。皮老大在心里无奈却又高兴地想,俗日子又开始了。
责任编辑 常智奇